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的精神越来越恍惚,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混乱。他告诉医生,他感到与过去不大相同了,他没有能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治疗后的清醒之中,他变得和常人一样理智。理智的凡·高反而是最痛苦的时候,让他痛苦的事情是他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他最害怕的就是疯病复发。清醒的时候他就绘画,他绘出了他所呆的精神病院,这个时候的凡·高是自己的绘画艺术最精湛的时期。身体和灵魂的痛苦,一丁点儿都没有被他浪费掉,全都被当成了他绘出画作的精神养料。作家程小牧曾经说:凡·高与他耗尽全部力量的内心斗争着,他在用脆弱的头颅撞击上帝为人类设置的感观的极限,触摸和表现外部光色世界的极限。他的理智虽然摧毁了,但他的作品留了下来,并那样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认知、审美甚至整个精神世界。他的作品看上去如此宁静、悠远,仿佛穿越洪荒的时间之维,凝固在亘古无涯的永恒的存在之中,而这种感觉恰恰来自那极端的色彩、扭曲的线条、紧张的焦虑、濒临崩溃的图式组合。
凡·高在世的最后一年,他的精神世界完全破损,世界在他心目中,是物理性的恍惚着的。他眼中的物象开始扭曲、游走、变形。这一个时期,他的画艺发生了巨变。艺术家冯骥才说,一种布满画面蜷曲的线条,都是天地万物运动不已的轮廓;飞舞的天云与树木,全是他内心的狂飙。这种独来独往的精神放纵,使凡·高的画显示出强大的主观性,一下子从印象派诸画家所受的客观和视觉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但这不是他理性的自觉,而恰恰是精神病发作之所致。是的,上帝借由凡·高错乱的神经,就是为了让他完成一场艺术上的革命。上帝就是借由凡·高的病体,让这个世界迸发出巨大的生命热情和健康的力量。
是的,在世界的眼中,凡·高疯了。在凡·高眼中,世界疯了。是的,凡·高用他的命制作了他的绘画,早早地死于心碎。他早于他生命的死期预先死于心碎。他拿自己的死亡,为这个世界绘制出惊心动魄的锦绣繁华。
1890年7月中旬,凡·高画了一幅题为《麦田上空的乌鸦》的画,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幅画,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具绝望味道的图画。金黄色的麦田上面是幽蓝得如鬼魂一样的天空,鬼魂一样的幽蓝天空压迫着麦田,麦田汹涌如焦虑不安的波涛扑向我们的视线。灾难即将来临,灾难势不可当。天空上那只只黑色的乌鸦,简直就是死神的使者……这幅画直接就是凡·高最后的哭诉。
这一年的7月27日,凡·高去了一个农场的空地,掏出左轮手枪对准自己扣动了扳机。这一枪竟然没有打死自己。上帝对他太残忍了,他想死都得不到痛快。凡·高是在打伤自己3天之后感染而死的。这一年,凡·高才37岁。
他死了,终于摆脱了疼痛。也许,死亡真的是对他的救赎。也许,死亡是对的。他把他的疼留给了他死后的人们,他自己的疼被分成了数以亿份,让后来数以亿计的每一个知道凡·高的人都替他疼痛。我们用每一份对他的心疼,来替他活着时的疼作一种道义上的分担。可是,这数亿分之一的疼痛份额,也足以让我的心疼得抽搐。
凡·高死后6个月,提奥也去世了。提奥死时更年轻,年仅33岁。哥哥的自杀深深地撼动了提奥,他一病不起。或者,没有哥哥的日子是不值得活的,提奥故意一病不起。半年后,他就着急地去找哥哥去了。凡·高和提奥的坟放置在了一起,死亡让他们永不再分离。
提奥的妻子把凡·高和提奥的信做了整理。这真是一个让我们感激的女人,她把世界上无比珍贵的文字留了下来,并让它们一直活了下来,这些文字和凡·高与提奥一起流芳百世。凡·高给提奥的信曾经让我读得震动,它们让我对于凡·高有了更加周全的认识。那是一个哲学家的文字呵,那是一个艺术家在世界的高处对于整个生命的表述。写出这些文字的那个凡·高,具备那双看得见美的本质和生命本质的凡·高,这个凡·高像上帝的代言人那样,给整个世界贡献了最伟大的艺术画作。另一个凡·高却是这个艺术的凡·高的殉道者,他以死亡和疼痛的方式帮助那个艺术家凡·高完成了艺术的涅槃。
