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戈罗维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朋友和舍友。格里戈罗维奇一直关心他的写作,真诚地喜欢他笔下的文字。他还是个毫无动静的作者的时候,格里戈罗维奇就说,他的小说字字珠玑,画面精致,只有一位作家的文字能和他相媲美,那就是大仲马。有一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他的对面,给他念出刚写的小说《穷人》里面的片断,他就抱住陀思妥耶夫斯基,赞叹它们的精美。格里戈罗维奇是一个有些门路的人,他把这部书的手稿立刻拿给了当时的诗人、《现代人》杂志的主编涅克拉索夫过目。《现代人》当时是俄国最重要的一家杂志,由普希金创办。涅克拉索夫随即读了起来。两个人都感动得哭出了声,流下了泪。当时是凌晨4点钟,他们两人竟然一起动身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家,敲响了他家的门。他们就是想告诉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写得有多么好,以至于没有办法不立刻把这种好当面表达出来。第二天一大早,格里戈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就赶到大批评家别林斯基那儿,告诉别林斯基,世界上又一个果戈理诞生了。别林斯基一读完小说,就提出要见见写小说的这个人。
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中的文字,把这个场面再次展现出来吧:
“他(别林斯基)慷慨激昂地谈了起来,双目炯炯有神:‘您自己是否明白,您写出了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啊!作为一个如此年轻的艺术家,只有凭直觉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但是,您向我们指出的这些可怕的真相,您自己是否理解呢?那不可能,您才20出头……正因为您是个艺术家,所以能发现这一真理……您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说出自己当时的感受:“我的心都醉了。我的整个身心都感觉到,这是我一生中的重大时刻,影响终身的转折点。某种全新的东西出现了,即使在最狂热的梦想中,我也未曾预料到这样的东西。啊,我决不辜负这些赞言,而且他们是多么优秀多么出色的人物!这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是的,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刻。后来,在他服苦役的时候,这一个时刻的回味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这一个时刻被我经常回忆。为了配合我回味这个场面的鲜活性,我把这4个人物的照片都搜索了出来,还试着像导演一样按着自己的愿望“导演”出当时的场景。这使得这一经典的时刻,对我一个人来说具有史诗的性质,并且充满了我一个人的镜头感。我在第一次看到陀氏传记的时候,在描述这段场景的地方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我看得直流眼泪,这是一些金珠子一样的眼泪,我愿意过这样流眼泪的日子。因为有这一个场景的曾经的存在,无论我的心境有时候潜入至一个多么晦暗的背景之中,我都不会对人类彻底失望。我甚至对人的感情葆有永远的敬意。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和别林斯基在情感上决裂了,是命运和价值观,让他们的情感呈现最后真实的静态方式。但是,他们像两颗明亮的巨星后来各有各的轨迹,他们在交集的时刻产生的真纯之光让我仰望,并且永不失去这光芒的真纯。
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别林斯基曾经那样互有敬意。初始的阶段,他们那么容易地就想见到对方。有一次,别林斯基让仆人给年轻的陀氏送去一封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的灵魂渴望见到您。到我这儿来吧,求您了。”个性叛逆傲气十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愿意跑到别林斯基的跟前去倾听他的声音。但是,他们还是决裂了。这样的结局让我感到伤感,感到灵魂的空旷和苍凉。可是,依然没有怨,没有是与非的划定。是的,人与人在本质上是彼此隔绝的。每个人都是独自转动的星球,各有各的频率、节奏与转速。作家张炜在400多万字的小说中,曾经借笔下人物表达过人的这种孤独与隔绝。在其中一章“老人之间”有一个情节,张炜给出一个独自一人生活在山里的老人。一个叫曲涴的男人千难万险逃出监狱,找到他所信任的这个深山里的老人,想让这个老人收留下自己,也想让自己的存在缓解老人的孤独。可是,老人几乎是将这个叫曲涴的人轰走的。老人说:“伙计,我们好不容易才混到一个人的份儿上,这不容易啊,你还是回去吧。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能和你住在一块儿。”老人接着说,他这个人啊,和谁都合不到一块儿去,时间短了行,他们可以成为好朋友,时间长了他们就会结仇。