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三的上午,郅枫按照和梅子韵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学校大礼堂的外面。大礼堂是前两年为了纪念京华大学一百年校庆新建的,整个建筑呈一个梯形,面朝东南。校庆结束后,这里就成了学校的剧场,几乎天天都有活动。
最新的热门电影,名扬海内外的乐团,崭露头角的歌手,学校内部的文艺汇演……从音乐到舞蹈,从电影到话剧,这里每天都在上映着不同人的不同人生。
梅子韵还没到,郅枫就在礼堂的外面欣赏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剧团的大幅海报,演出的时间是下周六的晚上。售票窗口显示,所有价位的票已经全部售完,看来喜欢芭蕾舞的人还真不少。
没多久,梅子韵就到了,她的兴致很好,还化了淡淡的妆。
“我们究竟去哪儿啊?”
“你就别问了,跟我走就是了。”梅子韵依旧神秘兮兮,“还有,你要保证这一路上不再打听。”
郅枫一本正经地对她敬了一个礼,说道:“Yes,princess!”
两人从学校的东门出去,坐上了四号线地铁,梅子韵兴致勃勃地说这说那,却绝口不提这次行程的目的地。郅枫遵守自己的承诺,也不发问。
地铁过了西单站之后,乘客就越来越少了。过了北京南站之后,他们所在的车厢里已经没有别的人了。
郅枫也常坐四号线地铁,但还从来没有坐过这么远。在北京南站之后连续报的好几个站名,他听起来都觉得很陌生。地铁行至“马家堡站”的时候,梅子韵拉着他走出了车厢。
马家堡?郅枫的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作为一个历史系的学生,郅枫对北京这座古城的兴趣颇浓。他对很多地名都耳熟能详,甚至能说出很多地方的历史演变和相关的典故,可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马家堡这个名字。
这听起来不像是北京四环内任何一个地方应有的名字,而像是一个在什么偏远山区里的荒村的名字。
梅子韵站在一块方向指示牌前仔细地查看起来,郅枫借机环顾了一下四周。
周围静悄悄的,连地铁站液晶显示屏的移动电视也没有工作,黑着屏幕挂在墙上。穿堂风带着地下建筑特有的湿气吹过来,让郅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郅枫觉得这个地铁站不但名字像个荒村,周围的环境都像极了荒村。潮湿的气息和空无一人的寂寥,让郅枫恍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墓穴之中。
“好了,现在你要把眼睛闭起来了。”梅子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笑吟吟地说。
郅枫照令行事,接着就感觉有一条软软的带子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笑着问:“梅子,你要绑架啊?”
“是啊,怕不怕?”梅子韵调皮地说道,“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眼睛啦。”
梅子韵把带子系牢,然后拉住了郅枫的手,说道:“走吧!”
郅枫像个瞎子一样跟在梅子韵的后面。梅子韵不慌不忙地带着郅枫上阶梯,下阶梯,左转弯,右转弯。走了五六分钟的光景,郅枫感觉他们还没有上到地面去。不但如此,周围的湿气也似乎越来越重了,刚下地铁时的那种仿佛置身墓穴中一般的感觉再次充斥了郅枫的头脑,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一条通往另一个墓穴的地下墓道之中。
平时置身于光亮中的时候,郅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被蒙上了眼睛,他才感到光亮的宝贵。为了消解心中的不安,他不断找话说。可梅子韵却只顾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着,一声也不吭。郅枫说出的话孤零零地回荡在周围,就像回荡在一个空旷的山洞中。
郅枫真想把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带子扯下来,可是又不愿落个不守信的“罪名”,于是只好硬撑着往前走。
终于,梅子韵停住了。她带着郅枫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然后往前走了两步。紧接着,郅枫就感到一种失重时惯有的眩晕感,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在电梯中。
尽管依旧看不到周围的一切,但得知自己在电梯中,郅枫还是放松了不少。他原本以为,自己或许将走上一段吱吱呀呀的旧楼梯。
电梯往下行,几秒钟之后就停住了。梅子韵拉着郅枫的手从电梯里走出来,说道:“好,我们到了。”
郅枫迫不及待地拿下蒙着眼睛的带子,很快就惊讶地发现:周围的光线并不明亮,自己和梅子韵竟然身处一个山洞的洞口外!
这实在匪夷所思——与地铁站相连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山洞?
他扭过头,却没有看到不锈钢的电梯门,在他身后的是一块很大的山岩。刚才自己是怎么下来的?
