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燕青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只觉得嗓子干得火烧火燎的疼。他眼皮刚一掀开，耳边就响起一声咋咋呼呼的嘶声尖叫。
“哎呦燕青兄弟你可算醒来了，你这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好家伙！”孙狗子半跪在病床前，眼睛下蓄着浓重的阴影——看来是一夜未睡守在床边。
田燕青挣扎着坐起来，病房外的太阳明媚温暖，微微的秋风吹动窗帘，他眯起眼迎着光看去，苍白的脸面被阳光映得几欲透明。他举起双手放在眼前，一片片骇然的青紫肿块，浑身像被拆散了又草草组装在一起般泛疼。
突然他咧嘴给笑了——还是命硬，果真和爹爹说的一样，他这病秧子活过了十三岁不死，以后就再难死掉了。昨晚上在派出所拘留室里，被那两个身体强悍又训练有素的汉子狠狠拾掇了一顿，不过他们也不好受，一个被他抠了一只眼睛，一个被他狠狠一脚踹在裤裆下，凭着他的爆发力，足以踢坏汉子裆下那玩意。
都是跟山里野兽搏斗练出来的野路子，不讲究一招一式，杀伤力不容小觑。
“燕青兄弟，来喝杯水，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弄？”孙狗子殷勤地扮演天字第一号狗腿子的角色，面容上的欣喜之色绝不是装出来的。
他左眉骨上的血口子已经结痂，微微泛肿，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右边眼睛却睁得大大得，眼珠子都有些微微凸起，一向一丝不苟油光可鉴的大背头凌乱不堪，胡乱堆在头顶，模样更加滑稽丑陋。
他伸手端着杯子递到田燕青干裂的嘴唇边，激动得胳膊都在颤抖。
“你守了一夜？”田燕青看着他眼睛下的浓重阴影问道。
“嘿嘿，不碍事，不碍事！”孙狗子笑得大大咧咧，看着田燕青大口将水吞下，笑得更欣喜了些。
“今早医生来过，说你没什么大碍，肩膀脱臼再接回去，连后遗症都没留下，把医生还惊奇的……也是那些城里人整天跟蛤蟆一样趴着动都不动一下，身子骨哪里赶得上咱这些粗骨头？这些瘀伤好得慢些，不过是迟早的事，要是你没啥大问题，咱今儿就能出院，出去吃着火锅唱着歌，好好放松放松！”孙狗子眉开眼笑，甚是高兴。
放松放松？吴浩这一遭没摆平他，肯定还会有下一遭。风尚被砸得不像样子，停业装修起码得半个月，停业半个月这得损失多少钱？想想都肉痛。店里出了那么大乱子，该怎么给牛小姐交代？难不成他这个经理才当了没几天就得收拾细软滚蛋？
最要紧的是这事得瞒着铁牛，否则他一定会拿着刀跟吴浩拼命——他不想脏了铁牛的手。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额头上，这些事一下子全涌出来，刚清醒些的脑袋又跟炸了般嗡嗡泛疼。
“燕青兄弟，跟你说个好事！大好事！”孙狗子殷勤地为田燕青削了个苹果，“吴胖子估计再也不敢找咱麻烦了！”
“胖子昨晚被人砍了一条胳膊，血淋淋的，一条胳膊就被砍掉了，那血流的，也不知道保住命没有！”
田燕青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喜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安心经营风尚那一亩三分地，他现在就需要时间积蓄力气恢复元气。
孙狗子看到田燕青表情上的变化，略略松了一口气，就嘻嘻哈哈起来：“还有个不甚好的消息，不过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哈哈哈，是你哥铁牛干的……哈哈哈！”
告诉别人坏消息前，先说一个好消息缓冲一下，这个道理没错。可他依旧看到田燕青脸上泛出他最不愿看到的表情，惊讶，愤怒，接着便是令人惊颤的隐忍克制。孙狗子第一次对这个身形消瘦的年轻人生出一股子敬畏，仿佛他的暴怒像炽烈的火焰，能将人烧灼成灰烬。
他在躲避田燕青锋利的目光，脸上挤出牵强的笑：“燕青兄弟，其实你哥哥是个很精明的人，他可能比谁都聪明，但也比谁都会隐藏自己的聪明。我这一半辈子天南地北见过的人多了去了，看人相人的本事自认摸进了门道，都是自己人，我就有话直说……你哥田铁牛若真狠下心去打拼，成就远比你强，与其为你哥担心，不如多操心点你自己，你爱你哥护着你哥，你可知在他眼里根本就是多余？在他心里，你才是那个要被爱着被护着的人！”
田燕青像被烙铁烫了般猛地颤抖了一下，眼眸里看向孙狗子的锋利目光柔软了些。
孙狗子略略舒了口气，继续说道：“所谓长兄如父，田铁牛是你田燕青的哥哥，都是没了爹妈的苦孩子，你哥他身子比你壮，也懂装疯卖傻掩藏自己的道理，这都是为啥？还不是为出其不意地帮你一把！在你危难关头把你拉上来，你这啥事情都对他掩掩藏藏的，出了啥事都自己扛，这才真让他伤心，你可知道？”