“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和我的兄弟也合不到一块去,我让你走是为了和你做个朋友,免得日后成了仇人。我也想告诉你,你要真把我当做朋友的话,那么有工夫就来看看我,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来找我,保险错不了。我还想劝你,千万不要和别人合到一块过,人和人是合不到一块去的,你逃出来了,成了一个人,就要一个人去过。你说年纪大了,活不久了,要互相照料,这又错了。还是自己照料自己吧,能活就好好活,不能活就一个人去死。”是的,人天生不是为了凑在一起的,两个人成为知音是一种例外。爱情的结果为什么多是荒芜的?就是因为男人和女人如果不是一种精神上和身体上的知音,就不会琴瑟和谐。同性之间的知音也是。知音就是俞伯牙遇到钟子期。人与人成为知音是例外,是上帝的恩宠,不然俞伯牙没有必要因为钟子期的不存在而摔琴。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别林斯基都是灵魂深远的大师,可是这也不能保证他们就是知音。他们曾经以为彼此是知音,事实上却不是。毫不奇怪地不是。他们因稠密而分离。
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露出头角,他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他结识了很多有地位的人,他开始出入各种文化沙龙。在一个沙龙里他爱上了一个漂亮又有文化的女人,叫帕纳耶娜夫人。帕纳耶娜是知名杂志《祖国纪事》主办人的妻子,他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人家,他一厢情愿。多年后,帕纳耶娜在她的回忆录中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圈内一出现就成为讥笑的对象,他极易激动,口气傲慢,大家说他的坏话,在谈话中刺激他的自尊,弄得他暴跳如雷。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在给哥哥的信中表达,他的性格很差劲,让人讨厌。还说当他的心被爱所淹没的时候,反而说不出一句温情的话语。
他后来还是因为参加一个沙龙而招致了大祸。他认识了彼得拉舍夫,参加了彼得拉舍夫组织的“星期五聚会”。他们群情激昂地讨论一些所谓的“敏感问题”,他还在聚会上朗诵别林斯基写的《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一封信》。有一天半夜,他家的门铃又一次被敲响。这一次不是亲爱的友人给他带来浩荡的友情,不是荣誉的信息,却是死亡的召唤。军官和士兵冲了进来,逮捕了这个被惊扰的人。逮捕他的罪名是荒诞的,就是因为他参加过几次群情激昂的讨论,有过激的言行。他们当时的言行竟然被称为“彼得拉舍夫斯基的阴谋活动”。他被判处了死刑。和他关在一起的全是杀人凶手与盗贼。在这里他一呆就是8个月。他刚刚成为一个让所有人都眼红的大作家啊,转眼之间他就成为阶下囚。他很不适应这样的转变,他也不知道怎么和监狱里的这帮人相处在一起。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好,这个地方只能让他的健康状况更加不好。我们可以想象这个年轻狂躁的作家的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子。还能怎么样呢?除了忍受还能怎么样呢。幸亏他是一个作家,他有把最坏的生存体验变成文字写出来这么一件值得活下去的事儿。8个月后,也就是1849年的12月22日,他被带到彼得堡谢苗诺夫校场的断头台前,准备执行枪决仪式。在断头台前,刽子手在他头上套上钢索,神甫让他吻十字架,然后给他换上白色殓衣。行刑官验明正身,宣布死刑,喊出“瞄准”声……这个时候当局使者突然骑马奔来,宣告沙皇的赦免令,决定让他改服苦役。这种生死只在一念之差的巨大变化,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受到极大的影响,并且让他的思想产生裂变。这是我所知道的对于成语“惊心动魄”最饱满的诠释。什么叫惊心动魄?这才是惊心动魄。
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他的第二任妻子安娜讲述这件事的时候说:我记得,我站在判了刑的同志们中间,看人家在做准备,我知道,我总共只能再活5分钟了。可是这几分钟在我的想象中像几年,几十年,好像我还要活很久。我们已经给套上了死囚服,分成3个人一排,我是第8个,站在第3排。第1排的3个人被绑在木桩上。过了两三分钟,两排人要被枪决了,接着就轮到我们。我多么想活下去,我的老天爷!生命于我是多么宝贵,我能做多少美好的事情啊!我想起我的整个过去,利用得不太好……忽然听到停止执行的声音,我为之一振。我的同伴们都给松了绑,带回原地,宣判了新的判决:我被判4年苦役。我不记得还有别的这样幸福的日子!我在牢房里一直唱呀,大声唱呀。
就是因为事实上的毛骨悚然,才有消解后的大愉悦。这是我所知道的人类史上最具戏剧性的一幕,也是我所知道的最让人心理产生巨变的一幕,这样的事实却发生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中。上帝让其发生,不禁让人发问:他要从这个人身上索要一些什么样的东西?不然,怎么可能让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发生?