郅枫睁大了眼睛。这时候,他的眼睛从长时间的黑暗中适应过来,终于进一步看清了周围的情况,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真的山洞,而是一个人造的仿真山洞。山洞的外面有青绿色的藤蔓,纹理清晰可辨的大块岩石,还有粗大的树桩。洞穴有两扇对开的铁制的门,门的造型很有西方城堡大门的感觉,可是却锈迹斑斑。这两扇门半开着,仿佛在引诱着人们走进去。
梅子韵笑着说:“走吧!既然门开着,我们进去探险看看!”说完,她朝那两扇门走去。
两扇门上装饰着怪里怪气的图案,那图案不像兽也不像人,扭曲的线条挤成一团,有一种奇怪的美感。梅子韵看了看,上前用手推门,吱呀一声,门很快向里打开了。
郅枫和梅子韵跨了进去。刚走进大门,郅枫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们走进了一间地宫一样的大房子,房子里到处都摆着各式各样的钟表,大的、小的,新的、旧的,黑的、白的,金属外壳的、塑料外壳的……
吃人的红嘴小丑这些钟表的表盘以圆形居多,有圆圆的挂钟的表盘,有圆圆的手表的表盘……各式各样,琳琅满目。而侧对着门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一墙的圆溜溜的表!
郅枫被这些大大小小的钟表晃花了眼睛。看着那些圆溜溜的表盘,郅枫就像看到了一张张圆溜溜的人脸!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他差点叫出声来。
“这……这里……”郅枫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梅子韵笑着看他,说:“这就是我说的要带你来的特别的地方。怎么,你怕钟表?”
“这些表……太像了!”郅枫有些语无伦次。他想说这些表的表盘很像某个人的脸,可是却说不出口。他的视野被大大小小的表盘占据,头脑中开始翻起巨大的波澜。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两个孩子的爸爸和手表的故事,跳井女人的故事,然后是张友祺临死前那张表盘一样的圆脸。
想着想着,郅枫似乎感到面前的这一个个圆圆的表盘开始变得扭曲起来,它们或者被挤压,或者被扩充,每一个表盘上都像雨后春笋般地长出了表情各异的脸。这些脸上有着不同的眼睛、鼻子、嘴巴,看得他眼花缭乱。
就在这时候,郅枫的一只手被梅子韵拉住了,梅子韵手中的温暖传导到郅枫的身上,让他的心灵得到了巨大的安抚,刚刚那些恐惧的感觉渐渐消退了。
“这些表像什么?”梅子韵问道。
“像人的脸。”郅枫鼓足勇气说道。
“可是,你仔细看,这些都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钟表而已啊。”梅子韵的手指着墙上的那些表,柔声对郅枫说道。
郅枫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敢大胆地迈出自己的双腿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面挂满了表盘的墙,然后走过去。
墙上圆溜溜的表盘大小不一,各式各样。梅子韵指着其中的一个说道:“你看这个。”
郅枫端详着梅子韵所指的那块表。那是一块很小的手表的表盘,上面没有任何刻度,只有三根指针指示着各自的位置。三根指针的末端在表盘的正中央被一个支点固定着。在这个固定支点的下面,是一个英文单词“tissot”。英文单词是花体的,很有美感。
郅枫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没有刻度的表盘,不禁有些好奇。
“这是瑞士的名牌手表天梭表。天梭表是手表的著名品牌,至今已经有150多年的历史了。”梅子韵就像一个导游一样,给郅枫介绍这款手表的历史,“1853年,天梭表诞生在力洛克,一个位于侏罗山与法国边境接壤处,只有8500名居民的瑞士小镇。1858年的时候,天梭表的创始人查理·艾米尔带着怀表样品离开家乡,来到还处在沙皇统治下的俄国。天梭怀表很快就受到俄国贵族的欢迎。这块表就是1904年查理为俄国皇家卫兵的官员而特别设计的表款——沙皇军表。此后,查理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让自己设计的表在广袤的俄罗斯帝国流行起来……”
然后梅子韵又为郅枫介绍这款表的特色和优点等。渐渐地,郅枫被梅子韵的讲述吸引住了,他没想到关于一款表还有这么多的历史。
介绍完了这块表之后,梅子韵又为他介绍下一块。郅枫的思路逐渐被她的语言所牵引,不断地点头,听着关于这些表的历史掌故和趣闻逸事。梅子韵口中的这些名表的故事,或伤感,或温馨,郅枫的心绪也随之不断地变化着。
当他们看完了一整面墙的展品之后,郅枫重新抬起头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些圆圆的表似乎已经没有了恐惧感。
“怎么样,现在不会再害怕了吧?”梅子韵笑问道。
郅枫忽然明白了梅子韵的用意,他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把梅子韵的手牵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