他挠了挠头，“奇了怪了，一般那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都打得闹得不可开交，你们这比正儿八经亲兄弟还亲……你是不知道你哥看到你浑身是伤的样子有多可怕，跟金刚怒目一样，小爷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可硬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们这对兄弟，一个个都是怪胎，揣摩不准！”
田燕青底下脑袋，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铁牛那憨傻忠厚的笑脸，还有闷声闷气的粗壮声音。他一直觉得，他和铁牛在秦岭山里满到处跑的日子，跟沟子里那些年轻人打架拌嘴的日子，跟铁牛狩猎猛兽的日子，他们都能笑得爽朗自在，一直以为他们就会这么生活下去，跟山里那些一辈子都没下过山的老人一样，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
也一直觉得父亲给他们灌输的那些菩萨气金刚气都是些虚无缥缈神神叨叨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说不清。可离开大山后，不止一个人说他胸装佛陀心身具菩萨气，也不止一次觉得铁牛就像个下凡的怒目金刚，挥手跺脚间天地都要变色。
铁牛护着他这个弟弟，在王家沟子人尽皆知，就是附近几个沟子村子也都知道王家沟子有个大个子不好惹，偏袒他弟弟近乎纵容。而他田燕青何尝不想让铁牛过得好些？他不想让沟子里那些牲口骂铁牛是傻子，不想他因沉默寡言闷闷的性子被人欺负。他就跟一条疯狗一样，见谁咬谁，拼命想护着眉头紧锁的爹爹和沉默寡言的铁牛，咬在嘴里不撒口地那种狠劲儿。
“今早牛小姐身边那个眼睛男，刘威，打电话来，说吴胖子已经连夜逃走了，是被吓破胆了吧。他有句话说得很有嚼头，你和吴胖子这档子事，对牛小姐来说算是家务事，就是死人了也碍不着警察什么事。也就是说，真捅出大篓子，有牛小姐出面接下，咱尽管放下心就好！”
田燕青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重重躺倒在病床上松软舒适的枕头上，想起那个模样倾世脾性薄凉的女人就心中犯寒——当真是将他信手丢在笼子里，跟看一场角斗一样，怎么刺激血性怎么来。白送他一间酒吧餐厅的店面，听起来是顶了天的大好事，实际上真要吞下这块肥肉，不拼了命怎么可能办到？
他这一身伤就是代价，吴浩丢了一只手，是更惨重的代价。
而那女人，高高在上，嘴角勾笑，惊魂动魄。
在山里时总期待城市里极致绚烂灯红酒绿的生活，可真的置身于这一片钢铁丛林是，反倒怀念山里简简单单的日子。
可他不能回头。
没混出什么名堂，就这么灰溜溜跑回去，肯定要被王家沟子里那群牲口笑话，他心里憋着口气呢。
而且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只剩下一座破败土坯房和一颗柿子树，再空落落两座坟，没有一丝活人气了。
他躺在床上，双手捂住了脸，指头屈起，好似要将那张脸整个儿撕下来。
孙狗子半跪在床边，小心地拍了拍他的头，模样惊颤又心疼地说道：“燕青兄弟，咱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情到深处泪自流！你的心情咱懂，大男人流泪不丢人，遭这么大罪谁心里都不好受，痛痛快快哭他一场，完事咱出去吃着火锅唱着歌好好逍遥几天——”
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田燕青猛地将遮住脸的双手拿开，露出一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灿烂干净的笑脸来。
“孙狗子，谢了！”他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么几个字来，弯成月牙儿的眼睛盛着满满当当的笑意。
孙狗子竟露出一股女子脸上才会出现的羞赧神色来，嘿嘿笑道：“客气啥？用不着说生分话。”
现在看来，未来前景和钱景都一片大好啊！当初选择跟这个年轻人混，当真是一手歪打正着的妙棋，他孙狗子的运气总算是好了一次。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孙狗子一高兴就爱说荤话浑话。
“燕青兄弟啊！”
“嗯？”
“你身上瘀伤得抹消肿止痛的药水，是我给抹上去的！”
“嗯。”
“给你屁股上抹药水时，小爷不小心看到你的小鸟了，真小啊——”
“滚你娘咧——”
