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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翌日清晨,迷迷糊糊中樱桃又听到鞋匠刷牙的动静,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他心情很好,嘴里吹着口哨,把自来水放得哗哗大响,想必是昨晚的五花肉很对他胃口。及至寒日东升,草莓端了碗绿豆粥进来,一勺一勺喂给樱桃吃。樱桃盯着弟弟的小脏手,眼泪就收不住了。草莓虽小,却有得耐性,等碗里的粥喂完,又奶声奶气问樱桃,姐姐,要不要再来一碗?爸爸煮的,好吃不?樱桃攥了他老鸹般的黑爪,想了想说,不吃了,你把妈给我招呼进来。

裁缝进来时嘴里正嚼着乳豆腐,满嘴猩红,双眼肿涨。她先坐到缝纫机前缝了顶帽子,然后她侧转身子,手指不停揪着帽檐上的破绒线,生硬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樱桃这才吱吱唔唔地将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母亲。在述说的过程中她并不敢看裁缝。裁缝也只安然地听着,并不插话。樱桃一口气讲完如释重负,身子也没了力气,恹恹地躺平。裁缝一点点逼仄过来,想去拉樱桃的手,樱桃激灵下躲开,起身扶着床沿将吃进的绿豆粥吐得满地皆是,边吐边思忖,母亲会说些什么呢?知晓了真相,她该不会怀疑继父了吧?想到母亲竟然会猜到鞋匠头上,樱桃的眼里就浸了泪水。裁缝的手硬生生地撤将回去,什么都没说,起身给樱桃倒了杯热水,半天才缓过劲来似地说了句:“你……别怕,有我呢。”她没说“妈”,而说的是“我”,樱桃这才感到丝暖意,却也只是料峭的春风里,零星的几点野火罢了。

快到晌午时好歹筋骨舒展些,皮肉不那么痛痒,樱桃慢慢地穿着衣服,耳朵里是母亲隔三差五踩缝纫机的动响。后来,她看到母亲急匆匆走出厢房,将一件物事扔进垃圾桶。扔完后她又急匆匆进了厢房,站在缝纫机前按捺住胸脯不停地喘息。本来樱桃也没如何留意,可裁缝惊慌的神情让她心里生出丝不安。她趿拉着鞋佯装去倒垃圾,然后,她从满桶的煤灰、鹅毛、白菜梆子、生肉皮里捡出个塑料瓶。塑料瓶是白色的,崭新的商标是用老鼠尸骨歪歪斜斜拼凑的黑字,“毒鼠强”。这段日子家里的老鼠并不扰人,鞋匠手巧,用废铜烂铁和弹簧自制了老鼠夹子,夹子上放了块碎奶酪,竟打到了十五只肥硕的家鼠。母亲买“毒鼠强”做什么?听说国家已经禁止生产这种烈性毒药,想来母亲买上这么一瓶也非易事,干嘛又要鬼鬼祟祟扔掉?樱桃盯着商标上老鼠干瘪的尸骨,寒气便迫上心肺。

中午,刘若英来看樱桃了。她似乎还在为她的主意暗自得意,一个劲地问樱桃她母亲是怎样的态度?何时动身去医院?还好,她不再一根筋地追问这胎儿的由来,想必在她看来,能跟樱桃好上的,绝非什么玉树临风的白马王子,早没了探究的兴致。另外她还提供了条珍贵的信息,她说,刚才放学回家路上,她从电线杆上看到条广告,上面写着:“不痛不痒,一针堕胎——广大粗心女人永久的福音”。只不过价钱并不便宜,两百多块,可药水真是管用的话,当初她倒宁愿挨上这么一针,也不愿看到那个男医生有条不紊地戴橡皮手套。她又神秘兮兮地告诉樱桃,黑皮又回家了。听说这头没良心的骚驴在部队体检时,被查出有肝炎,要在家里待上段时间。樱桃觉得刘若英完全没有必要再打听黑皮的任何消息。这个男人不值得她拿正眼去看,可刘若英似乎并不这般想,她拉着樱桃的手,用近乎甜蜜的声音问道,樱桃,你说我要不要买上筒荔枝罐头,去看看他呢?他独自在家……肯定很无聊呢,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最好热闹了。樱桃将脸颊面向墙壁,不再搭理她。

