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看着卓煜微微异样的神色，不由得意一笑，“尝尝！”
卓煜半疑，却依着秦老所说，酒酿方一入口，神色骤变。临沧歌舫之上，卓煜不知尝尽天下多少醽醁美酒，各色滋味，各处手法，却从来没有一种，像而今手中酒一般，沧桑，杂乱，清莹，澄澈，这种感觉无以名状，却清晰存在。像是将人的情感，都完全融入酒中，而酒味甘醴，醇香浓厚，让人回味无穷。
卓煜甚至感觉到了周围元力开始朝他汇拢而来，一点一滴，穿透他的肌肤，带来的是岛风，花影，苍雪，残月，许是将周围天地大道，都蕴藏其中。
风华雪月，原来如是。
世间之酒，不乏饮者。屠苏玉蚁，醽醁金樽，无论贵贱，都是愉悦腑脏，却很少有人能够从酒中品出酿酒者的心境。卓煜自然也没有那样的品酒境界，然而他却能够从这罐风花雪月中，品出那种带着人生感悟与天道自然的味道，无疑，酿酒这人，对于酒的造诣，登封造极。而那人，自然就是此刻心中喜色流于言表的秦老。
“怎么样？这酒配得上风花雪月的名字？”秦老突然转念又想起方才卓煜踏入林中之时，脚下所踩音韵融道自然，不由有些奇怪问道，“你的音律已经入道了？”
风花方才入肠，雪月还在嘴中盘旋，听到老者问话，卓煜有些诧异，是老者目光如炬，还是他自己有所暴露。卓煜突然觉得自己在老者面前，似乎没有半点秘密可言。甚而至于，比在独孤夜白眼前，更加赤*裸。
“得高人指点，已经入道。”卓煜点了点头。
音韵的入道的确非常艰难，不光是卓煜，秦老自身也有感悟。并非弹奏的曲调曼妙就能够将音韵之道窥透，有些人甚至不会任何音符，简单几句吼唱，就能够将自己的音韵入道，然而有的音师，奏琴演箫半生颠倒，依旧只是一名音师而已。
“你是瑶音殿的人？可认得董心婉？”秦老又接着问道。
董心婉曾是齐国瑶音殿宫音阁阁主，早已亡故，只是秦老不知而已。
天下之音，尽出亡齐，齐国瑶音殿乃是云洲众音之首，只是齐亡之后，再无音讯。卓煜能够在如此年纪就跨入音韵之道，不光是他的天赋出众，更在于有名师指点。那个名师，如果不是瑶音殿之人，恐怕再难有其他人选。
卓煜这才想起谪玉轩中芸娘身影，他的琴音能够入道，何尝不是，那人的馈赠。而今想来，芸娘多半就是亡齐瑶音殿之人。
“怕是不认得，前辈所说，已非卓煜能够知晓。况且齐国亡国已经很久了，纵使那位董前辈还在，恐怕也是藏匿起来了。”摇了摇头，卓煜方才说道。
“想来你的琴艺多是瑶音殿所传，只是你自己不曾知道罢了。”秦老啧了啧舌，有些感慨道。
“那前辈隐身红楼之中，的确不知晓她的身份。”卓煜自然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全然推脱给隐匿高人就是。
卓煜一连串的不知道似乎勾起了秦老心中往事，竹林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静哀。
秦老自身音道一途的造诣并不高深，比之卓煜所见棋酒及武道，相差甚远。然而秦老却尝喜奏一曲二胡，自娱自乐。他的音韵，正是得自齐国瑶音殿。许是想起连秦琼弋都已然身死，那董心婉，自然也无活着的可能，心中黯然几分，没再接话。
“能拉这玩意儿吗？”只是没过多久，秦老似乎一时之间来了兴致，将手中二胡递给卓煜，示意他拉上两曲。
卓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怕是有辱清听，卓煜献丑了。”
二胡的声音本就显得沧桑古朴，不大受临沧歌舫花魁们的待见，若非卓煜洗好这类声音音质的淳朴，恐怕也不会有所涉猎。结果秦老手中二胡，卓煜试着调了调音，感觉还算顺手，就顺着这林间之风，给秦老拉了一曲楚地最为长剑的竹风曲。音调曲律恐怕比不得当年临沧，然而那份感觉却随着时间的沉淀愈发韵味。
尤其是，卓煜还将音韵之道容纳曲音之中，并不忌讳秦老知晓他懂得此道。
这样的琴音，落在老人耳中，到似听出了一番竹风新意。竹有再翠时，风无重过夜。就譬如这世间，佳酿常有，而音不常闻。至于奏音之人的音讯，怎或成绝响一般，消失在冥冥之中。
秦老笑了笑，“你这小子，当着在音韵一道不错。我是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不知音韵为何物。”然后摇了摇头，“也罢，既然有缘，就指点你两句。”