是的,凡·高死于自己的分裂。他有着过于分裂的无数个自己。无数个自己互为敌人,而且是互为厮杀的敌人,战场却是凡·高的心。大地的分裂就是天崩地裂,江海的分裂就是浪呼海啸,生命的分裂就是死亡。
这当然是我运用心理学以艺术化的形式对于生命分裂的解释,心理学解释的是通常人的常态与人格特性。庸常的人让心理学这么一分析也就罢了,可是,用这样的理论去分析凡·高,我还得硬下心来去这么做。凡·高是一个让我心疼的天才啊,对他的剖析我无法不带着强烈的个人情感。这么一个举世罕见的天才,具有电闪雷鸣一般的惊世才华的这么一个天才,在他所处的生命最华年之中却无人知晓。他试图爱上的无非是一些寻常的女人啊,像世间寻常的小草。是的,这个高拔到电闪雷鸣一般的艺术天才,可以点燃整个世界的灵魂,可以让全人类的灵魂出窍,却无法把世间任何一棵小草的情色之魂点着。这么一个天才,却连一个男人基本的身体满足都成大问题,连以视情色为生计的妓女都不稀罕他。而世间数以亿计的普通男人,却可以因为有一点点对女人的灵魂没什么用途的钱和权,和一点点花言巧语,就可以把数以亿计的女人蛊惑得五迷六瞪。这个世界上究竟还可以发生什么?如果凡·高的画作在当年就能卖出和他的艺术造诣相匹配的价格,得有多少女人争先恐后地跑到他那里去争着为他献身?
真想让上天来一次电闪雷鸣,为这个天才的先驱者痛哭一场。
就算是真有时光飞船,按照霍金的理论把凡·高直接移植到当今这个时代,衣冠不整的凡·高的命运又能怎样?如今的高科技早已把人们的物质生活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可是,这个时代精神的异化比任何一个时代更严重。让我们物质进步了的技巧性东西,同时给了我们精神异化的技巧,让生命的异化更加便捷。
我曾经想,凡·高这个男人,现实中的女人会不会爱上他啊?网上有一个凡·高吧,里面都是一些凡·高的粉丝。还真有女人会不会爱上凡·高这么一个问题。有人说:凡·高是唯一一个我为他哭过的19世纪的人,如果我活在那个世纪,我会去爱他,我现在也爱着他。有人说:会啊,如果他爱上我就不会自杀的。有人说:会喜欢他,但不会爱他。有人说:他生活在这个时代,并且我认识他,那我理都不理他。有人说:我会的,但我不能够忍受和他在一起生活。有人说:希望做他的情人,他一旦爱上一个人会用整个燃烧的心去爱,我希望安抚他那狂躁的心,让他过得好一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的心若平静了,就画不出这样的画了,就不是凡·高了……
陈染说:我不爱长着这只怪耳朵的怪人,我只爱这只纯粹地追求死亡和燃烧的怪耳朵,我愿意做这一只耳朵永远的遗孀。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是一个伪问题。我们谈论的这个凡·高其实不是19世纪的那个凡·高。不是同一个凡·高的答案就不是一个准确的答案。事实上,凡·高真实的命运就是唯一的答案,无论把它放置在哪一个时代。
冯骥才曾写过:“我在广岛的原子弹灾难纪念馆中,见到一个很大的石头构件,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人的身影。据说这个人当时正坐在广场纪念碑前的台阶上小憩。在原子弹爆炸的瞬间,一道无比巨大的强光将他的影像投射在这石头里边。这个人肯定随着核爆炸灰飞烟灭。然而,毁灭的同时却意外地留下一个匪夷所思的奇观。毁灭往往会创造出奇迹,这些奇迹全是悲剧性的,充满着惨烈乃至恐怖的气息。可是为什么凡·高却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例外,他偏偏在毁灭之中闪耀出无可比拟的辉煌?”
现在想来,上帝要凡·高疯狂,其实是要向他索要画作的。就像上帝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让他舍命流血,是为了担当我们的罪,替我们接受罪的刑罚。是的,上帝把凡·高钉在痛苦的十字架上,为的就是让普天下凡庸的我们,能够在他金黄色向日葵一般的艺术光芒之中得到永恒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