裁缝这天也没再理樱桃的茬,不过伙食倒硬了不少,炖的小肘子肉。樱桃其实企盼母亲尽快出个准主意,赶快去医院把孩子拿掉。裁缝呢,似乎并没着急,想来她在盘算最好的法子。任何一件坏事发生,总会有个最好的办法来应对,裁缝素来相信这道理。不过,她最好的办法还没有想出,家里却来了位陌生的客人。

这客人是鞋匠带回家的。他白净柔弱,围着条暗红方格子围巾,身上是件瘦瘦的掐腰黑风衣,已然褪了颜色,衬得他像颗上了锈的黑色铆钉。他头上顶着细雪,踏着碎步尾随鞋匠进了庭院。裁缝正杵着缝纫机托着双腮走神,便听得有个男人细声细气地喊:“嫂子!嫂子!”

裁缝、樱桃和草莓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家从没有来过亲戚。尤其是草莓,拽了裁缝的后衣襟,探头探脑地朝朝男人挤眉弄眼,被裁缝扒拉过去。她迟疑着问道:“你是?……”

男人尚未答话,鞋匠就急忙说:“我正在修鞋,卖肉的王德胜把兄弟带到我那儿,说是你亲戚……”没待鞋匠解释完毕,男人突然伸出手握住了裁缝的手,裁缝想把手抽回,她没有和男人握手的习惯,不料男人热忱的双臂紧紧焊住了她的双臂,裁缝倒丝毫动弹不得。她看见他朝自己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他似乎察觉到她窥到了他与众不同的门牙,有些羞怯地笑了笑。他笑的时候左眉未动,右眉梢则在瞬息间挑了两挑。她盯着他的黄金牙齿机械地启合,碎雪花不时扑进他幽深的口腔。她只得再次问道:“你……是?……”

“我是你弟弟啊!”男人有些幽怨似地说,“我哥难道从来没和你……提起过我?”见裁缝仍愣愣地扫视着自己,他只得说道:“我哥就是岑国庆啊!我是岑国庆他弟弟,我叫岑卫星。”

裁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客人是煤矿工人的亲弟弟,据说在南方的动物园里饲养大象,前夫失踪时倒给他拍过封电报,询问他哥是否去了南方。不过他也没回信。裁缝“哦”了声,目光散淡地问:“你哥哥跑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鞋匠似乎觉得裁缝这样对待一位千里迢迢赶来的客人有些生冷,忙拉着大象管理员进了正房。裁缝则在庭院里站了几秒,后来她望着樱桃问:“他来这里干什么?嗯?”樱桃也摇摇头。对于矿工,樱桃已然将他忘却。唯一记得的,是他给她买过好多交通地图,有南京的,有苏州的,还有巴勒斯坦的。更小的时候,他给她买过切糕和麻糖。短短几年,樱桃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有一点倒能肯定,他和他这个在动物园工作的弟弟全然不象。