卓煜自然大喜过望，然而听到接下来秦老的那一句指点之后，反而有些疑惑，“音道所求，在心在河山，而不见琴弦。”临着秦老又加了一句，“这是当年董心婉跟我说的，你就当是随便听听即可。”嘿嘿一笑，许是想起了什么，“不可信，不可信！”
说着风花入口，雪月飘摇散落其心，像是先前的对话，原本就不曾存在。
卓煜此来是询问秦老中饭吃些什么，突发渊等人已经去风竹岛岸海处捕鱼，想是会吃一些海味。又担心老者有所忌口，坏了老者心情。独孤夜白的意思没有其他，他自己去岛上看一看，可否寻到渡海的法子，又或者回云洲想想办法，而卓煜等人，则是先将老者陪好。
此时气氛有些安静，卓煜转口道，“秦老打算中饭吃些什么，卓煜好去准备。”
“你叫卓煜是吧？”老者突然间像是自言自语，也没有等着卓煜的回答，“名字挺好的。”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听风掠竹梢的声音，秦老略显失神的样子从脸上敛去，“突然想吃虎鲸了。”
卓煜一愣，看着秦老略显顽童似的笑容在脸上挂起。下一刻，他便被秦老拉住，飞身掠过，朝着岸海而去。
几乎就是在瞬间，卓煜便随着秦老出现在岸海。
风竹岛的晨海纳尽洱海美景，王僧绰等人都在海中猎鱼，这里靠近岛岸，岛中又有秦老那样的高人，因而没有什么凶险的鱼类荒兽敢到此处歇息撒野。反倒是一些弱小，想要寻求庇佑的荒兽，朝着风竹岛靠近。
这些鱼类在临海城也很难见到，可以说是海类之中的绝佳美味。这也是众人这些时日以来最为轻松的一天，即便是下不了还的澹台夕玦，此刻也坐在沙岸之上沐浴晨光，享受海风。
当秦老带着卓煜突然出现在沙岸上时，众人不免有些惊讶。秦老将卓煜放在沙岸之上，随后只身入海，瞬间便消失不见。
“怎么？”王僧绰来到卓煜身边，轻声询问道。
卓煜望了望王僧绰，又朝着海中看了看正在猎鱼的突发渊等人，转过头对王僧绰说道，“秦老突然说想要吃虎鲸，然而就带着我到了这里。”
虎鲸并非洱海独有，像是云洲之东碧落海中，也存在众多虎鲸。这种群居于深海之中的鲸类，本身实力就极其强大，而又囿于结群而居，就是数名虚境强者一道，也不愿招惹。
无论是洱海沿岸，还是碧落海沿岸的渔客，都会选择以一种奇特的香料引诱虎鲸近海，然后进行捕猎。
秦老这里自然没有奇异香料，因而捕鲸只得入海。洱海虽然是内海，然而洱海水寒王僧绰等人却早有感触，洱海的凶险，比之碧落，尤有甚之。然而众人对秦老却没有丝毫担忧，这个老者并没有向众人展现丝毫武道修为，但众人自然知道，这个敢于只身入深海的老者，实力甚至应该比独孤夜白还要强大。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众人已经上岸。突发渊已经开始教那些斧柯山狱中的荒洲虚境强者学习云洲话，五人尽皆亡族毁家之人，偌大荒洲，已经没了去处。既然已经打算到云洲生活，学会云洲语言定然是第一位。能够成为虚境强者，众人定然不是庸碌之辈，言语上的天赋或许不强，但决计不差。像罗桑科，已经能够听懂众人谈笑，甚至能够与突发渊进行简单的交谈。
沙岸之上，这些荒洲武者便在用这种夹杂这云荒二洲音符的语言在那里交谈。
而云洲众人，则静立沙岸之上，临海听风，望碧涛迭涌。突然之间，一声大笑自远处传来，像是要贯彻苍穹洱海一般。
浪潮开始向着岸海这边涌来，逐渐拍打上沙岸之上，先前还躺在沙岸之上的连阔海等人，此时已经起身，朝着远处洱海那道声音源头之处望去。
暗色洱海之上，浑身湿漉的秦老拖着一只巨大的荒兽，正朝着风竹岛处踏海而来。
而他手中所牵，并不是先前所说的虎鲸，而是洱海深礁之中的虚境荒兽，那只在洱海中袭击过卓煜等人的鲸蛟。
披散开来的苍灰白发贴着秦老的面庞，鲸蛟巨大的身体切开洱海波涛，巨大的龙首狰狞异常，卓煜可以望见秦老牵着那只鲸蛟鼻息之上的半截龙须，宛若癫狂，朝着这里跨海而来。这是秦老第一次在众人眼前展露处绝强的武道修为，踏海斩鲸，觑藐天地，此番豪迈之中，隐隐还蕴藏了某种至强的天地大道，令众人神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