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看着她。才三天,她的脸颊就瘦了整整一圈,脸色也不好,黑眼圈跟他简直有一拼了。刚刚她伸手接杯子的时候,甚至手指上还有伤口,手背也红了一大片,竟然连药水都不擦,难道那个着急上火非得在一周内就娶了她的男人没有眼睛,看不到这些吗?
新婚才三天就过成了这样,她居然还要眼睛都不眨地对他说自己过得很好?难道她看不出来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心疼得恨不得把她抓过来牢牢地禁锢在身边吗?
打从她今天进门开始,他就一刻也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再移开,看到她的憔悴,看到她失神,看到她的无助和沉默,他比谁都心疼。这二十多年来,这种心疼从来没有一天消失过。可如今,只要一想到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他突然觉得自己或许连心疼的权利都快要没有了。
习少寒不无悲哀地想,如果她说不好,也许他还可以……可以为了她……可如果她说很好,他就什么也不能做了。
虽然连翟兆轩都看得出习家的人并不待见习雨浓,甚至刚刚还发生了习雨晴那件事,可在回去的路上,他还是能感受到,习雨浓是很高兴的,她像只小猫咪似的靠在椅背上,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不时哼唱着一些不成曲的调调。
他忍不住对她的过去产生了好奇心。那样的家庭氛围是他不熟悉的,一切都太奇怪。虽然在豪门中兄弟相残,家族冷漠是常事,可也并非全部如此。况且豪门中人懂得审时度势,自然人人都能把表面功夫做到极致,喜怒不形于色,人与人的关系向来都是既亲密又疏离的,像习家这样剑拔弩张、暗涌不断的局面倒是鲜少看得到。
“说说你的事吧,我想听。”他言简意赅,脸上仍是一贯的没表情。
习雨浓愣了下,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以拿来讲的。”她想了好半天,不觉有点气馁。难得翟兆轩主动地要与她聊天,偏偏她从小到大都在扮演乖宝宝,没逃过课,没打过架,没挂过科,根本没有任何谈资。
“随便,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愣了下。没想过他想听的是这个部分,她最不愿提及的部分。她默然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愿错过与他交谈的机会,于是缓缓开口。
“我家的关系……有一点复杂。我妈妈是爸爸的小老婆。现在看起来好像大家都会尊称她一声二太太,其实她在习家是没有任何名分的。我以前不懂,为什么要强调没有名分,因为大妈总是反复地告诫我这一点,不过现在我懂了。没有名分就意味着,以后分割财产到时候,如果爸爸没有意愿给她什么,那她是一毛钱都拿不到的。”
“小时候,好像听妈妈说过,她以前在夜总会上过班,她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后来好不容易被一个家庭收养,养父母却对她并不好,后来她逃了出来,为了养活自己,只好去当舞小姐。她说,那时候爸爸经常去捧她的场,后来慢慢地,两个人就在一起了。我爸以前对妈还算很好,那时我还很小,记得他常常会背着大妈买鲜花给妈妈,或是在厨房偷偷让下人做酒酿蛋给她吃。”
“我爸以前是做纺织生意的,后来妈妈生了我,泰国那边发水灾,爸当时好几笔单子都废了,纺织生意做不下去,别的也毫无门路。那段时间家里很窘迫,每天都有来上门要账的人。”说到这儿,她的神色黯淡了,“所以我爸很讨厌我,他说我是灾星,就是因为我妈生了我,他的生意才会失败。我妈……她也因为这件事不太喜欢我。”
“后来,大妈生了妹妹雨晴,好像突然一下子我爸就时来运转了,有人找他合伙做房地产生意,而且好几笔大单子都自己找上门来。我们从以前的旧房子搬到了大一些的套房,爸还买了跑车,雇了司机。虽然偶尔会投资失利,损失都比较小。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许多年,然后又买了现在住的房子。”
他安静听她讲这些事,渐渐明白为何她的家人会那么冷淡对待她。
“我从小就很听话。因为我知道我不可以让妈妈为难。大妈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欺负她,即使是我犯的错,她也只会对我妈妈发火,说那些让她难受的话,每一句……都很难听。”她顿了下,轻声说,“其实我很喜欢我的家人,不管是大妈,还是妹妹,我都好喜欢她们,所以我一直想让自己按照她们希望的那样活着,也许她们渐渐地就会发现其实我也是挺可爱的。”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下,似乎是怕他怜悯她,又忙说道,“其实都还好啦,不管怎样,我哥是很疼爱我的,他总是什么都听我的,以前别人欺负我,他也会跑出去跟人打架。”
她说到这的时候,语气中竟有一丝心安理得的满足。
翟兆轩却是眉头深锁。
他从不知这个瘦弱的女孩子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明明所有人都在无视她的存在,她竟然还能这样自得其乐地活下来,甚至觉得有一个哥哥对她好就已是天大的幸福。
他心中的疑惑渐渐复杂起来,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她的心机呢?她的城府呢?为何此刻他丝毫也感觉不到这些东西的存在,反而对经历了这些的她有一些惊讶,心疼。
“我很喜欢画漫画。”习雨浓说,“大概是因为都没有人愿意理我吧,我常常在家自己画着玩,想象我画里的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她笑了笑,看向他,“以后可以拿给你看哦。”
车子猛然刹住。
习雨浓突然发现翟兆轩怔怔地盯着车窗外的一个女孩子看,他的眼中像闪过一道光芒,却又瞬间黯淡下去。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女孩的背影瘦削,穿蝶翼般的长裙,长发飘扬。
习雨浓莫名地感到一丝悲哀,她隐隐感觉到,那个叫“沐莎”的女孩子的背影,或许就是这样瘦削而清凛的。
翟兆轩的失神持续了十几分钟。他安静地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他无法克制自己此刻的思绪,在刚刚看到那个与沐莎如此相似的背影时,他承认他的自制力与长久以来刻意保持的冷静早已溃不成军。若不是意识到身边的副座上还有一个习雨浓,他或许会什么都不顾地抛下车,追上那个背影去问个究竟。
反正这些出格的举动,在沐莎刚刚离开的那几年里,他已做过不少。只是失望的次数多了,渐渐地有了一些克制力。或者,不该叫克制力,该叫乌龟壳。怕每次兴冲冲地追上去,都看不到自己期待中的那张脸孔,如兜头被浇下一盆冷水,所以干脆在每次有这种冲动的时候,就缩进自己的乌龟壳里去,佯装冷静地告诉自己,你只是认错人了。
每次都是这样。
只要遇上与她相似的人,亦或是相似的习惯,他就会失神。脑袋里像翻开了一本厚厚的纪念相册,所以与沐莎有关的记忆全部铺天盖地涌来,他根本躲闪不掉,也或者他根本就不预备躲开。
手臂突然猛地被一只小手拉住,“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