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回合的嘴皮子较量明显是卓玛占了上风,夏洛克没话说的样子让她分外得意。自己一开始跟这个人合作的时候,完全是为了启动密仪之门的钥匙,而对这个人本身谈不上一点好感。好色,背信弃义,贪生怕死,除了武艺稍微说得过去一点,几乎没有她看得上的地方。不过夏洛克对此又有另外一个说法,那就是执行女皇的大义所必需的品质。卓玛故作遗憾,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老爸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父亲他,有些跟不上时代了,虽然他是我最敬爱的人。”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夏洛克总是如是回答。他黑色的瞳孔居然渐渐泛出碧蓝的光,博尔德的光辉形象从蓝光中孕育而生,转瞬就被高速旋转的黑雾冲散。夏洛克的瞳孔恢复黑色,却黑得不再如以前那般透明。灰暗的,朦胧的,他说那叫残留的思恋。
“跟上时代的人就可以残害同伴独揽功劳?”
走在前面的夏洛克像她刚才那样站定了,转身正色道:“你如果不知道,就别这么说。在我的国度,女皇的敕命是高于一切的存在。”
卓玛着实被这表情吓了一跳,不过她也相当能理解,对于他们来说,女皇就是跟信仰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她不相信,一个现世的凡人能有修神的成就罢了。
“我之所以抛弃我的同伴,是因为他们单纯的猎宝行动并未背负任何使命。但我不一样,我必须为父亲扞卫他的骑士道,用我自己的方法。”
听了这样的话,卓玛也敛起了牙花子,毕竟成就天赤顿王还需要那个人的力量。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夏洛克,咬起嘴唇,朝他点了点头。夏洛克也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前进。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种短暂的同伴之行,跟山鹰探险队并无两样,人人都是怀着各自的目标,碰巧朝着一个方向前进罢了。
至于达到目标之后的事情,谁也不敢想。
安扎拉山道。老妇人带岳凡走进一个山洞,对着洞中的三尊石像拜了一下就离开了。她最后笑嘻嘻地对岳凡说了句什么话,岳凡也听不懂,鞠了一躬表示感谢,然后糊里糊涂往里走。从石头的年代来看山洞十分古老,但是奇特的地形构造使得这个山洞免遭风雪侵蚀。洞口处两块向内凸起的巨石隔绝了大部分的寒流,洞顶密密麻麻的尖刺状凸起物又将残余的冷气以霜的形式冻结起来。仔细看,洞壁两侧的地上还有矮小的灯笼草和宿根,这些食肉植物让洞里的空气较外面相对温暖许多。三座石像屹立在洞的最深处,如同三座灯塔屹立在漆黑汹涌的波涛之中,岳凡在此伫立良久,如同迷途的人。
突然,只听得石壁震动,空穴回音,一个老者的笑声粲然而至,似在身后,转瞬又在面额。岳凡吃惊得四处张望,却发现三石像轰然倒塌了两座,只留下中间那座面相和蔼神似笑佛的石像。笑声戛然而止,岳凡定睛一看,那石像的手竟然微微抬起来,在身前一个角度停下,然后一个无处不在的空灵声音质问:“你既然到达此地,敢问是哪位高人指点?”
岳凡看那石像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着实感觉到炽热的目光穿透全身。
“是仁波切大师和午恩达喇大师指引我至此。”岳凡老老实实地回答。
“什么?哈哈哈哈哈……”
卓玛和夏洛克在一处绝壁的洞口前三丈处停住了。
“我的上师就丧命于此。”卓玛悲痛地说。夏洛克缓缓向前踱着步子,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地面早已没有故人的血迹,但是那怵目惊心的场景仿佛昨日发生般历历在目。卓玛不禁悲痛地跪倒在地上,捂着嘴巴啜泣起来。
“你不能再往前了。这是古人设置的机关,看透了人类的思考模式,任凭你怎么闪躲也会被扎成蜂窝。”
夏洛克不屑地噢了一声,顺着雪拉扎德的目光向上看去。绝壁高出数十尺,上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缝。虽然岁月把表面统一染成了古旧的风格,但是从缺口的形状来看,人工开凿的可能性居多。雪拉扎德说那缺口里藏有弓箭,只要走进射程,几百支箭矢就会呼啸而出。当时上师抱着她往洞口冲去,那箭矢却跟着他的脚步一直往前追。上师知道此生无缘,遂将她拼命抛到射程外,自己被蜂拥的箭矢淹没。
“也就是说,这个箭的准心被设计成人们可能采取的运动轨迹。”
卓玛惊了,他怎么可以这么说,这是先人的智慧,是靠法术操纵的……“你快打住吧。你们用的那些咒术都有点夸张了,不过还好我能想得通。但是这种摆了上千年的古董,其中就算有玄妙,也是一些骗人的伎俩罢了。”夏洛克十分自信,慢慢拉开缠在右臂的黑色缎带,一支支透着寒气的金门十三钗在雪光中格外耀眼。
“你想干吗!”