一家人都围看着这个外省来的人。他那么瘦,定是营养不良,是不是他把食物都喂给了他心爱的大象?他也不是很健谈,坐在炕沿上低头修理着自己的指甲。他小拇指的指甲两寸盈余,晶莹剔透。鞋匠瞄了裁缝一眼,商量着问男人,你晚上别走了,天这么冷,我们喝两盅?说完又去看裁缝,裁缝恍惚着回他一眼,并没吭声。大象管理员这才朝小拇指吹了吹,将指甲刀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盯看着鞋匠说,好吧,好吧,不过我来得非常匆忙,并没有给孩子们带礼物,真是不好意思。鞋匠炒了个鸡仔,拌了块豆腐,热了热前日剩的草驴肉,倒了盅散白酒,两个男人默默喝起来。几杯酒下肚,大象管理员这才暖和过来,他说,还是家里好啊,自从唐山大地震后,他已十六年没回过老家,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待在南方那个疯狂的城市,饲养着大象和乌龟。他使用了“疯狂”这个词汇似乎还不过瘾,接着他详细描述起那个貌似文明其实野蛮的城市。他说,这座城市里居住着大批没有进化好的土著居民,面目可憎,身材畸小,空气里满是人肉的臭味;火车站、地铁、商场里全是盗贼,专门偷穷人,不光偷钱,还偷身份证、暂住证;大街上、天桥上、地下通道里全是飞车党,动不动就将行人耳朵割下、手指剁下,为的只是耳朵上的金耳环和手指上的金戒指。述说这些情境时,他不停耸着肩,右眉梢跳得更加厉害,不禁让草莓吓得钻进裁缝怀里。鞋匠只“嗯啊”点着头,为了让客人显得更有尊严,他挑了几个有关动物的问题问他,比如,鞋匠有些谦卑地问道,大象……是不是……分为非洲象和……和……和亚洲象两种?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大象管理员尖着嗓门嚷道:“你们这些农民,看问题总是这么肤浅!”他有些赌气似地将酒杯重重摔到酒桌上,有些诧异似地盯着鞋匠。鞋匠只得“嘿嘿”干笑几声,大象管理员这才缓缓说道:“首先我要说,仅仅根据外貌和大小来判断一个物种是不是由几个物种构成,是很冒失的!是极端不科学的!比如文糙龟,红耳亚种最大的雌性可以达到35厘米,而维纳斯亚种最大的雌性只有20多厘米,泰氏亚种、黄耳亚种最大雌性在它们之间,四个亚种的花纹、花色构成在你们这些人看来,都会认为是不同的龟,而和它们没有关系的甜甜圈龟、彩龟,却拥有和它们相似的花纹花色。”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草莓的后脑勺,又摸了摸樱桃粗糙的脸,“另外某些动物幼年和成年差异相当大,例如棱背龟,从幼年生长到成年,食性会由肉食完全转换为彻底的素食。”

他并没有说大象,而是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如此神奇的乌龟。一家人都焦急地等他继续说下去。而他却不说了。他好像累了,身体躺靠在炕缛上说:“我哥到底去哪里了?”他没有望着裁缝说,而是望着鞋匠说。鞋匠摇摇头,他这才将目光投向裁缝。裁缝“哼”了声:“我倒是想问你呢。你哥跑哪儿去了?扔下我们娘仨,不声不响就没了!没了!”

她近乎愤怒地起身去了厢房。鞋匠这才郑重地对大象管理员说,天很晚了,他最好先去汽车站附近找家旅馆,免得待会雪大了,路泥泞不堪,黑灯瞎火地不要有什么闪失。大象管理员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问樱桃,请您给我拿几张餐巾纸,好吗?

樱桃对这个大象管理员没什么好感。他身上有种动物的气息。这和他当不当动物饲养员没关系,她相信他即便去摩托车商行卖摩托车,去种子站卖玉米种子,去税务局收税,他身上照样是股子动物的气息。对这位贸然来拜访的客人,樱桃也不甚关心。她关心的是母亲。整整一天了,母亲再也没提过她怀孕的事,彷佛樱桃根本没和她提过这档子事。而樱桃是多么急切地想知道母亲的算盘是怎样打的,她有没有将这事告诉继父?继父如果知道了,会拿怎样的目光看她呢?他还会在漆黑的夜晚,提着硕大的电工手电筒去接她吗?樱桃在屋里走来走去,耳畔是“歌德歌德”的躁响。后来,她端坐到书桌前,打算给罗小军同学写信。她很久没给他写信了,那种素粉花朵的信纸也用完了。樱桃将做数学题的本子撕下一页。她写道:罗小军你好,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没跟你联系,我遇到了些麻烦事……写“麻烦事”这几个字时,樱桃眼前又浮现出母亲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张萨满面具嵌在黑夜上空。她接着写道:我妈的亲戚来了,不过我妈并不喜欢他。这个亲戚也让人讨厌,长着条会跳舞的眉毛和两颗黄金板牙,说话尖声尖气,浑身散发着第一章

然而这几天母亲仍然没有提堕胎的话题,何止是没提,简直和以前待樱桃没什么区别,照例做她的活。春天快到了,好些人家托裁缝缝制一种爱尔兰帽子,据说宽大的帽檐对付春天的沙尘暴绰绰有余。樱桃又急又气,急得是再拖延下去,出丑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气得是母亲为什么这样麻木不仁?她是否想凭这件事拿捏自己?

