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去世时享年七十一岁,我记得在家人呼天抢地的哭声中,姥爷的棺木上蒙着一块红绒布被人抬走,据说棺材天板的缺失是为了“符合政策”。下葬入土时,姥爷的一个侄子从家里偷偷扛来了棺材天板,姥爷的棺材才算完整无缺。
风雨一生的姥爷躺在他亲手伐制的黄楝木棺材里,终于得以瞑目,入土为安了。
姥爷去世后,舅承继姥爷的手艺,成为年轻的铁匠,他曾为我打过一个小型的爪钩,我曾像模像样背着它随大人到田地里去松土,还随姑姑到产花生最多的村庄“茅草庄”,在人家收过花生的田里,用这把小农具抓刨,试图找到人家遗留在沙土地里的花生。
但舅终究没能成为一个像姥爷一样知名的铁匠,他喜欢尝试各种不同的行当,有一阵子到山西拉土豆来贩卖,后来又在骡马市当起经纪人。舅还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来我家,引来村人围观。年龄大了,喜欢美食的他又开起了饭店。现在舅的正经职业是放映电影,成为一个在乡间传播文化和快乐的电影工作者。
母亲的旧话:三姨
有时从镜子中看着这张脸,或在洗碗池边洗涮时,我会呆呆地停下来,想起一些与我有血缘关系、但离我甚远的人,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我已拽不住他们的衣襟。比如远逝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我想象着他们普通的一生在土地上挣扎的轨迹,拖儿带女外省乞讨的屈辱,渴求食物的欲望。想象着身上流着他们怎样悲苦的血液。
“三姨”——在母亲的姐妹排序中,是非常遥远陌生的一个称呼,在我心里,三姨是个传奇。
三姨自小被卖到山西陵川县。解放后,三姨回来寻亲有过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
对于自己的不幸身世,三姨内心极为委屈感伤,每当姊妹聚在一起,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她嘴边:“兄弟姊妹这么多,为啥偏偏把我卖给人家?”
——不为别的,因为她恰恰生在了1942年。在历史的坐标上,这是河南人悲惨命运的拐点。
那个年代大背景是这样的:1942年至1943年,河南接连遭到极其严重的旱灾和蝗灾,河南中部和南部一带赤地千里,大部分庄稼绝收。当时驻扎在河南的汤恩伯在大灾之年仍不顾百姓死活,依然大肆征收所谓的“汤粮”,百姓因之流离失所,甚至出现易子相食的惨状。约有三百万人被饿死,占当时河南人口的十分之一。当时有民谣一则:“河南四荒,水旱蝗汤”,其中的“汤”即指汤恩伯。
提起1942年的事,母亲会随口哼起一个小调——“提起来四二年叫人心酸,大旱三年飞来蝗虫遮满了天……”母亲是1945年出生,她的记忆都是从大人那儿听来的,“蝗虫一飞,遮蔽了天,不见太阳月亮,那声音像刮风一样。人们用旧鞋底的上半截当拍子,再加个把儿,像现在的蝇拍,大家一排排站成队在田里打蝗虫”。
河南籍作家刘震云1993年出版了《温故一九四二》,对那次河南大饥饿作了调查与描述。
我姥爷家在豫北太行山麓下的一个村庄,1942年,这里毫无例外也成为灾区。姥爷是铁匠,平时打铁还有一份收入,但在饿殍遍野的年月,家里人也一样饥肠辘辘。为了活命,姥爷带着全家五口人向西翻过太行山,到山西界逃荒。姥爷一头挑着小女儿,一头挑着自家晒干的红枣到山西贩卖。
当时的状况是村庄里活不下去,大多都走出去要饭。我爷爷与我姥爷走的路线不一样,同一年也带着我奶奶、大伯、二伯、小姑奶奶到江苏讨饭。结果是,小姑奶奶卖给人家做童养媳,二伯卖给人家做儿子,后来奶奶晚上号哭不止,又设法偷偷把二伯抱出来。背井离乡,卖子讨命的事情在我们村庄发生得太多了。可以想象那时的农村一片凋敝,毫无生气的景象。地里无庄稼,就捋树叶吃树皮,什么都吃光了,甚至去吃地上的白干土。吃过白干土的爷爷说,不消化,又拉不出,好多人胀死了。