夏洛克回头笑着说:“你就看我的吧。”
只见他飞快地跑向前方,就听见绝壁内部有笨重机械转动的声音。“哈哈,我说吧,果然只是一些古老的小聪明而已。”第一支箭被夏洛克用手掌挡开了。他故意加速,第二支和第三支擦着他的脚后跟插入地面。“看清了!”这一组箭是阻截朝洞口直奔而去的人,夏洛克往旁边跳起,果然第四支开始就齐刷刷地一字排到洞口。要是两支箭还不足以判断,这么多箭的反向延长必然就只能交于一点。夏洛克毫不犹豫,在空中甩出一镖,“啪”,紧接着是木头断裂的声音,在凛冽的冰雪中格外清脆。
“这……怎么可能?”跪在地上的卓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夏洛克已经引了十几组箭,然后出手必中,绝壁上的石缝大多吐出了青烟,箭矢也没有密到幼年印象中“箭雨”的程度。“怎么可能……靠人力战胜了先人的智慧……”就在卓玛惊讶的时候,绝壁上的弓箭只剩下最后两组。夏洛克身子一沉,左右开弓,两支飞镖竟然穿破了箭矢突入石缝,剩下漫天飞舞的木屑。
老者的笑声还在回荡:“哈哈哈哈,如果是午恩达喇的话,想必我这把戏也不管用了。”说着老者丢了一个碗在旁边,落地时候竟是骨头的空响。
岳凡暗暗警醒自己,午恩达喇的字条上有写道,如果有人要给你喝任何东西,切记,千万别喝。“不错不错,你跟午恩达喇那个小伙子都很不错!”
小伙子?他竟然称午恩达喇为小伙子?岳凡虽然吃惊,但还是镇定了嗓子,问面前这位石像老者是不是本他结布。
老者没有回答,反倒是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世间有所谓的真实,你是相信那些本身不真实的依据,还是连真实本身都完全否定?”这是文字游戏么?岳凡捉摸不透他的真意。什么是真实?他自己已然不清楚了,盲目的追求固然不是他所想要,但一再面对欺骗的痛苦更不是他愿意体会的。岳凡一时拿不出答案,老者的笑声就一直在他脑海中敲打。不能在这里乱了心智,仅仅是一个考验而已,没有什么可怕的!岳凡坚毅的目光告诉老者自己心中已然明了,老者也微笑着期待他的答案。
夏洛克捉起一支飞镖对准卓玛。
卓玛心里正在称赞夏洛克精彩的表演,没想到他竟然用镖指着自己。夏洛克那不屑的目光甚至没有直视卓玛,仿佛刚才拆除绝壁机关是在警告她,如果自己想要出手,绝对不必担心打不中。卓玛当然明白,夏洛克故意失手的时候连毫毛都不会伤到,但眼中一旦瞄准了目标,再敏捷的物体都难逃此劫。
不过卓玛没有害怕,笑着说:“怎么了,就凭你?你不也有失手的时候么?”
夏洛克听出卓玛的嘲讽。她说的是在加热萨,自己去追奘玛布的时候,本来一镖从后面命中他的心脏,但在嘎隆寺他却奇迹般地出现了。
“哼。如果他是正常人,我还会失手么?”奘玛布有先天的心脏右位,所以越是精准的射击越是打不死他。“不过你不一样了。”夏洛克抬起头,学着她刚才那轻蔑的表情说,“我要杀你,还不是动动指头。”
老者沉思了一会儿,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世间有正义无法战胜的邪恶,你是选择化身为恶以恶制恶,还是坚持正义最终被恶魔之血玷污全身?”又是文字游戏,这可能算是一种引导吧。如果不是大彻大悟,定然不能修得不共与共的成就,仁波切和午恩达喇如是说。岳凡冥思苦想,马上知道这不是思考能得出的答案。所有的判断,沿自平时的习惯,更是取决于身临其境的感受。与其说这是个理性的分析,倒不如说这是个对自我的认知。
与其找一个普适皆准的答案,还不如找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毕竟世上的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着。
“你想干什么?”卓玛丝毫没有畏惧。
“我只想确认一下,如果一会儿他来阻挠我们,你会怎么办?”
“他是谁?”
“明知故问!”
“他怎么可能到得了这里!”
“回答我的问题!他来了你会怎么办!”
“你这么激动干吗!”
“回答我!”