倒是鞋匠对她突地亲近起来,也不再顾忌裁缝。那天中午他很早回来,在厨房忙活半天,端了盆黑糊糊的汤出来,汤上飘着几块枯木皮般的东西。他叮嘱樱桃赶快趁热喝掉。樱桃问这是什么汤?鞋匠的脸就红了,只说你喝就是了,对你身体有好处的。说到“身体”这两个字时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却并不看樱桃,而是盯着碗里的几根香菜。樱桃“咕咚咕咚”地喝了。鞋匠的厨艺没的说,汤滋味鲜美,樱桃全喝下了,最后她用筷子将那几片贝壳样的东西挑出来,扒拉过来扒拉过去,委实猜不出是什么。第二天中午,鞋匠又炒了海马韭菜,偷偷端到樱桃房间。樱桃看着鞋匠,鞋匠将目光投向窗外,叮嘱樱桃说,樱桃……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要问……叔给你煮的东西,你尽管放心吃好了……

这样,鞋匠每天都弄些奇怪的食物来让樱桃品尝,有辣椒炒丁香,茴香拌洋葱,生姜沫泡芥末油,还有生萝卜蘸酱,落葵炒菊花脑,肉桂煮羊汤。他甚至不晓得从哪里弄了些槟榔,让樱桃有空就吃几粒。樱桃将槟榔放进嘴里嚼着,一股烟丝呛人的味道,舌头麻麻幽幽。樱桃就晓得,他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事,给她吃的东西,怕也全是对堕胎有益。果不其然,那天樱桃去正房里翻找毛衣,便在柜子里发现了本薄薄的旧书,叫《孕妇食谱》,好多处用铅笔重重划了波浪线。譬如孕妇忌吃食物里就有“海马”一则,写道:“《本草新编》曰:海马入肾经命门,更善堕胎,故能催生。《本草纲目》亦云:海马,难产多用之。《食物中药与便方》中介绍:妇女子宫阵缩无力而难产:海马1个,煮水,冲入黄酒半杯温服。故凡在怀孕早中期,切勿食之。”每一页多少都用铅笔划了横线,甚至连介绍如何保胎的相关条款亦是如此。

看来她的事,家里除了草莓,是都清楚的了。鞋匠之所以能知道,只能是母亲相告。可是母亲为何迟迟按兵不动?那天鞋匠又炒了马齿苋给樱桃,樱桃低着头闷闷地吃。鞋匠并没立刻离开,而是垂头看着樱桃。樱桃见他站那里不发一言,就仰了头看他。她看到他眼里沁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见樱桃瞅他,连忙用手指掐住眼角,笑着说,春天该来了吧?风沙恁地大呢!樱桃说是啊,我顶不喜欢春天,昏天黑地,桃源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鞋匠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春天还是好的,草长莺飞,万物复苏……他顿了一顿,说,樱桃,其实你妈比我还……操心这事,只是她不说而已……你也知道她的脾性……她是你亲妈呢……你现在的样子,吃药其实已经不管事了……她在给你联系一家好点的医院,又不能在本县……那些医生都认得她,她们的旗袍,你也知道,不都是你妈给她们做的?

母亲当真关心自己?如若真把闺女当回事,为何连句安慰的话都不肯说?是面子重要还是闺女的身体重要?樱桃赌气似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将马齿苋的菜汤都咽干净。鞋匠磨磨蹭蹭拾掇着碗筷,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后来,他只是拍了拍樱桃的肩膀。