再说我姥爷。到山西后,他做些小生意,姥姥白天领着三个女儿要饭。十来岁大的大姨领着五六岁的二姨挨家要饭,三姨最小,才几个月,姥姥又没奶水,三姨饿得嗷嗷叫。
几张嘴吃不饱,地主家泼出街的刷碗水也成了姥姥注意的对象。冬天,姥姥把冻成冰凌的泔水化了,挑出里面的粮食星子捡来喂三姨。他们的脑子里每日只盘旋着饿、饿、饿。菜色的脸,瘪的肚子,打软的脚步,无神的目光,贱弱的生命在死亡线上苦苦摇荡。
三姨被卖的细节母亲讲了N次——
正值冬季。中午时分,几个从河南出来要饭的人在太阳地儿闲聊,其中一个说,有个要饭的把自己的小男孩儿给了人家。姥姥听了,脱口道:“小男孩都给人家了?谁要俺引娣(三姨)我也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姥姥话音刚落,地主家的儿媳过来就把三姨抱走了,只从大门口递出三升高粱,便大门紧闭。
姥姥后悔也来不及,见人家真的要走了女儿,哭死哭活,再拍大门也叫不开。地主家的邻居吓唬道:“快走吧,人家的兄弟在云南当兵,回来拿枪就炮了你!”
这是三姨的人生关口,在时代的波澜中她被亲情分流了。
三姨好看,皮肤细白,双眼皮大眼睛,银铃一样惹人爱,是姥爷的心肝宝贝。姥爷回来一看没了三姨,问“我的小耍物”呢?
等明白了一切,也只有叹气,夫妻俩抹泪相劝:“到地主家有粮食吃,孩子能讨个活命。”
事情出现得突兀。我想,一个是饥饿造成的,一个因为三姨是女孩,三姨的名字叫引娣。生了三个都是女孩子,不得不叫姥爷心焦,所以就希望她能引出下面的兄弟。三姨长得最漂亮,为姥爷宠爱,还被迫送人。如果是个儿子也不至于吧。
三姨从此做了地主人家的女儿。活命是讨下了,福气倒没有。在自家爹妈起名“引娣”,到地主家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引兄”,实质是一样的,可以想象他们企盼香火的强烈愿望。
在山西丢了女儿,生计也讨不了,姥爷领着家人南下,到安徽(当时百姓称河南,意谓黄河之南)讨饭。到安徽讨饭时,只有几岁大的二姨长了个心眼儿,她跟着大人拼命跑,不敢掉队,因为在山西,她亲眼目睹了妹妹被卖的那一幕,深恐这可怕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到安徽后姥姥又生下个闺女,叫九姐,这女孩生下来就夭折了。
之前,地主的儿媳一直没生育。也巧,三姨来了以后,几年内接二连三生了一群子女。三姨是老大,又不是亲生的,寄人篱下,自然备受冷落,什么活儿都要做。弟弟妹妹都上学了,三姨不能上。晚上,可怜的三姨只能睡在牛棚里,脚被牛踩烂,脚疾一直到成年还不好。
懂事后,三姨才从村里人嘴里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从那儿开始,她的心思复杂起来,对亲生爹娘、对出生的故乡浮想联翩。
有一年,姥爷到山西买打铁用的砧子,顺便看了自己的三女儿,还给三女儿带去一身丝棉混织的粉色衣服,当然还有自家枣园结的大枣。三姨终于见到亲爹,她的心里一定有一阵温暖的涟漪掠过。和几个小姐妹去赶集时,小姐妹还怂恿她:“引兄,给你大大要钱。”
三姨便怯怯跑来给爹爹要钱。
“要钱干啥?”姥爷看他漂亮的三女儿一定是那种疼惜的目光。
“买辫卡呀。”天真的三姨用手在头发上比画。要五毛,给一块。亲爹爹带来的这种难得的宠爱充溢在一个小女孩的心头,这种血缘之情一定让她对山那头的故乡充满稠密的幻想。
光阴流逝。三姨结婚后,经村里热心人牵线,曾和丈夫一同回河南寻过娘家。
头回走娘家,自然很隆重。三姨带的都是山西的土特产,绳、麻、黏米、黄豆之类,尽其所有。
三姨夫挑着担,一头挑着喜凤表姐,一头挑着礼物,两个人翻过高高的太行山,终于找到了梦里的亲人。
但父女见面的刹那,三姨心里咯噔一下,心冷了。眼前这个“爹爹”与曾见过一面的“爹爹”长得太不一样了,自己的爹爹是大个子,方正脸庞,这个男人则是圆脸,与记忆中的爹爹相差甚远。阴差阳错,明知认错亲的三姨不敢吱声,赶忙到门口,小声告诉等在那里的三姨夫:“找错了,可不敢说!”
