“天井里的人很多,我当时头脑里乱糟糟的,并没有太在意。”梅子韵接着回忆说,“在保安室的问话结束之后,我送紫绫回宿舍。晚上睡觉之前,我才忽然想到,张友祺死的第二天晚上,你也见到了一块旧表。我细想起来,那块半埋在土里的机械表也是圆表盘,而且我隐隐约约记得,那表上显示的时间……”
“是什么时候?”郅枫觉得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
“好像是八点左右。”
八点左右,正是赵元坠楼而死的时间!
郅枫的头一下子懵了。
“我第二天去了一趟天井,想找找那块表,也不知道是找错了地方还是怎么的,怎么也找不到那块表。我记得你说过,张友祺自杀第二天晚上你看到的那块表也是圆表盘,上面的时间和张友祺自杀的时间差不多……”
“你那时候怎么不告诉我?”郅枫急切地问。
“我担心你……”
梅子韵当然是担心郅枫再度想起那块机械表的事,给他造成心理阴影。
两块死亡计时表!
郅枫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才会接二连三地碰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郅枫,我看……”梅子韵的语气有些迟疑,她怯生生地看着郅枫。
“怎么?”
“我看我们别再想这件事情了,好吗?你总是放不下这件事情,让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管怎么说,张友祺和赵元的死也好,那两块表也好,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啊。”
“也许你说得对,这件事情本来就应该结束了。”郅枫这么说着,心里却不能下这个保证。他明白自己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尽管明明知道天井里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无关,自己不过恰巧成为两件事情的目击者,可是总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向这些事情的深处探究。
迷惑,求解的欲望,让郅枫欲罢不能,他好像一粒铁屑,被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始终无力摆脱。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不让这种情绪影响梅子韵。两人在窗户边上又站了一会儿,就去理科阅览室上自习。
整整一个上午,郅枫面前的书都没有翻动过一页,他拼命克制自己不去想有关坠楼、天井、手表的种种事情,可是思绪就像是弹簧,压制得越用力,收到的反弹也就越大。幸而身边的梅子韵在专心致志地看专业课的书,没有注意到他的心烦意乱。
大脑里无休止的斗争到中午基本上告一段落。在三食堂吃过午饭,梅子韵要回宿舍取点东西,让郅枫先回图书馆。
梅子韵离开之后,郅枫在图书馆南门外的藤萝架下休息了一会儿。午后的风吹拂着他的脸,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郅枫的头脑里不可遏抑地再次想起了那块旧表。
梅子韵所看到的那块表和自己所看到的那块表是同一块吗?
郅枫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后湖的老桑树下找一找。
埋下那块表的第二天上午他就没有再找到,现在去又有多少找到的可能性呢?郅枫摇摇头,抱着微弱的希望,一个人走上了图书馆西侧的校园小路,前往后湖。
时间是中午,校园里有不少行人,但是越往北去,人就越少了。走过西门附近的一幢办公楼,就可以看到通向后湖的那条灰白色的石头小径了。
郅枫犹豫了一下,然后慢腾腾地走上了那条路。
石径的两旁都是高高的土丘,土丘的上面长满了各种灌木和杂草,这使得土丘像极了高高的围墙,把整个后湖都遮挡在围墙的后面。
郅枫走进入口,后湖尽在眼前。后湖靠东侧一角的水面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荷叶,时值立冬,荷叶已经衰败,远远望去,一片萧条。郅枫在环湖路上走了一会儿,看到后湖北岸边的亭子里有两个人。距离这个亭子不远的地方,就是那棵老桑树。
那天晚上郅枫只身一人来到老桑树下,在手电筒的光柱下埋葬了那块来历不明的旧表。可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和孙云曦来找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前一天晚上所挖的那个坑,只在桑树下的草地上发现了那只被刀钉死在地上的蝙蝠。从那以后,郅枫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
两个月后的今天,正是中午时分,他又一个人来到这里。从秋到冬,周围的景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这让他有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交错感。
走过弧形的环湖路,郅枫来到了老桑树下。旁边小亭子里面坐着的那两个男生正在聊天,轻松而爽朗的说话声让郅枫紧张的情绪得到缓解。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泛黄的桑树叶,接着又低头看了看桑树下的草地。
低矮的杂草杂乱地生长在地面上,由于树荫的遮蔽,显现出一种湿润的感觉。
郅枫漫无目的地来回踱着步子,脚下的杂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踩起来软绵绵的,很舒服。当他快走到桑树根处的时候,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小坑。
这个坑隐藏在杂草的下面,显然是新挖的。
这是谁干的?
