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那天夜里，幽都可谓歌舞繁华恰若云夕，一夜光转舞动鱼龙。贡院旁那些原本空旷的街道此时已经被一些极有商业头脑的小贩占据地形，准备在此大赚一笔。因而从贡院往外辐射大约有一两里，到处可以听见商贩呐喊的吆喝声，酒楼小厮楼层奔走的嘈杂声，往来行人不时喃喃的低语声，文人士子左右攀谈的急切声，包括灯红处佳人浅笑，阑珊处花女四顾，粉帐中眉黛轻画，楼高处金樽醽醁。所有的一切，全都因一场朝试而起，只是那些临近爆发的导火索，现在还被压在贡院的导火索中。
一间雅阁，裴渡自顾饮酒，却是不大担心而今的成绩。世家子弟的出路自然绝非朝试一项，只要有些许本事，家中自然能够将一切事宜全然做好，锦绣前程，名花美眷，如果想要，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因而诸如七姓这样的世家选择所谓的文试，其实为的不过是面子而已。这面子上的事，对他们来讲，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比一些切实的利益更为重要。包括在一些燕国民众心中，若是七姓弟子无法取得这样的成就，那或许会对其产生质疑，这样的质疑，一时可以，然而百载岁月之后，所谓家族更迭，怕是会真的产生巨变。世袭罔替，真正的，不过是建立在实力基础之上。大燕王朝，并非没有出现过世袭罔替的高门世家最终覆没的现实。
当然，这些想法，对而今的裴渡来讲，其实并不紧要，因为而今七姓之中，王谢之后，恐怕就是裴家权势，一门两侯，世袭罔替，这样显赫的爵位，对云夔澹台，清琅崔，范阳卢，以及牟冰陈来讲，其实都有着一定的优势，至少百年之内，他裴家并无忧患。
既然无忧，裴渡参加文试，本就是一场游戏之作。随心而无距，加之他才学见识本就过人，取得成绩自然也不会差。
“我说裴六，你就真有自信能够斩获名次，须知这燕国朝试，当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啊。”谢本初文武之道都算不错，然而祁阳关那里却是退了下来的，那般凶险的环境，与谢本初一道退下关隘的燕国士子其实还有很多，绝大多数也是他们这种世家弟子。然而若是就此断定这类人不堪大用，其实也绝非可取，不畏死者勇，畏死者谋，谢本初出自长霖谢家，与谢道云同辈而学，自然也不会太差。
“谢本初，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他有些砸吧了下舌头，像是抿了一口杯中金樽酒的味道，又有些吝啬地收回了对酒的贪欲，乜斜了谢本初一眼，这个所谓的死党，当真没半句贴心的话，“安曦可是说了，若我能得三甲，御前照夜狮子，她就敢给我搞出来，鲜衣怒马，踏街而走，还要请三绝，为我同贺。我说谢胖子，你就合着认为我裴六不该这样？”
谢本初的身形确实稍显丰腴，然而也算不得胖，平素里最讨厌的便是别人唤他谢胖子。胖子这个词，在他看来，其实是略带侮辱或者挑衅意味的。
“我说裴六，再叫我胖子，我可就翻脸了！”谢本初面色一横，到有些呆萌，只有熟悉他的人，或许才知道，此时谢本初这种神色，并非真正生气。这也仅仅是因为说出胖子二字那人是他的死党，若是唤作他人，恐怕早就招呼上去了。
纨绔，纨绔，既然称之为纨绔，那自然要有纨绔的样子。
裴渡，谢本初，王道林，崔客卫四人，既然拥有幽都“四大纨绔”的名声，那决计不会太差。只是平时崔王二人走的较近，而裴谢二人则是另外一伙儿。这样的相交，倒并非因着家族关系，全凭个人而已。如若不然，倒是该王谢一家，崔裴各自为政。
这四人中，裴渡的才学是毋庸置疑的。就连国子监大祭酒卢绾对他也是极为称赞。甚至说，若是裴渡能够将他猎鹰走马的时间仅是一半划在读书之上，三十年可入文道虚境。
武道三十入虚称之为天才，至于文道，则可用妖孽来叙之了。
“嗯，”裴渡沉吟片刻，然后接着说道，“谢胖子，我猜我该是第二，范阳卢家那个书呆，我是真比不过。”然后瞧了一眼作势欲要发怒的谢本初，全然没有在乎对方的神色变化，“至于寒门，若是出现个什么天才，倒是也未可知。”
因为语气一直有些平淡，其中也少了一些调侃的意味，因而谢本初原本凝聚的气势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打压殆尽，然后听到了裴渡略显无奈的叹息，“谢胖子，我是在想，就算我得了三甲，有什么用呢？家里那位，其实也不大在乎。其实我倒也不管他在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她在不在乎。懂？”
“不是，我说……”谢本初一听瞬间大了脑袋，你这一茬到底在讲些什么，他怎么就全都听不明白，“裴六，到底是，你家中那位老爷子他在不在乎？”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裴渡有些感概无奈地说道，在出来找谢胖子喝这场无所谓的酒之前，他听到了家中关于文试之后，太子宴请文武朝试之中及第之人于沂蒙山麓皇家猎场贺宴之事，当然，邀请的人中，也有幽都世家之中的一些极具身份的王孙贵女，因而这此猎场贺宴，办的是极其有规格地位的。