夏洛克拿镖的手臂突然回收,作势欲发,卓玛看到他的手腕和指头不停地颤抖。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如果岳凡此刻在自己身旁,定然会毫不犹豫冲到自己面前,就像在白马狗雄挡住雪狼王的利齿一样,就像在加热萨挡住奘玛布的毒蛇一样。如果自己受伤,他定然会心急如焚地抱着自己四处求医,就像在拉格的时候他背上蒸腾的温度,就像在旧当卡的时候他浑身滚落的汗珠。岳凡,这个她在尘世中几乎唯一牵挂的名字,如同每天清晨那个傻傻的微笑,每天夜里那句甜甜的晚安。如果在白马狗雄她喝退雪狼王还算是为自己的性命着想,那在加热萨暗示奘玛布不要出手的她,在当卡阻止夏洛克的她,到底是不是为了自己?她不知道。她说是。她说不出自己对岳凡是什么感情。好吧她说不是感情,是强烈的独立的自尊心,是责任。
不过她又说,尘缘已了。
“如果他对天赤顿王的成就稍微有一点干涉,我会毫不心软地杀了他。”她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好像那个要杀的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说他跟自己早已亲密无间,这种话随便说说,就像玩笑一样。
但是她知道这个答案是夏洛克期待的,也是万不得已自己不得不采取的行动,毕竟继承者的使命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杂质。
夏洛克突然闭上眼睛,摆出一副竭力思索的样子。良久,他换上了标准的布尼塔利亚绅士面孔,深情而高贵,嘴唇轻启,用不合时宜的音调唱起一首不合时宜的歌。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东方高高的山顶,有一轮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一曲唱完,夏洛克戏谑地望着卓玛,嘴角上翘,那笑容仿佛在试探。卓玛的心中一根弦被重重地撩拨,却在紧锁的牙关前毅然止住。
“哈哈哈哈!那个时候就让我来帮你好了!哈哈哈哈哈!”夏洛克满意地收起飞镖,身子却是一阵颤抖。他兴奋得向后仰去,止不住地大笑,颧骨上的筋肉不停抽搐,像一个内心的恶魔快要冲破人皮的结界。卓玛害怕得退了两步,不过马上又微微笑起来。这才是她要的人,这个千年难遇的,成就天赤顿王的生赞!
老者的第三问:“世界就要被毁灭,你是选择失去一切,还是选择被夺去一切?”岳凡知道这位老人的问题都是在文字游戏中作两难选择,被现象迷惑的人们会在左右摇摆中飘忽不定,进而失去自我无法自拔。唯有内心坚定的人才能发现所有脉络的交点,披荆斩棘乘风破浪。想到这里岳凡再不迷茫,再不为前事困扰,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唯有达成了目标之后,一切意义才会存在,一切牺牲才会值得。岳凡说出了答案,老者满意地点点头朝他走来。
“呵呵呵,我都快成化石了!”岳凡这才注意到,老者的肌肤上并不是盖了一层土石,而是皮肤在岁月中渐渐与大地融合,从结构上发生了转变。
老者的脚步非常僵硬,可能有的关节已经完全石化,岳凡无法想象他是活了多久才变成这样子的。
“哈哈哈,这身后的宁静,老夫可是守卫了整整一千年!”老者身子移开的地方,露出淡红色的荧光,是个洞穴的入口,“如今终于到了换人的时候了。去吧,年轻人,永远地终结这一切纷争的来源……虽然我不抱什么希望。”
岳凡正在观察那个入口,仿佛是直捣地下而去,听到老者这句戏谑的话,他很不服气地说:“什么嘛!我可是仁波切大师所说的什么什么花生大士托世之人,背负了拯救苍生的使命,我……”他转过身看老者时,老者已经彻底变成了石像。
“喂,老爷爷?老爷爷?”岳凡用手推了推,表面是硬的,没有温度,摸过的地方掉出一些碎片。然后听见内部咵啦一声,几条裂纹窜上表面,岳凡手里抓着几块碎石,愣了。地上的碎石有预谋似的摆成一朵莲花状,岳凡觉得这朵莲花甚是眼熟。他挠挠后脑,慢慢摸进了洞穴。从他的身体被淡红色的光淹没的那一刻开始,又一盏璀璨的灯火在尘世熄灭。
仁增布摩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雪拉扎德,你们没事吧?你们……”
当他看见跟卓玛站在一起的是被点燃战斗欲望的夏洛克而不是奘玛布时,他一切都明白了。
“哦,原来是这样子……我的孩子……”卓玛连忙迎上去搀扶着他的手臂,安慰他说:“奘玛布为了不共成就献出了肉身,他的灵魂会受到天赤顿王的赞美。”仁增布摩呜咽的样子非常别扭,任谁看了都不会同情他。可是卓玛明白,她和奘玛布就像仁增布摩的亲生孩子一样,失去谁都会让他痛不欲生。
卓玛正欲为他擦眼泪,夏洛克突然窜到他们跟前。“你想干什么,外来者!我决不许你伤害他!”卓玛厉声道。
夏洛克狡黠地一笑,说希望仁增布摩留在外面替他们把守,待他们成就仪轨出来再会合。
“为什么?”卓玛以为夏洛克在耍花招。
“因为进了这个洞,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了,我怕大师有个三长两短,不合适吧?”他突然压低声音,“而且,我发现有一只老鼠悄悄跟了过来……”
“不行!仁增布摩大师一定要跟我一起走,万一遇到危险,我自然会照顾他,不用你担心。”卓玛的话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她扶着仁增布摩朝洞口走去。夏洛克往地上啐了一口,看看身后的万里雪光,嘴角扬起一丝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