郅枫有一种直觉——这个新坑与自己两个月前所挖的那个坑一定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这里面一定埋藏着有关这些事的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郅枫俯下了身子,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坑。这个坑填得很严实,显然埋着什么东西。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吸引了郅枫几乎全部的注意力和探究的欲望。郅枫很想挖开看看,可是却缺乏足够的胆量。
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亭,亭子里的两个人并没有注意他,他们依旧开心地聊着天。
大白天的,能出什么事?郅枫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的目光在周围的地上逡巡着,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挖掘工具。虽然也可以用手来挖,可是他实在不想自己的皮肤接触到老桑树下那潮乎乎的泥土。最后,他只好走到旁边的灌木丛,折断了一根挺粗的荆条。他把一端弄成有斜度的断面,然后拿着这根短木棍挖掘起来。
坑里的土显然是刚回填进去不久,还比较松软,郅枫把木棍插进去,然后往上一挑,一团泥土就翻了上来。他连续这么挖了四五下,木棍再插进去的时候就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郅枫的心里一惊,慢慢把木棍抽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木棍丢在一旁,决定用手挖。
郅枫的手轻轻地拂开地上的泥土。泥土湿乎乎的,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竭力忍受着这种不快的感觉,继续用手扒着泥土,几下过后,他的手指就碰到了那个埋在坑里的东西。
碰到那个东西的一刹那,郅枫的直觉是自己摸到了一具什么动物的尸体,这让他感到一阵恶心,急忙缩回了手。
可是短暂的不适过后,他马上就意识到这种触感与动物尸体的感觉并不相同。他从旁边的地上扯了两团杂草抓在手里,然后继续清理小坑中的覆土,他细心得就像那些挖掘曹操墓的考古专家。
小坑里的那个东西展现在郅枫眼前的时候,他一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坑里面埋着的是一只满身血渍的黑蝙蝠。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一只真蝙蝠,这是一只橡皮蝙蝠。
这只蝙蝠的做工并不精致,郅枫一眼就能够判断出真假,可他还是吓得蹲坐在了地上。
蝙蝠躺在坑里面,一动也不动。
郅枫稳了稳情绪,大着胆子伸手捏住它的翅膀,把它从土坑里扯了出来。
橡皮蝙蝠那黑黢黢的三角眼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被自己无意中钉死在地上的那只真蝙蝠。
郅枫看着看着,恍惚觉得这只蝙蝠就像活了一样,连蝙蝠身上的血迹都显得那么逼真。郅枫忍不住颤抖着手碰了碰,当他的手碰到蝙蝠身子的时候,那个蝙蝠的脑袋竟然动了一下。
郅枫一惊,吓得急忙甩开手,蝙蝠跌落在地上。它的身体在地上弹了两下,就像忽然复活了一般,扑打了两下翅膀,然后重新跌落到了那个小坑里。
郅枫这才发现,在那个蝙蝠的身子下面,竟然隐隐约约有一张皱巴巴的黄纸。
郅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飞快地拿起那只橡皮蝙蝠,用另一只手扯出了那张黄纸。
上面的图案和那天晚上孙云曦所画的一模一样。
竟然是同一张符!
可那天自己埋下的是一块表,为什么今天挖出来的却是一只软乎乎的橡皮做的血蝙蝠?!
那天是9月22日。
今天是11月21日。
60天——整整两个月的时间!
郅枫有些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老桑树。老桑树的叶子已经变得焦黄,有气无力地挂在枝头。
这时候,一阵风刮过,叶子纷纷从枝头飘落下来。忽然,郅枫惊讶地发现,其中的一片叶子离开枝头之后,很快就像被严霜熏染过的枫叶一般,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他急忙往四周看去,这才发现,并不仅仅是那片叶子,周围的所有叶子都已经变成了红色!鲜红色的叶子四处飞舞着,铺天盖地。
好长时间过去了,那些叶子还没有停下来,它们固执地在半空中盘旋着,不肯坠落。
这是怎么回事?
