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下台不外乎三种情形:撤职、免职、离职。
杜修林的下台有点儿不伦不类,没犯错误,没到年龄,没调新岗,官职还在官位却没了。
杜修林曾任谷源日报党委书记、社长、总编辑,身兼三职,显赫一时。报社是党和政府的喉舌,人民群众的旗手,杜修林大权独揽,把握谷源舆论导向,在小城堪称呼风唤雨的人物。谷源居于鄂西北山区,人口虽少,支柱企业颇多,用谷源官员的说法,建筑、安装产业占据全市半壁山河,汽配、轻纺产品享誉神州大地。是时,全国一刀切,撤销县级报社。杜修林回天无力,只能任大江东去。编辑记者作鸟兽散,没有免去的官职似有实无,杜修林自然十分尴尬。
杜修林接受组织谈话,来到县委副书记牛大勇的办公室时,拟任交通局长、发展和改革局长鱼贯而出。二人见到杜修林,象征性地一笑,便欲抽身离去,远没有在乡镇当党委书记时的客气。彼时,二人仰仗杜修林给他们记录政务日记,宣传工作业绩;现在,报社名实俱亡,杜修林何去何从未见分晓,彼一时此一时也。
杜修林却不依,哈哈一笑,一手拉住一人,猛劲摇着,说:“哎呀二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呵呵,错了,是看尽谷源花。恭贺恭贺。”两人告饶说,牛书记在里面,不敢喧哗,遂腾出手来,赶紧走人。
牛大勇见杜修林进来,从高高在上的老板椅上起身,握住杜修林的手,一起坐到侧面的沙发上。牛大勇杜修林交情不错,两人同年参加工作,同一个文件提拔。开展“双向教育”活动那会儿,作为工作组,下派到同一个乡,牛大勇是组长,杜修林为成员。借双向教育工作之便,杜修林把单位的影碟机、音箱搬来,晚上就在村头的道场上卡拉OK,吸引得留守媳妇们倾巢而出蜂拥而至。
牛大勇矜持,杜修林乐得出风头,既当主持人又当演员,从《北国风光》到《父老乡亲》,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甚是艰难曲折,媳妇们都笑弯了腰。牛大勇终于拿捏不住,抓过话筒总结说,杜主任的歌声是围绕一个中心体现三大特点。这一个中心就是寻死卖活,一跤子摔了四十五里,泼上脸皮不要。三个特点呢,一是大胆,会不会唱都敢往外闹;二是大声,跑没跑调先用声音盖过去;三是大概,东扯西拉过得去就行。乡亲们,将就些啊。女人们越发乐得不行,干脆把孩子放到地上,任由花枝乱颤。
两人都熟,虚礼皆免。牛大勇单刀直入,履行工作职责。他说:“县委对你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短短两年时间,就把每周一期的谷源报办成每天一期的谷源日报,发行量达到两万份,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你还首创新闻扶贫,助推了申欣根艺等多个公司的发展。”
杜修林性直,见不得牛大勇的花架子,他一边眯眼看着牛书记的嘴唇上下翻飞,一边从兜里摸出古柏木龟,顾自把玩起来。脸上带笑,却不真笑;侧耳在听,并不仔细。牛大勇见杜修林走神,夸张地拍拍他的肩膀:“老杜啊,行走还带个乌龟,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可别小看乌龟,上古时候,人们尊麒、凤、龟、龙为四灵呢。乌龟能与麒麟、凤凰、龙这些传说中的吉祥之物相提并论,地位之高可见一斑。”杜修林坦言,“牛书记,用不着给我灌迷魂汤,该咋样就咋样,你直说吧。”
牛大勇微微一笑:“听听你的龟论也不错。”杜修林也不客气,拿过古柏木龟,搁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牛大勇俯下身子,静观,细闻。古柏雕成乌龟,浑然天成几欲乱真。深红色的****微微上扬,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乍看之下,似在眨动;暗红色的龟背,古柏纹理与乌龟纹络几乎一致,彰显一幅玄秘的卦象;浅红色的龟爪略略伸展,雕琢之细连趾甲也可分辨。古柏木散发出奇异的香气,直扑鼻翼,牛大勇不由抽了抽鼻子,赞道:“香,真香!”复拿手指弹一下****,问:“我看你刚拿出来时,并无脑袋,怎么眨眼之间它就伸出来了?”