学还是要上的,刘若英还是难免会碰到的。刘若英的装扮奇特而诡异,她套了顶灰色贝雷帽,戴副白口罩,脖子上缠了条厚实的花围巾,单只将一双惊恐的眼睛露在空气里。她偷偷把樱桃拉到车棚,很严肃地告诉她,这几天,有个南方口音的男人经常跟踪她,跟踪了几天后就不跟踪了,而是直接跟她谈了话。这个男人穿着件黑风衣,戴着副墨镜,跟电视里的侦探没什么两样。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跟樱桃要好,他甚至知道她堕胎的事。这个幽灵向她询问了很多关于樱桃家的事,比如她最后一次见到煤矿工人是什么时候?煤矿工人失踪多久开始有媒婆给裁缝做媒?鞋匠第一次去裁缝家又是何时何日?裁缝跟鞋匠在煤矿工人失踪之前是否就有往来?总之这个娘娘腔的男人比女人还烦,问的问题她根本无从回答。不过她还是认真回答了,因为这个男人警告她,如果她不如实坦白相告,他不但会把她去医院的事写信告诉她父亲,还要写成成篇累牍的大字报,贴满桃园县每条主街道的电线杆。

刘若英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走时还东张西望一翻,大抵怕那男人在暗处盯梢。樱桃觉得好生奇怪,这人无疑是大象管理员,他跟刘若英问这些事,到底要做什么?狐疑着回到家,却看到大象管理员正蹲在门口,拿着卷皮尺悠闲地丈量着土地。他见了樱桃咧嘴笑笑,不慌不忙掏出笔记本记录着,后来他收了皮尺和本子,一本正经地对樱桃说:“你,喜欢岑国庆吗?”

樱桃没理会他,径自推了自行车入门。见了裁缝,把这男人的古怪行径说了一遍,裁缝的额头就沁出汗珠。她咬掉了爱尔兰大檐帽的一根线头后,吩咐樱桃千万不要搭理这人。他无论问什么话都不要理会,就当他是个不存在的人好了。樱桃连连点头,转身去盛米饭,听到裁缝在身后嘀咕,哎,屋漏偏缝涟涟雨。

长这么大樱桃还没遇到过这么让人头疼的人。晚上在家门口她又见到那男人。他竟然正抱着草莓聊天。草莓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还要不时被他从脸颊上亲吻几口。草莓倒也安生,嘴里嚼着块旺旺雪饼,见了樱桃就大喊,姐!姐!大象叔叔买的饼干,你吃不吃?

大象管理员见了樱桃,很礼貌地点点头,示意樱桃一并来坐。樱桃就坐了。她倒想看看他到底耍什么把戏。男人对樱桃坐到他身边没有觉得意外,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在给草莓讲大象的故事。他温声款语地说,我的侄子啊,我的宝贝啊,我们家唯一的骨肉啊,你知道吗?大象的脚趾数目往往不是绝对的,而是存在着变异。为什么呢?脚趾数目的减少,可能会让脚部有更多的空间来生长肉垫,而宽大的脚垫,可以应对森林松软的地面。这和“生活在干燥平原地区的马蹄子窄小,生活在潮湿林地的马蹄子宽大”应该是一样的……他声音温净、安详,似乎在这寒冷的户外也有种催眠作用,樱桃竟觉得困屯起来。她听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有些事,远远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想象到的那样,而是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这时鞋匠收摊回家了,见樱桃和草莓坐在大象管理员身边很是诧异。他热情地朝管理员打着招呼,喂!你还没走吗?你难道不着急回去上班吗?

大象管理员的右眉欢快地蹦跳着,他告诉鞋匠,前几年他在训练大象表演时,被头发情期的大象踩断了肋骨,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两年。两年的时光啊,也只是树绿了两次,杜鹃叫了两回。他今年办了退休手续,再也不用和大象和乌龟打交道了。他这次回家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他哥哥,跟他哥终老一生。可是他哥却失踪了。说着说着,他眉毛也不跳了,阴森地盯着鞋匠。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哥没失踪。他怎么会失踪呢?他那么热爱女人!如果他没失踪,那么,他到底去哪里了呢?大象管理员突然站立起来,他怀里抱着草莓,却仍能看到他的胸腹在剧烈地起伏。他朝鞋匠用普通话大声嚷道,他死了!我知道他肯定死了!他从小胆小怕事,连壁虎和蝮蛇都不敢摸,他肯定不会自杀!他是被别人杀死的!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查出凶手是谁了!……说到“凶手”这两个字时,鞋匠和他的孩子们都惊恐地注视着大象管理员。然而大象管理员却不再说话。说了这么多,他肯定累了。他小时肯定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