郅枫疑惑地凝目一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片片红叶竟然变成一只只带血的蝙蝠!他被这些长得怪模怪样的蝙蝠围绕着。它们互相纠缠着,拍打着长长的翅膀,乜斜着又黑又亮的三角形的眼睛。
它们充斥了周围的环境。树上,地面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
郅枫简直要崩溃了。他趔趄着站起来,四下张望,发现不远处小亭子里聊天的那两个男生竟然还在。
他喜出望外。这时候,周围的蝙蝠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开始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郅枫不敢大意,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疯狂扒拉着身边四处乱飞乱撞的蝙蝠,一边踉跄着朝亭子跑去。
周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蝙蝠,郅枫不敢张大嘴呼救,只好闷声向前跑。从桑树下到亭子不过只有二三十米的距离,可是他却觉得像是走过了一生那么漫长。他多么希望那两个男生能够回头看一眼,帮助自己,可他们的聊兴正浓,一点都没有察觉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人在竭力地奔跑。
终于,郅枫跑到了亭子口,那些蝙蝠虽然被甩在后面,却丝毫不放弃,依旧在往这边聚拢过来。
“救命!”
他使出了全部力气呼救,可发出来的声音却细若蚊蝇。那两个男生依旧兴致高昂地聊着,丝毫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郅枫用尽全力向前一扑,扑倒在了亭子中间的地上。
他的最后一个动作终于吸引了那两个男生的注意。他们急忙止住谈话,转身扶起了他,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郅枫来不及多想,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指着身后那些成群的血蝙蝠大声喊道:“快跑!那些蝙蝠……”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
身后那些蝙蝠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正在慢慢飘落的稀疏的黄叶。
郅枫挣扎着站起来,警觉地看着那些黄叶。那些叶子随风飘落着,无声无息,悠然自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我……我这是怎么了?”郅枫终于明白,自己刚才是受惊吓产生了幻觉。他揉了揉眼睛,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那两个男生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并没有嘲笑他。郅枫弯着腰,一边使劲儿拍打着跌倒时沾在身上的灰土,一边解释道:“刚才看错了,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大群蝙蝠……”
郅枫说了好半天,那两个男生却只是听,一点也没有要和他交谈的意思。郅枫觉得有些怪异,他一边依旧弯着腰继续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一边偷偷地打量着那两个男生的衣着。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俩人的身形和衣着都有些熟悉。
周围这么静,静得似乎连鱼儿在湖中摆尾的声音都听得到。郅枫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他扯了一个笑容,抬起了头,然后说道:“谢谢,我有点事要……”
郅枫的话刚出口,笑容就在脸上僵住了。
他的面前站着的两个人,不正是先后在理科二号楼的天井坠下死亡的张友祺和赵元吗?!
此刻,他们穿着坠楼时的衣服,直挺挺地站在郅枫的面前,对着他笑!
郅枫惊惧地往后退去,张友祺和赵元却并不追赶。他们站在原地,继续无聊地笑着。他们的五官越来越模糊,眼窝渐渐隆起,鼻子渐渐塌陷……
片刻,那两张脸就变成了两张平平的表盘,这两张表盘长在他们的脖子上,时间的刻度清晰可辨。
两个表盘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都争先恐后地走着。滴答滴答……
郅枫很快就看出了表盘上的时间:一个指示着11:47,一个指示着8:06!
尤其令郅枫感到恐怖的是,虽然这两张表盘脸早已没有了额头、脸颊、下巴的分别,可是他却分明能够感觉到两张表盘脸都还在继续保持着那种诡异的笑!
郅枫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他不顾一切地扭转身,奋力往亭子外跑去。在这一瞬间,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判断错了方向——他的身后并不是亭子的出口,而是亭子边上的栏杆。
已经准备好要逃跑的他上身倾斜着,已然收脚不及,郅枫只觉得自己的重心前移,脚下一空,顿时天地上下颠倒了。他看到面前一片白茫茫的水面,然后就一头栽进了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