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在燕中,山上植树尽枯,放眼望去,一片肃杀秋黄,皆是枯荣,但令人奇怪的是,山上树木,几乎都是枯而不死,因而被云洲唤作枯山。枯山常年人迹罕至,一般从幽都转至燕北众地的路商以及辗转各地的荒客都不愿在这里驻足。
秦先时背着赤纹剑,缓步走在这些交错纵横的枯林古道,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从脖颈处滑落,渐渐浸湿了他的衣领。
负剑云洲,这是无数荒客的梦想。云洲漫道江湖,天下方寸一剑。或许仅仅只是一名初入武道的剑客,又或者早已经跨入虚境多年,但总有这么一群人,负剑挎刀,携酒一壶,清贫潦倒,衣衫褴褛,走在这些被人遗忘的古道之上,悟道修行。
他们走的是天下,走的是梦想,走的是那颗武者的心,而秦先时,此刻正走在这样的路上。
冬日,没有太阳灼热,然而枯山却很热。仿佛是在灼烤这片不属于世人的荒地,这里的一切,显现出一种异常的寂落。
他已经走了很久,或者说他本该早些停下来休息,但他没有。从跨出夔宫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一定要走下去,一刻也不能停歇,因为他停不起。大雪漫天之后,离燕国朝试仅仅只剩九月,枯山见不到雪,但他却始终知道外面的风雪,确实已经落满陌上。
于是他走得很坚定,没有管已经被浸湿的衣衫。他着的是青衫,青衫布衣,他是寒门秦先时,他曾对顾山山说他会问剑龙台。
问剑龙台,多少人能够做到?
龙台九阶,一步一天,多少自诩(xu,三声)才华横溢的青年彦俊甚至连那九阶青石都没有登上,又何来问剑?可他已经答应了师兄,明年朝试,他一定会出现在龙台,登青石阶,对着龙台坐立的那十人,拔剑而问。
因而他来到了枯山。枯山有剑冢,剑冢藏剑,有惊世剑诀。
循着落满枯叶的曲折古道,顽石嵌在道路两侧陆离横纵,天空昏暗一片,秦先时没有回头。
云洲尽知枯山深处有剑冢,藏剑一柄,藏是云洲十剑中的天焱。天下名剑,位列第四。轩辕不出,玄黓(yi,四声)无踪,除了燕国皇室藏有的那柄龙渊,这柄天焱,是当世第二的好剑。然而没有人知道剑冢在何处,也没有人得到那柄天下之人梦寐以求的天焱。即便是虚境强者来到枯山,也寻不到剑冢,得不到天焱。
因为这里是枯山,炎聚云洲,天下形胜。
那处飘渺不知所踪的剑冢,一个略显邋(la,一声)遢的老者正在那里将一箩筐残剑倒入一处沸腾的炎池,滚烫的铁水炎池灼热难耐,那池心中央,有一柄剑,凭虚悬立,隐有流光浮于剑身,透着令人窒息的威能。
那是天焱剑,至炎之剑。
“又有傻小子想要来这里寻你咯,天焱啊,剑冢埋人,我老头子也该下山寻一个小童,好在我走之后,给你喂剑咯。”老头说着话,却是不减倒剑的速度,而池中虚悬的天焱,似乎听懂了老者说的话,剑身微颤,像是在说些什么。
“天焱啊,哪有不老的人哦。老头子我早就看淡生死,就是不知道你还在等谁?莫要太挑,等了千百年,还是待在这里,没意思,没意思啊。”
那些残剑沉入炎池,只是瞬息之间,便消失不见。
“罢了罢了,去看看那个小娃,万一是你要寻的那人,我老头子也得了几年走看红尘的闲时。”说话之间,老者凭空消失,只余下池中剑颤,似在低语。
枯山之中,寻不着樵夫指路,然而每一个入枯山之人都知道,脚下的路究竟该怎样走,这里只有一条路,蹒跚蜿蜒,愈往深处,山中威压愈大。枯山寻剑之人,走到再也无法承受山势威压之时,他们会选择离开。折身返道,神色黯然。
抑或者,倒在前进的阡陌,没入那一抔黄土的干涸之中,因为那时,他们已经迷路。
枯山有幻阵,可折十万军。
传言燕国曾有君王,发大军十万入枯山,起漫山之火,却不烧寸木,于是一怒之下,兴军平山。然而只是一夜,十万大军尽殁,不见尸骨,连同那位帝皇,尽皆消失早枯山之上。
这样的传言不知真假,只是燕国百姓谣讹相传,说的玄乎,也就被人误以为真。于是众人皆说,枯山大阵乃是万年之前圣人所建,而天焱剑,正是当时圣人所用。
无关谣言,无关圣人,只是天焱依旧还在枯山,便一直会有人到这里寻剑。
而秦先时走着的这条路,确实留有许多脚印,确实埋有无数枯骨。他的脚步愈来愈慢,但他走得并不算长,比之无数登枯山的前辈,他走得这般,显得太短,然而以他武道五品的境界,走到这里,确实已经远超他的实力境界。
秦先时走得很累,他已经倦极,眼睑合闭,似乎下一刻就将倒下。是成为这里的黄土,沃泽这片枯林?还是安静地离开?渐渐已经失去知觉,或者没有了意识,竟连这样的选择,他都无法做出。他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师兄会在龙台等他,于是他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起来。那种痛楚钻心一刺,却在下一刻消弭殆尽。这样的伤痛已经无法刺激到他,内心的惶惧让那具形同尸骸的躯体一阵轻颤,然后归于平静。
他拔出了身后的剑,因为他是剑客。
对着这处枯林,他伸手赫然握剑,刺啦一声划过,殷红鲜血顺着赤纹剑身,滴滴滑落。那些流淌不尽的,缠握在手中的血丝,缀连而下,滴入枯山看似焦红的土地。
他缓缓坐了下来,将那柄赤纹插在土中,剑身边沿还残有血痕,已经逐渐与大地相融。
“抱歉了,赤纹,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剑客,连你的名字,他们都不知道。”秦先时对着那柄陪了他十余年的剑,剑身有赤纹如鲜血,红光流转,似在低泣,“要是我死了,你会被别的荒客捡去吧,希望他们待你好,这样我死后,才能够安心。”
“我秦先时不过是一名孤儿,蒙先生收留,师兄关照,才有了今日这般成就,却不想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他笑的有些凄然,咧嘴之时,干裂的嘴唇撕扯开来,将那血肉模糊牵断,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只是还没有跟师兄说我去不了龙台,只是还没有到先生坟前酹(lei,四声)上一樽清酒……”
“赤纹啊,我就要死了!”这声音低沉,对着那道赤纹,像是在诉说人生最后的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