找到“闺女”的这家人甚是激动,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大老远来认亲,不肯让他们马上走,张罗着吃的住的。被当作亲生闺女的三姨将错就错,聪明的她此时不敢吱声,怕被识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娘家”住了半个月,当了半个月的亲女儿。临走,“爹爹”又给她备了好多河南的土特产,把“闺女”一家人送走。
第二次寻亲时,三姨吸取教训,不敢贸然行事。她让姨夫先去打听,打听对了再去。
当得知信息准确无误时,三姨给亲生父母寄去了信与照片。她在照片的背后写了一句话:“爹呀娘呀,这个照片就是您的女儿,只差不会说话。”
接着,三姨一家三口便来认亲了。这一次,是真正的骨肉团聚,见到了梦中千思万念的亲爹娘,还了多年的宿愿。
1961年,食堂解散,大锅饭结束。
这年,姥姥患病。三姨与女儿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不久,三姨夫来找,把女儿抱回山西。然后三姨夫托人捎信说,女儿想妈妈了。姥姥心里明白,女婿怕女儿留在河南不走,便与姥爷商量,还是让引娣回山西吧,别让女婿扯心挂意的。
三姨走后半个多月,姥姥便病逝了。
得知噩耗,三姨从山西赶到河南,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路。刚刚殡葬罢,三姨到家了。没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没能赶上母亲的葬礼,三姨捶胸顿足,坐在地上哭死哭活,前尘往事一齐涌来。
三姨又甩出了那句老话:“兄弟姐妹这么多,为啥单单把我卖给人家?”
几年前,六十多岁的三姨回乡省亲,在二姨家住了四十天。
二姨地里有庄稼,家里养鸡鸭,从没有消停的时候,整日在地里家里劳作。三姨来了之后,二姨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三姨腿有疾,不能伸展,天天由二姨为她脱裤穿衣。三姨六十多岁的人,二姨也七十岁了。
二姨所有的生活作息都围绕着三姨,按时按点做饭,正儿八经不敢马虎,又陪她四处拜见亲戚,这样过了几十天,三姨终于要回山西了。
小时的离走,永远地告别了家乡。而此后的一次次省亲就是重温母亲的气息。
随着年岁的增加,这样的回家想必是越来越少了,就像河水,一旦出发,不知将要流向哪里。
人的命运何尝不是这样?
化蝶之外
十几年前,《河南日报》周末版的右上角出现一张大幅黑白照片:一对影星夫妻的合影。那时的报纸版面好像没有专门的娱乐版,或者说追星还不成气候,所以这样的摄影照片很抢眼,那珠联璧合的阴阳之美击中了我。
女影星是我所喜爱的,她演的《围城》我看了N遍。她丈夫的戏我并不太爱,但他高大帅气,天生的明星料子。许是秋冬之季吧,他穿着翻领外套,腮帮子鼓起憨厚丰满的笑容,看起来比骆驼祥子还憨厚。背景是外景,广袤天空下,魁梧挺拔的他几乎把娇小的妻裹在里面。她一脸阳光,嘴唇微启,弯着幸福的坏笑。眼睛则微眯,佻亻达轻盈,活像他身边的一只小蜻蜓。
遂剪下来,贴在用单位稿纸订成的收藏本上。想那时正怀想着人间男女之情的真纯和美好,若天际彩虹,遐思翩翩。
后来工作更换了几次,这张照片在如此动乱中还是被我珍藏下来。前段时间在家,晚上在冷清的书房逡巡,忽然发现旧时的剪贴本。翻开,正好到这页,它便抓住了我,仿佛一直在等着我。