然而他竟然从中得知，澹台家的连个表妹，以及自家妹妹裴滢，都在盛装准备这件事。原本他钟情的那个澹台家的表妹，原来竟然，是为了太子而来。
他裴渡，真就像是一个无知的小丑。
安曦啊安曦，你家哥哥究竟是何等魅力，才能让我裴渡喜欢的人万里迢迢从云夔来到幽都。
短暂的沉默，这座立于贡院不远处，被时人称之为金樽白烨楼的状元酒楼，已经听见外界的喧哗。
“院试三甲三十，晋野何家，何庆城！”那名唱榜之人声音极为洪亮，本身就是武道五品的强者，一路策马，人群尽皆为其让道，只因为他座下之马，乃是从贡院而出，通身净白的白總马。
顺着这条道，名字最终会被带往璧照巷的皇榜之上，传天下知。而这条道路之上的那些士子，越是离着贡院近，就越是能够提早知道消息。
“咦，来了！”收拾了心情，裴渡一阵笑意，捡起桌上折扇，一展一合，心情又上了几分。虽说不大在意，但读书人，真正完全不在意的，又究竟能有几人。
谢本初原本被裴渡带进一阵无谓的伤感与沉默中，一听见着，也好奇地朝楼外望去。他们这处位置自然是绝佳之地，尽望满城繁华风月，一街粉黛鱼龙，临风凭台，端的是金樽白烨楼中最好的几处位子。只是谢本初嘴里还是嘀咕着对裴渡说道，“什么叫做我不懂，你可知你爷爷我……”然后声音越来越小，已是被街道之上旁人的喝彩惊咦痛哭长啸之声掩盖而下。
燕小城等人在另一处酒楼之中，当听到外界喧嚣传来之时，心中惴惴不安的情绪，就一直未曾减弱。
苏襄紧抓着师姐邱砚的手，明显是太过紧张。而一桌之上，自然还有夔宫其他弟子同样如此神色。徐凤来兀自品酒，而沈清言也没有太过上心，只是瞧见众人神色，想起当初在祁阳关下，黄金榜上，自己努力想要远远望见自身名字，听到唱榜那人叫出自己名字之时的心情，也不免一阵感慨。瞥了一眼旁边武试二甲第七的徐凤来，没来由苦笑一阵，也没有什么怨恨，只是有些微微遗憾，将金樽酒端杯而起，送入口中。
皇榜金樽，历来不过如此，金樽酒能有这般大的名头，是沾了三年一届朝试的光。也不知从何时起，但凡家中少有余钱，自家子弟赴幽都赶考，定会准备这样的酒钱。金樽一夜酿幽都，满城歌舞禁颜色。无论文武士子，总是如此。高中及第之人品出的是历年登榜之人的愉悦心境，而遗憾落第之人却是在喝那一种融于酒中的苦涩。
夔宫前来参加文试之人，自然有澹台家的弟子，然而一直未有听到唱榜之人念气。直到唱到第十九人，云夔澹台晓义，那位夔宫子弟才真正激动地痛哭流涕，扬声长啸起来。世家之中，诸如他们这样的旁系，身份地位，比之寻常寒门小家，要过得何止百倍艰辛。只是今朝中榜，等于二十年苦读并未白费，一朝感触，化为涕泪落下。
虽然殿试只取前十，然而殿试落榜地那些弟子，朝廷自然也会有所照拂，或是入国子监，或是补了各地县令县丞地缺，最不济也是郡府之中的幕僚，对那些真正寒门来讲，比之以往，不知好上多少。
然而此时苏襄心中却是一凉，因为她恐怕已经猜到自己无法登榜了。她对自己的学识自然是有信心的，然而燕国朝试之中对于寒贵之间的一些猫腻，她也是有所耳闻的。放声大哭的那人只因为姓了澹台，便一定能够有所作为，而她呢，苏姓何用。
苏襄松开师姐的手，形容有些憔悴，将杯中之酒端起，樱唇轻抿，之后便是尽饮。
旁边众人谈笑恭喜，却已经将她的世界完全隔离，哪管他烟花灿烂一夜玉壶光转，又何必说凤箫声动听奏九天瑶琴，这一切，与她，尽然无关。
邱砚能够体会倒师妹此时的心情，随着名次越来越高，就是她，也很难相信自家师妹的名字会出现在那些人中。一个凄惨，文与武，二十来年，不过满盘，输个稀里哗啦。
顾山山在一间规模略小的酒楼之中，嘴上的笑容却是十分惨淡，已经三甲第四了，他樊川顾山山，怕是真的再无希望了。
说什么青园寒门之首，说什么望师弟你问剑龙台，说什么一番文武艺，帝王来取，他顾山山，不过武试末尾之数。中人之姿，那该有燕雀之志，在一方泥潭，做一条浑身沾满淤泥的蹦跶泥鳅，哪管他外界鲤跃龙门，他，还是黑泥之下那条，翻不起半点涟漪的烂泥鳅而已。
顾山山付过酒钱，径直一人，走出酒楼，朝着武试之后他落脚的那家酒楼走去。为何不敢同燕小城一道，接待那些来自夔宫的师弟师妹们，他顾山山，又有何等颜面，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青衫折扇，要来何用，不过一处笑话，滚回他的樊川，做一个江畔岸梢的摆渡人。
穿梭人群，顾山山将折扇一扔，开始揭开他身上青衫，然后一脱，只露出里间白色内衫。
疯子！倒是周围之人并没有半点惊讶，每年金樽放榜夜，像着这样落第之后神志不清的士子，也不在少数，自然也就是见怪不怪了。
“三甲第三，云夔……”顾山山猛地一回头，“云夔苏家，苏襄！”一落声音，将心中幻想，尽数湮灭，顾山山惨淡一笑，再没理会其他，奔跑着，朝他所住客栈而去。
而那处酒楼，苏襄一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之上，在众人的欢呼，师姐的低唤，以及满座喝彩声中，就那么感觉像是失了魂，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她已经确定，外界喊得那人，就是她。云夔苏家，苏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