鞋匠把草莓从他怀里抱过负在肩上,又拉了樱桃的手急急进了家门,将铁门的门闩紧紧插死。他对孩子们说,不要再单独和这个动物园的人打交道,哪怕他给他们吃最好的零食,给他们玩最好玩的玩具。晚上吃饭时,樱桃留意到母亲不断逡巡着继父,每每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鞋匠呢,倒是从没有过的从容。他没去看裁缝,而是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往日里野猫叫春的声音和布谷鸟哀怨的鸣声。

因了大象管理员的存在,一家人很快就吃完了饭,草莓也异常听话,并没有哭闹。裁缝匆匆刷了碗筷,催促樱桃快去厢房睡觉,而她自己也没有如平时那样,将缝纫机的踏板一直踩踏到深夜。母亲也有怕的时候,她也毕竟是个女人,是个没有什么气力和主见的女人,她的彪悍厉害之处,只是用在儿女和丈夫身上。这么想时,樱桃内心滋生出恣肆的快慰。她大声地说着话,叫草莓先别睡觉,而是跟她玩一种“拖拉机”的纸牌游戏;她又将走廊的灯打开,说是车链子没油了,要浇些缝纫机油。等浇完缝纫机油,她说头痒得厉害,头屑比雪花还多,要开煤气灶烧水洗头。裁缝没有叱责她,裁缝甚至没有正眼瞅她,而是早早温了被褥钻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樱桃觉得无趣,只好关了门写作业,写着写着有人敲门,却是鞋匠煮了只螃蟹要她吃掉。樱桃知道这东西味寒,默默接了。鞋匠轻柔地说,要是没什么紧要事,就熄灯睡觉吧,方便时不用出门跑厕所,在院子里好了。

樱桃那晚睡得异常安谧,梦也做得踏实。及至半夜,她突然醒来,屋顶上似乎有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可她却仿佛闻到了某种动物的气味,想到那位大象叔叔,难免有些紧张。她摸黑窸窸窣窣穿好衣服,鞋也来不及穿,蹑手蹑脚探到窗边,偷偷拉开一角窗帘,显些就要呼叫出来。

院子里漆黑无光,樱桃却也能辨出有人正在庭院里挖东西。那人身影单薄细长,抡着把铁镐一点点刨那丛蔷薇。蔷薇刚入冬时就被樱桃割掉了,表层埋了炉灰。如今立了春,泥土松融,刨起来并不费力。樱桃就去摸裁缝的剪子,摸了半天却只摸得一把木尺。她又掀了窗帘,眼睛却瞬间刺得睁不开了。

原来是鞋匠开门出来,将屋檐下的灯打开了。鞋匠穿戴齐整,脚上穿着新买的军勾鞋,脖子上围着灰格子围巾,手上攥着把切皮子用的砍刀,像尊门神似地站在那里。砍刀刃无疑很锋利,在灯光下射出一星两星的寒光。樱桃听到鞋匠冷笑了两声,我就知道你会来!

大象管理员把镐拢在怀里,樱桃知道他一定在尖声尖气地争辩着什么。可窗子紧闭,她根本无从听辨清晰。她想拿着木尺跑出去,小腿却动弹不得。她看到继父也在说话,他说话的速度很快,樱桃只能看到他的门牙和臼齿在白帜灯泡下泛着和砍刀一样的寒光。后来大象管理员将镐扔掉,捶胸顿足,那件黑色的掐腰风衣被他甩到泥土上。樱桃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隐约听大象管理员喊道:“你要是让我相信你,你就砍下自己一根手指!我保证以后再不来骚扰你们!”他声音虽歇斯底里却音符那样错落有致,“否则,我夜夜来纠缠你们!我怕什么!我连精神病医院的医生都不怕!我可不是岑国庆!我是岑卫星!我是动物学家岑卫星!”

