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山，藏语为“白色冰山”、“最高的雪山”之意，海拔7556米，为世界最难攀登的雪山，至今只有20多人成功登顶，却有30多人遇难。贡嘎山脚下，有一个登山者的墓地，这些来自世界各国的登山死难者，现在静静地躺在这里，成为贡嘎山一景……
一
穿过世界垂直升起的一座祭坛
一万年冰雪的桂冠，一滴飞入我眼中的砂石
云旗奔涌，岁月窒息她的呼声
露着寒意刃口的地带。你水晶的面容
巨大的体积，迈上苍穹
我听见一千支法号在云端轰响
酥油灯跳闪在诵经的合唱中
转经筒，暴涨成金黄色的河流
圣殿的星空隆隆驰过众神的车辇
黑鹰蒸腾，像大地沉睡的鼻息
你一直在那里——一个令人震悚的高度
越来越远的传奇
风马经幡在劲风中猎猎飘动，它知道
死者们正蜂拥而来，往生的路上，人头攒动
更多的生者嗅着你的气息，从隐秘的渴望中伸出手
触摸你童话般寒冷的裙裾
越过世界，越过世界
到达云雾笼罩的远方，那也许是
一个人的高度；也许是一个人
可能会达到的高度啊
我不能阻止那些人，玛尼石堆像一个危险的深渊
它的路标复活了所有的梦想
天空的蜃景，地上的蜃景，所有的蜃景
穿透森林的光辉
云杉高擎起墨绿色的火炬簇拥你
冰川从天庭喷吐出巨大的冰舌
向着山谷的颤栗尽情舔舐……
崩溃吧，雪山！我的信仰
高昂吧，雪山！我的天堂
冰雪化作柔软绿汁儿的水流
在恸哭中奔向饥饿的远方
沉香的花朵，钻石的容颜
高原圣洁永恒的死亡，像雪一样美丽
二
是谁想唤醒我，唤醒你们
是谁想收容我，收容你们
是谁想蛊惑我，蛊惑你们
天空孤零零的尊者
沉默的箴言被兀鹰的翅膀深深灼伤
子夜里心绞痛一样升起的折磨
不可遏止如飞鸿，如冰瀑的呢喃
在你每一个冻伤的路口
我看见巫婆冰冷的牙齿正咯咯锉动
大地之上横亘的山体，诉说吧，成长吧
你像石头的梦魇压在我的胸前
倾听吧，哀悼吧！这时辰
亘古的悲伤如灵旗一样飞扬
朝圣者是永远的行者
他说：比所有的死亡更真实
他躺在了大地的深处
注定与我一起毁灭和涅槃
在这条路上，总会有人死去
最后的尖叫已经化作微笑和耳语
死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山在那里。”①
她存在着，冰封着，高远着，孤傲着
“因为山在那里。”
她温暖着，俯瞰着，踞坐着，缄默着
“因为山在那里。”
她经受着，承接着，寒冷着，神秘着
“因为山在那里。”
她欣慰着，怒吼着，控诉着，坚持着
“因为山在那里。”
她暴虐着，安详着，宽解着，神圣着
被时间鞭笞的满头白发，呼啸成箭镞
像燧石的籤语，点燃茫茫的黑夜
那些日夜想靠近你的人
恐惧像原始的热爱一样痛苦深厚
就是这样，你的存在，折磨他人
这崇高的高不可攀的雪峰
闪电的阴影驮着香巴拉的梦境
在匍匐的辉煌中，缓缓从地上爬升
三
聆听吧！灵山的耳朵
那疯狂的尘欲曾把我像疯子一样赶杀
我的双足溅满道德的残屑，告诉我说
我的血正在我的血管里暗无天日地奔流
他们什么都不缺，惟一缺少的是来世
香巴拉，庄严的国土啊！你招摇的身影把我们隔开
卑贱的雪，年复一年地堆积
成为我们望而生畏的高度，每一粒
堪比白金
你终于为遥远的严寒和寂静所淹没
成为天空的疆域，狠狠地压下我们的欲念
我坚信，我的内心还有另一种声音
我的脚下还有另一条路
我的目光还有另一种注视的方式
我的灵魂还有另一种白
贡嘎山啊，你是今生也是来世
你是大地也是天空，是走兽也是飞禽
是水也是云彩
你用冰雪凝固的泪所填满的高岩
壮阔的体形，终日熠熠闪烁的古老情怀
在北风淋漓的地方，在传说的最高处
更改着我们的生活
我要创造自己！
贡嘎山，我将要创造我自己
漂洗罪恶大地的泉水，洁白的仙鹤
请借给我，借给我一块石头
坚硬的冰，撕裂巨大的痛，有如创世的箴言
在森严的雾霭下面，在雾霭之中
在孤独的半天之上，借给我——
借你的银白为我的银白
借你的远方为我的远方