坐在床沿的孙狗子被一脚踹得坐在地上，跟被蝎子蛰了一半捂着臀部跳起来，脸上却笑得灿烂，像一朵开得贱艳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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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田燕青没事了，倒是吴浩伤势比较重，他本身体型就胖，断臂更难接上，恐怕这辈子只能用一只手做事了。”锦华集团所属的大厦最顶层办公室里，刘威看着正伏案草拟一份合同的牛欣，神色谦卑。
“你来的正好，看看对北京龙氏集团这份合同，光伏变电核心项目让利百分之三十，对锦华今后有何影响。”
完全不搭调的回答。
她的反应在刘威预料之中，他也没指望因她一个小小的念头就让两个大男人身受重伤的惨烈结果能使这个淡漠女人有多大触动。他伸手扶了扶眼镜，拿过办公桌上厚厚的一沓文件，细细浏览。
“原则上来说，以损失百分之三十利润的代价转让光伏变电核心技术，对咱们来说不是能轻易承受的损失。不说百分之三十，就是百分之五的让利，都是近五千万的资金浮动，对于锦华这样还很年轻的企业来说，让利百分之三十，难以接受。”
“而且，北京龙氏集团这几年周转运作并不顺利，几笔针对海外的大金额投资都是血败，为何偏偏要在这时搞这么大的项目？光伏变电，一家靠圈地盖楼卖楼花的家族保守式企业，为何要运作这么一个处在科研前沿且不成熟的技术项目？涉及多家企业，前后动用资金接近二十亿，国家对这种涉及能源的项目政策并不明朗，为何要进行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项目？这分明就是一场豪赌。”他将文件还了回去，得出结论。
“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有京津才女之称的龙雯，当今龙氏集团总裁的女儿，二十多岁的样子，见她的时候，觉得这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牛欣坐在转椅上，转过来面对刘威，绝美的脸上笑容玩味。
“我听说过这个姑娘，龙雯，极有才气的女孩，两年前独自一人解决了一个难倒了无数高材生的多种金融衍生证券组合投资收益最大化的问题，名动京津。后来破格被几位经济学老教授看重，大有收为关门弟子的意思，其中一位老教授是曾将我写的论文丢在地上，痛斥是一堆垃圾的经济学泰斗。”刘威苦笑着说道。
“只是一个不懂世间人心险恶的姑娘，独自一人和这么多商场老油条周旋谈判，运作如此金额的资金，统筹规划这么巨大的项目，成功的几率不足一成，项目运作顺利还好说，要是输了，就是一败涂地的下场。就和小时候常用火柴垒高楼一样，垒得越高越好看，可倒下来时的动静也越大。这个光伏变电项目要是真败了，不止是龙氏损失巨大，我们的资金链也会受到震动。”
“我知道，那几个被牵涉进这份合同的企业老板在和龙雯谈判时，不是在谈能为他们带来多少收益，而是他们如何才能困损最少的钱……也真是为难那姑娘了。”牛欣修长的十指交缠在一起，托着下巴，更衬得脸庞皎洁如皓月。
她涂着牡丹红色唇膏的嘴唇轻佻而笑，说道：“但她已经和那些心里极不情愿但依旧投钱豪赌一场的老板签下合同了，整个光伏变电项目就差锦华这一块拼图，我也很想看看那个姓龙的姑娘能将这个项目运作到什么程度。”
“其实锦华拥有的，只是技术而已，实际的生产线产品销售等下游产业都不具有，但这项技术才是整个项目的核心。我也想尽快脱手这个技术，想进行垄断性生产的话，后期的建设资金投入会更大，还不如将它丢给龙氏集团。”
刘威已经明白，她心意已决。
“要是这个项目真成功了，龙雯极有可能接管整个龙氏集团，龙氏的公子哥，名叫龙力的年轻人，不是成大事的料。”她抿紧了嘴唇，接着又笑了，艳烈的嘴唇在冰冷的面庞上像正在燃烧的火，“上海的叶梓辰，南京的我，今后再加上一个北京的龙雯，谁说女人不能和男人平分秋色分庭抗礼？”
她的笑容美得触目惊心，像一朵覆着冰花的火红玫瑰。
“您的确是令绝大多数男人都心生无力感的女帝。”刘威移开他的目光，不敢再多看那张脸片刻，生怕那近乎锋利的美会割伤他。
冰冷无情，脾性寡淡，倾世之美。
刘威总觉得站在她面前时，像仰起头看向一座冰冷寂寥的雪山。
“明天下午的会议你负责主持，我就不去了，只是每个月的例会，没什么要敲定的大事，照往常的样子进行就好。”
“是。”
“呵呵，这次和老爷子又无意中斗了一场，我这个做女儿的，难道真的这辈子都赢不了他？”
她的思维跳跃度很大，刘威经常会觉得赶不上她的思路，琢磨不清她的想法。他缓了片刻才意识到她在说她的老父亲。
“明天我去风尚看看吧，那个叫田燕青的年轻人，勉强算及格了。”
她椅子一转，重新背对着他。
刘威沉默不语，看着她的精致侧脸，突然就觉得，那张冰冷绝美的脸就像覆在溪流上的一层薄冰，冰层之下依然是汩汩流动的柔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