杜修林嘿嘿一笑:“缩头乌龟见了大领导,岂有不伸出****仰视之理?跟你一样,它也在看稀奇呢。”牛大勇骂:“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老脾气改不了。”杜修林不理,故弄玄虚地解释:“这就是小东西的神奇之处,常温下缩着脑袋,人体温暖少许,即伸出头来。”牛大勇不信,杜修林便拿过他的手,按在龟背上摩挲。
牛大勇手不由己,也不去管,说:“老杜啊,我就长话短说。县委研究决定,拟调你担任县国防办主任。我个人认为,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要静心养性,等待时机。”
国防办全称国防教育委员会办公室,附属县委宣传部,虽是正科级别仍属内部科室。关于正科,杜修林有一论述传遍全县。某日,县直部办委局主要负责人齐聚,大家慨叹船到码头车到站,地处基层极难提拔荣升县级领导。杜修林引经据典说,谷源有史三千年,西周封国,为伯爵,地位远高于后来跻身春秋五霸的子爵楚国。倘时间回转,各位就是正部级官员,实属不易呀。众人大笑,说杜修林逻辑混乱,不过是求得精神上的胜利。
由“伯国日报”老总调任“战备部门小吏”,杜修林茫然不知如何作答。恍然间,一座座“空心粪堆”压到胸前,让他喘不过气来。
“双向教育”那段时间,上级要求十分严格,不到休息日,一律不得擅离职守。为了打发晚饭后的闲暇,牛大勇杜修林来到小河岸边,捡来石子作棋子,在沙滩上画出棋盘,大肆厮杀。牛大勇棋力稍逊,一旦大片沙滩“沦陷”,便以界限不清为由,抹平重来。杜修林爽直厚道,笑笑,另画一幅棋盘。如此,常常杀到“天昏地暗”,看不清棋子,二人方才罢手。
某晚,杜修林连赢三盘,心情十分愉悦,信步于阡陌之间,吟咏“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牛大勇反剪双手,长吁短叹,一副心事重重状。杜修林调侃:“人马虽丢沙滩在,今晚不行明晚来。何苦要作残兵败将样子?”牛大勇朗声大笑:“大丈夫纵横捭阖之间,决胜千里之外,怎会在乎区区一块沙滩?重任在肩,又没办法解决,你倒轻闲?兄弟,抬眼看看,田野间可有一个粪堆?”
杜修林摆摆手:“眼下这农村,全是三八六一部队,少有男丁留守,就是这些妇女儿童,还多是老弱病残之躯。巧妇难解无粪之忧啊,没有劳力,哪里积得出粪堆?全县情况都一样,不是我们一个工作组。牛局长要是着急,多生些小牛屙屎不就行了。”牛大勇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正因为全县一样,我们才要想出办法,干出成绩。”
此前,县里专门发文,要求乘夏闲时间,大力积造农家肥,全面改善地力环境。而且,明确规定此事要跟“双向教育”成果挂钩,作为评定工作组的重要条件之一。
在牛大勇的指导下,此项工作圆满完成。检查小组光临该乡时,公路两侧全是粪堆,长约四米,高约两米,四棱四正,整齐划一。像列队的士兵昂首挺胸,像堆砌的垛崖庄重肃穆。车辆穿行其间,犹如行进于万里长城之上,其状之硕大,其势之雄伟,让检查人员叹为观止。本来,这是一个非常辉煌的结果,上级领导甚至动议牛大勇进入县政府班子。不料,杜修林偏要撰写一篇调查报告,洋洋洒洒数千言,论述农村劳动力进城务工对农业生产的影响,且引述粪堆事例,揭穿谜底说:地方干部为了完成上级任务,引导农民弄虚作假,在粪堆中支放板凳,所幸造粪不是造屋,没有工程质量之虞。
一般来说,省报很少刊发无名小卒的理论文章,然“空心粪堆”事例太过鲜活,编辑不忍割舍,遂发内参,传阅至省级领导。好在内参出版时,粪堆已经拆掉撒往大田,但牛大勇的升迁就此搁浅。
杜修林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人,早已提拔的牛大勇应该不会在意这点区区小事。当时自己也无意掴自己的脸,不过写文章所需,信手拈来而已。但是,杜修林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先前从报社调往宣传部的三名记者均已擢升副部长,听候前部下调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杜修林清清嗓子,笑道:“牛书记风格不变,讲出话来条分缕析深入浅出。县委的意见我听明白了,可是,牛书记,我有个请求——”
言及至此,杜修林突然打住,牛大勇也不语,盯住杜修林看。良久,牛大勇噗哧一笑:“好你个老杜,肯定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故意要让我为难。”
杜修林说,他真不是要难为县委,难为牛书记,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必要。自己是个读书不多却有文人情结的人,早料到报社一撤,便无用武之地,因此,准备在有生之年认真做点儿学问,读个研究生什么的。现在,正式向县委提出辞呈,请求辞去国防办主任。
牛大勇微微一怔,即打趣道:“莫不是要研究龟文化?”杜修林模棱两可:“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大有学问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