是的,上帝要的是这个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上帝让这个人在人间传达重要的声音。为了这些重要的声音得以发出,上帝给这个人的苦难命运还刚刚起步。只有让一个人承受得了足够分量的苦难,才能让最重要的声音被嘹亮地传递到人间,上帝要借这个人的嗓子来传达他试图说出的声音。还有,上帝也在中国人之间选定了一个他的代言人,上帝给了年轻的史铁生足够份额的苦难,让足额的苦难一系列地在他身上不停地发生,先让他在年轻的时候坐轮椅,再让他在中年的时候把肾废掉。上帝要的就是让他动笔,以便发出上帝需要的声音。
西伯利亚!这个至今是我们表达精神寒冷的从不解冻的词语。百多年前的西伯利亚,变本加厉的寒冷。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亲临的一个荒凉的地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体就要被发送到这个地方,连同他深渊一样的灵魂。如果荒凉得不够,就让他的身体不停地倒地,让癫痫病帮助他加深这种荒凉。如果荒凉得还不够,就让他身边的各等人支援这种荒凉。他们不是一般的犯人啊。残杀婴儿、弑父杀母、纵火行凶、将儿童碎尸、谋害少女并鞭笞她们的身体……只有变态狂才有“资格”来到这个举世无双的人间地狱里面。他曾经解释过这里的生活:是活埋,是把活人密闭在棺材里。
他竟然活了下来,他竟然是十分好奇地活了下来,他竟然戴着脚镣在这个人间地狱活了4年。癫痫病让他突然栽倒在地,他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爬起来接着活。他只有一本《圣经》可以阅读。他还阅读这些犯人的古怪的人生。是的,他收获了累累的罪恶、累累的痛苦。当然,也还有别的东西。让他讶异的是,这些怪物,他们之中许多人不是因为饥饿或仇恨而杀人,他们杀人的理由有的时候仅仅是因为“想这么干”,为了“消遣”。有一个人竟然为了偷一块手表就杀人,还有一个人杀人仅仅是为了一个洋葱!
命运给他机会让他比谁都深地潜入到这些人的意识深处。他同样有能力挖掘出自己生命地道一样的深处,探索人这个东西的秘密。他甚至挖掘出自己生命之中罪性的一面,那些潜伏在他身体里面的恶魔像野兽,他无非是管住了它们而已,没有给它们机会让它们出来兴风作浪。但是他知道他的体内有它们。他还看到了平民百姓看似平庸实则坚定的一面,有的时候他真的羡慕他们,他们进来一下子就跟其他人打成一片,就像在家里一样;而所谓“有教养的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他感到他与平常百姓之间隔着一道深渊,他看到自己身体上的一些缺陷,渴望复活。复活是死里逃生后的一种活,在这些痛苦的人中死过一次,他复活过来的力量就增加了一点。他躺在床铺上,只要稍稍一动,8公斤的铁镣就会响动。他的身边到处是苦役犯,他们打鼾、呻吟、抱怨。他的孤独每每让他忍受不了,每一次活着来,他就又复活了一点点。他想到了“罪”这个词,这个词不仅在别人的身体里面有,他感到他的身体里也存在。他必须让自己相信有罪的地方必有更多的圣宠,不然他活不下去。他要求着的复活也要求着他必须建立活下去的信仰。在后来,连来的作品中,罪的形式既是统一的,又是多重的。罪是过失、悔恨和救赎。有一次他利用得病期间的一小段时间写作,这些文字后来就是伟大的经典《死屋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