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蹲在道场边，用一把绿色的牙刷戳出一嘴的白沫。父亲戳得津津有味忘乎所以，两端稍扁的脑袋跟着摇晃起来。远远望去，父亲握住牙刷的拳头和他摇晃的脑袋，就像两只旗鼓相当的球儿，来来往往错落有致。
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许书记，早啊。”
父亲涮掉嘴里的白沫，站了起来。冬日的太阳恰好翻过山头，将父亲的脑袋和他身后的樱桃树枝罩在一片光辉之中，刹那间容光焕发的父亲看见了村文书曹福全。他哈哈一笑，道了一声稀客，便把牙刷装进杯子里，伸出了蒲扇般的大手。
与所有握手的情节不同，曹福全没有响应。他缩着双手，哀怜地喊：“老表。”
乡里乡亲的，总能攀上一亲半戚来，经过三姑六姨七弯八拐的代换，曹福全和父亲就成了老表。曹福全想用老表的称呼缩短与父亲的距离，避免跟他握手。然而，父亲微笑着，固执地把手伸着，一副不握上手誓不罢休的架势。曹福全见躲不过去，只好把手递了上来。父亲的手一沾住那只手，便像老虎钳子一般紧紧咬住，上上下下地晃动起来。
握手的礼节是，目视对方，面带微笑，轻抬手腕，略微用力。父亲是否知道这一点，无从考证。他看到曹福全忍不住“唉哟”一声，像一只虾似的弓缩在自己的面前以后，才觉得达到了预期目的。父亲又是哈哈一笑，方松了手。
作为村党支部书记的父亲，握手有个原则，即只对他的下属譬如村委委员、村民组长以及适宜握手的村民，才做出夸张的一握。受到过父亲这种礼遇的人，一致称赞他是个亲切的领导。应该说，父亲不是一个功于心计的人，他绝非有意把庄重严肃的礼节变成轻松诙谐的游戏，从而笼络村民的感情。父亲是个农民，他所有的行为无不镌刻着农民的质朴与厚道。
闹过，笑过，父亲把曹福全让进屋，围着桌子坐了，母亲便端上饭来。
曹福全告诉父亲，他已经按照村委会讨论的意见，将救济粮分配妥当，并按户填好了供应本。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强调说：“房倒屋塌，庄稼绝收的重灾户，特别是死了人的，一家儿都不能马虎，供应给足，本本送到，实在不行，就着人把粮食送上门。眼一眨就过年，要让大伙儿安安逸逸地热闹几天，可不能因为缺衣少食的事儿，牵扯出水灾的创伤，闹出更大的乱子。”停一停，又道，“平时交点儿钱纳点儿税，一个个的都像割肉一样，直喊负担太重，好像党和政府的人都是些没良心的。遇上灾年，国家倾了力地救济下来，这种温暖，一定要送到每一个老百姓的心里头……这样做，也是为我们今后的工作着想啊。”
曹福全埋头听着，等父亲说完，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扒拉下一口饭，才唉声叹气道：“两千多张嘴，怕将就不到恁好哇。灾轻灾重，又没有拿尺子量，不过是估摸着定下的，谁多给点儿谁少给点儿，也做不到丝毫不差，反正糊扯个肚子不饿就行了，大灾之年嘛……设身处地地想想，许书记您忙了白的忙夜的，落了个啥呢？古人还讲究‘千里做官，为个吃穿’，您连几年的村干部补贴都没拿到手……我们跟着您，也没想过红豌豆绿麦子，贪污受贿是大官们的事儿，我们想沾也沾不上边儿，该得的东西总不能少吧。救济粮的分配，上面没个一定之规，适当对村干部们倾斜一下，也算是一种补偿。还有总支的李官仁书记，您我的印把子都在人家手里捏着，我们当不当这个鸟官儿，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他的老家也受了灾，咋说也要给他弄点儿吧。”
曹福全说的倒是实情，父亲一时没寻出反驳的话，只好大口大口地吃饭，弄出“嘎巴嘎巴”的声响，末了，抹一把嘴上的汤渍，说：“李书记是国家干部，轮不上我们接济。要是不知眼色地给他弄点儿救济粮，他还说农民们小看人。村干部的补贴呢，是得想想办法了，在哪儿都没有只做活不吃饭的理儿，你曹文书屁股一拍打工去了，别的不说，老表嫂子那块田就够我忙活的……”
在曹福全面前，父亲既是领导，又要年长，面对领导和长者的半荤半素的玩笑，曹福全只有傻傻的笑着，没有还嘴的份儿。父亲又郑重其事地说：“救济粮上，是做不得半点手脚的。纵观千古，赈灾放粮掉脑袋的官儿还少？村干部本入不了正册，为着多吃几颗救济粮扬名天下，那可划不来。”言毕，顾自笑了起来。
村干部的职责是，用国家的大政方针，缝合村民的衣食所需。正常年景，霜降种麦芒种插秧，啥季节做啥事，大伙儿都顺畅着。村干部除了掏掏农民的钱袋子，查查妇女的大肚子，就是断一些清官也断不好的家务事。聪明的村官是不会绕开这事的，婆媳不和，妯娌不睦，往那儿一坐，三句话把人说服帖了，威信也就树立起来了。
遇上灾年，譬如这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张家的房屋冲了，李家的庄稼毁了，赵家的媳妇淹了，塌天大祸当头而来，村干部肩上的担子就重了。跑东家，上西家，该问候的要问候，该安抚的要安抚，没吃的弄吃的，没喝的弄喝的，村里解决不了的，得及时向上反映。农民的心理调节能力又差，眼看着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很容易走上极端。只要有丁点儿的意外出现，村干部都脱不了干系。如此想来，谁还敢大意呀？
自从夏天的那场洪水以后，父亲就没有松过一口气儿，整天忙来忙去的。然而，村干部虽然行使干部的职责，其农民身份并未改变，他们必须兼顾“农民”的利益，犁田耙地，播种收割，依靠土地养活自己。严格地说，干部是兼职，务农才是根本。每天早上，我们尚在酣梦之中，父亲就起了床，地里坡里忙上一阵，才顾得吃早饭。
曹福全把最后几颗米粒扒进嘴里，正要站起来添饭的，母亲十分见机地接过碗，盛好，又双手递上。曹福全客气一番，坐下来继续吃着，母亲轻言慢语地说：“有件事情，还想请曹文书在个心呢。”
曹福全直了直脖子，接口道：“大姐直管说。”
等曹福全吃毕了，母亲说：“我妈们的情况你也晓得，一大家子人，靠娃子他舅舅一个人忙活，顾了地里丢了坡里，麦子没收到几颗，指望秋季，几个太阳过后就能下锅的稻谷，眨眼间变成了一堆乱石滩，粮食没了不说，田地也没了，这日子咋过得下去呀，我妈哭得抬不起头。娃子的舅舅没办法，只好带着他舅母到河南去找点活儿干，嘴上是这样说，还不是找亲戚要碗饭吃？他们一走，我妈更是艰难，拖着他们的两个娃子，靠着政府的救济，苦熬日子。眼下真到了枯竹子烤不出油来的时候了……”说着说着，母亲就滴下了眼泪。
曹福全爽快地说：“这还算个事，只要村干部有饭吃，就不会让她您们饿着。”
曲径通幽是许多女人惯用的手段，母亲虽非见多识广，也能无师自通地把父亲不能或不愿亲自操刀的事情，托付给他的下属曹福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