樱桃看到鞋匠迟疑了会。樱桃想继父千万不要相信这男人的鬼话。鞋匠呢,手里拿着砍刀只盯着大象管理员。大象管理员温和地笑了两声,樱桃能想象到他右眉稍一定在神经质地抖动,“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正常人,从来都没有疯子勇敢。”说完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把刀子。樱桃只见他身子颤了两颤,一件东西就掉到地上,“我的手指已经砍了,你敢吗?”他的声音并不惊慌,好像他刚才砍下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别人的。他安慰似地对鞋匠说:“砍吧,砍吧。你要是敢承认我哥没埋在蔷薇底下,就把你的手指砍下来吧。我求求你了,你把你的手指砍下来,好吗?”

多年之后,樱桃还记得那晚的情形。她看到父亲的砍刀很随意地就挥舞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只是一下。伴随着父亲的一声闷叫,父亲的一截手指掉在了水泥地上。后来,那个大象管理员愣了愣,从地上捡起他的手指和黑风衣,二话没说就去蹿院墙。院墙上满是冰茬,他从上面滑落下来。他扭头朝鞋匠笑了笑,然后低头朝手掌上吐了口涂抹。樱桃看到他脸色惨白,嘴角上沾染着一丝血迹。这样,第二次他很容易就爬上院墙。他在院墙上坐了片刻,举起手臂哭丧着对鞋匠说,瞧,我留了十六年的指甲没了。他在鞋匠家的最后一句话樱桃听得异样清楚,这句话也是他郑重地说给鞋匠的。他说:“你是个疯子!”

他很快从屋檐上消失不见。裁缝就是这时从正房里跑出来的。她疯着头发啼哭着用毛巾裹住鞋匠的手掌,又将鞋匠的手掌紧紧捂在自己丰满的乳房上,同时大声招呼着樱桃,快去推自行车!驮你爸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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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语录记

    语录记

    夜色一片昏暗,天上的云厚厚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从远处偶尔传来一道闪电,接着一声声闷雷传到了地上。快要下雨了,路上的行人很少,即使有人也是匆匆而过,涵玉跌跌撞撞的走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一位慈祥的老爷爷看到涵玉很孤独,上前去和她打照顾:“小姑娘,你怎么不回家呢?”一次误会让她有了怎样的命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陀罗尼门诸部要目

    陀罗尼门诸部要目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天道溯源

    天道溯源

    他从神奇的道山中出走,遇到了性格不同的两个小吃货,从此以后便成了她们的跟班,她们带他吃尽天下的山珍海味,他带着她们趟过修炼界的血海尸森。他们用平缓的心来走这世界最着急的路,直到解开心中所有的疑问!
  • 天行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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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穿越:农妇也彪悍

    穿越:农妇也彪悍

    穿越了,没有所谓的公主,没有所谓的王妃,更没有神马大家族千金夫人神马的,而是悲催的穿到了一个村妇的身上,坑爹的啊,到底在世的时候做了什么孽啊居然重活一世还是没法拜托农民的身份,不行发奋图强一定要发家致富,再养个状元儿子出来,至于神马极品婆婆啊极品亲戚神马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看你们还想打什么坏主意。且看女主彪悍的在农家发家致富过完圆满的一生吧。---------------此文纯属虚构,希望大家喜欢-----------------
  • 紫渊之心

    紫渊之心

    紫渊七岁那年,便开始行乞。紫渊十二岁那年,偶然被一颗破碎的心脏砸晕。从此之后,便踏上一条交织着阴谋诡计和血腥暴力的道路。仰望……便是遮挡住天空中的血雨腥风。俯视……满是隐藏在大地下的污秽黑暗。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体验过伤痛欲绝的背叛,享受过九死一生的战斗。才能成就一世威名,奠定成神的基筑!这是一个属于紫渊大君的年代……
  • 解决人生难题心理咨询手册

    解决人生难题心理咨询手册

    现代生活越来越紧张激烈,人们往往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之中,仿佛是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样,不停地运转。所以,人们的心理压力已经到了极限,就会面临越来越多的人生障碍。人生的问题有无数。当然,心理的状况也是各种各样的,没有心理困惑的人生,是不可以想像的,也是根本不存在的。在人生的战场上,所谓成与败,常常是对心理素质的考验。因此,每个人都必须解决经常遇到的心理咨询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