借你的选择为我的选择
借你深寒的沉默为我的沉默
借你的狂暴为我的歌喉
借你的居所为我的憩园
——在众神风雪弥漫的寝殿②
金色的旗帜像洪流漫卷
那冰冻的梵音，沉沉如日晷的投影
如星辰的凝视、爱和慈祥的起源
成长的风暴横扫无数白色的山脉
一汪汪海子上凝眸的眼神，像青稞酒一样沉醉
那些真实的幻影，钉在地上
是长眠者的背景
征服的心，劈开峭壁的利剑
插在最高的祭台上，淌血而卧
来吧，人们！随我的脚步
一起向上攀登
让我们像深秋的红桦和醉木，和一起喊叫的树
漫空沸腾。飞扬的种子在久违的欢乐中
落入透明的水晶墓穴
这永恒的花瓣，纷纷扬扬
覆盖了我渐入安详的梦境
四
可以企及，又不可以企及
可以抵达，又不可以抵达
可以相拥，又不可以相拥
可以倾诉，又不可以倾诉
可以托付，又不可以托付
可以亲近，又不可以亲近
这里，睡眠的深海波诡云谲
神话的摇篮，必须的付出
——沿着这条死亡之途，香巴拉的坟墓
旋风掐死了所有的路
踏着黑色的天穹，生命的碎片仍在闪烁
破碎的山体裹挟着冰川和你的誓言
神的礁石撞翻了一支支云帆
我注视着，落叶萧萧，青苔泛上你的名字
野花像一滴往昔的泪痕，开在死神的指缝间
他曾是被母亲和情人呼唤过的名字
（还在继续呼唤，喃喃如梦里）
他曾是一种摇动大地的信仰，滚滚的冰雪；他曾是
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今后仍将默默无闻，名字在石头上剥落）
他曾用嘴唇亲吻过花朵和婴儿
他曾燃烧，是一首抒情诗的神秘访客
是一个意念，一种登山的装备
一双牦牛鞋，一只冰镐。后来
他曾是一个失踪的信息，一只冰爪
和一片衣物的碎片，被野兽噬啃的残肢；他曾是
永远失踪的名字，一个衣冠冢；他曾是
亲人的眼泪，被凭吊的人
他曾是风马经幡中送给神的一匹白马，一道圣餐
他曾是死神的佳宾（不请自到）
他曾是我们中的一位
一个歌者。一个执拗者。一个灰尘。一个异想天开者；他曾是
一个卑微的人。现在，他只是
用錾子刻下的生卒年月
他曾是他自己
五
沿着香巴拉的坟墓，花香满地
弥漫的云旗在最蓝的地方依然闪射，年复一年
巨大的建筑和最小的穴
无垠的穹隆点燃永生的灯
他的嘴唇在地底下，像红叶一样焚烧
记住：在最远的地方，我最巍峨
为我加冕吧，天空和大地的孩子
你峥嵘的深夜像温柔的诉说
走了一步，就走了一万步
登高了一丈，就登高了万丈
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名字，苏醒在神衹的呼吸中
我无法抗拒不走向你
那一瞥的惊鸿，注定让我断肠千里
最初的山盟：生命的信物
这惟一的选择，让我万仞高歌
以你的名字让我落难
以你的名字，让我悠然长眠——
将征袍铺地，坐看云起
我已经解开了生命的亢奋期
记住吧！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
呼啸的风声在山顶上，传诵着那些名字
只有大地才能听见
高原世界的独行客，被死亡雕塑的雪峰
黑色的鞭子，蓝色之王
天庭的秩序，一成不变的威严
你随时间死去的血，重又复活在我的嘴里
不！我决不能像猪狗一样活着，我决不
我的死亡出现一千次，我也决不回心转意
抛弃我吧！贡嘎山
仇恨我吧！贡嘎山
痛哭我吧！贡嘎山
——那风暴中的传说和皇权
我头枕诅咒的陨石，在巨岩的隘口向你大喊：
我只有爱你，才能永远……永远……永远……
2007年9月29——11月18日，贡嘎山——武汉
①登山家马洛里被问起“为什么要登山”时的回答。
②传说贡嘎山的三座山峰是被一世达赖根敦珠和五世达赖格桑嘉措册封过的神山。这三座神山分别是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和金刚手菩萨的化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