他们站在那儿,还是那样笑容飞扬,年轻灿烂。永远停驻的阳光,飞入爱之旋律的可以化蝶的一对。只是报纸暗黄,一天又一天,偷偷变换着底色。
好多年了,不知为何他们低调地分开了。我一直想知道其中的缘故,但在纸质传媒的角落都找不到答案。她倒是又有过几次婚姻,演了一些热播剧,现在的丈夫与原老公形象上差得甚远,但十分率真,由于过于发展这方面的优点,被媒体界称为“大炮”,也为此招致不少麻烦。
她还是那种娇憨的样子,一头黑黑的长发,说话慢慢悠悠,挺逗,似乎每句话都把诙谐含在嘴里。观众熟悉的嘴角仍漾着饱满的盈盈言笑。她是在拍戏过程中与现在的丈夫相识相爱的。那个剧好多怀旧的人喜欢看,剧中她现在的丈夫扮演一个大她许多的首长,一进家门就咋咋呼呼地喊她“丫头”,有着父兄的溺爱与亲昵,这点一定是她感觉受宠的要素。
原老公也演过家庭剧,表现中年男子在矛盾生活中的冲突与精神状态,但他的表演有点儿“干”与“板”,缺少的是戏中应萦绕的小家庭的趣味与情状,不禁猜想,他在自己家中就是这个模样?
虽然经历一些磨难,但生活依旧青睐她。有一次看电视节目,聚光灯下的她侃侃而谈,她好像要解密了,但还是没谈与原老公分手的原因。不过她说到了他,说他憨厚,当年替她着急,为她找戏等,十分大度地说着他的好。她的身上少不了他,他帮助她成长,她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离开了她,但他的过去又永久地留下了。她会越来越智慧,因为她懂得。
他与现在的妻子也极安稳。他喜欢篮球,也喜欢园艺,在院落里种种树什么的。但他没公开谈过前妻,缄默也是他的自由。
岁月静好。那时喜欢完美、极致、纯粹、无瑕乃至与世俗决绝的酷与烈,以为化蝶是感情理想之至境,但当一张白纸在时间的光照下变成一脸黄花,才知道,完美是易碎、易损、易老的,纯粹也是难以保存的。
在一些不可抗拒的难以预料的外力作用下,原来的突然一劫不复。在惊愕与痛心之余,想想,你们难以今生化蝶,何不选择另一条道路,放飞各自囚禁的心?
与其守着谎言小心翼翼地维护,在逼仄的围城里缩着腿脚,不如让自己的个性天马行空。
青涩之恋
因为早婚便有了早育,因为早育便有了现在这一米八二、读大学的儿子。和她同龄的好多同学孩子大多在上初中呢。
儿子刚落地的那一刻她竟然有种疑惑,有种陌生感,这个不会说话的小不点儿叫她妈妈?现在他高她一头,与她并肩走时,她还是恍惚,他怎么高出她这么多。她宁愿他长不大,牵着他的小手,看着他兴奋的小脸,一声呼唤,他就乖乖扑向她的怀抱。
打扫儿子的房间时,她常常遇到女同学送他的小纸条,有个女同学给他写了“申请书”,申请成为他的妹妹。还有他生日时收到的千纸鹤等手工品,一看就是女生做的。
她没有刻意给他敲警钟,奉行的是自然原则。
儿子上了大学,回家时开始主动给女生买车票。有天傍晚,他们母子在手机里谈了许多。这小子,入学不久,就想谈女朋友了。
独自离家在外,未免生出难以排解的孤独感。如果有好的女孩喜欢他,或有他喜欢的女孩,两人交往倒不失一件好事。她不是不开明的母亲。
儿子对恋爱的向往勾起了她的回忆,那还是许久以前的事。
奇怪,儿子也爱玩篮球。大概篮球是许多男孩的最爱吧。
那时,她还是一个青涩女生,教室前的那个水泥篮球场,总活跃着一群男生,一只篮球炒热了场上的气氛,也引来了女生驻足观看,加油。
男生的所有运动之美、敏捷之美全在场上展现,十几个腾跃闪动的人影里她总会锁定一个人,看他的独立表演。他是球队的主力,身材颀长,忧郁的大眼睛里笼罩着一团迷人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