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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此后,犍子就没有好心情。吃草,跟了爷上山,爷撒下缰绳,或割草或挖药,犍子总离得远远的。满眼都是好草,却没有一蔸一蔸卷进嘴里,只撩上几口就走。上了山崖,极目望去,远处的山肃穆着,近处的树摇曳着,便痴痴地张了头。饮水,随了爷下河,头伸进水里,喉管却懒得动,便有红翅膀的桃花鱼游过来,在鼻孔上噆着。犍子觉得痒,“噗”地喷一口气,桃花鱼便吓得逃进石头缝里。晚上睡觉,爷偶尔也蹲下来摸摸脑壳,却没有一字一板说心事,总是哼一些腔不腔调不调的小曲。犍子越发心烦,把脑壳别到一边,“咕哧咕哧”嚼出老大的声响。

雨过天晴,爷给犍子套上石滚碾道场。一个伏天,门前就铺满杂草。村人聪慧,找不到名字的草,都借了动物的形象起个名儿。“乱鸡窝”,一窝草像鸡窝般的乱;“鸭舌头”,叶片像鸭子舌头一样的草;“猪血藤”,藤子颜色跟猪血似的。“老牛拽”,叶子小根系大,老牛啃了叶子拽不断根,过几天又蓬蓬勃勃发出来。爷拿了撮锹,一株一株铲过,从灶里掏出小灰撒上,才赶了犍子碾压。

碾道场是个轻省活儿。蹄子迈出去,碾滚便“咯咯呀呀”转起来,有爷牵着缰绳,只管走就是。犍子孱着头,无精打采的,小石子硌一下,也懒得使劲,便停下不动。爷扯动缰绳,示意它用点儿力气,小家伙竟故意勾了头,不挪蹄子。爷回身,使了赶棍抽打,并不疼,蚊蝇掠过一般,犍子却陡然前冲,要飞出去似的。幸亏扯着缰绳,才没跑出去。爷骂:“舅子的娃儿,又没重活络累着,你癫个啥子?一时焉巴巴的,像旱久了没欻雨的包谷苗子,傻呆呆的打不起精神;一时像患了魔症,疯神神的要飞上天……”犍子抬起头,引颈哞叫一声,把爷吓一跳。

秋收结束,便是秋种。蒙蒙秋雨飘落,干硬的垡子都失了血性,正是耙田的好天气。吃过早饭,爷赶了犍子下田。小家伙明显精神起来,蹄子携着力道,尾巴裹着威风,不用吆喝,径直往田里奔去。平日干活,只要没戴兜嘴,它总是左顾右盼,顺嘴捞食。不是薅一株包谷苗,就是卷一棵白菜叶,鞭子甩过去,仍不松下,蹄子迈出老远,脑壳还在后面勾着。

论起来,耙也有些历史了。犍子水牛没把犁弯拉直,坚田硬地也没将耙齿磨熨。犍子仍然健壮着,耙齿依旧尖利着。耙简单,并排两块木板,分别穿上七到十一根铁齿,平放到田里,使牛拉着,一趟过去,一趟过来,垡子就碎了。爷站上耙,恰似那亮骚的公鸡。牛在前,人在后,耙在脚下,人在耙上,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抡着鞭子,两臂张开,颠簸前进之间,两腿跟着一弯一直,踏出欢快的节奏。还有那口令,恰恰吆喝在紧要处。犍子慢了步伐,眼看着耙就搁在垡子空里了,“啪——呲呲——”随着鞭子落上脊背,犍子拄一蹄子,肩膀前拱,耙又飘然跟上。犍子倔强,不晓得因地制宜,没有缰绳和口令控制,将耙拉下坎子也不回头。到了田边,爷扯一下缰绳,高喝一声:“撇——”那家伙才扭过头,转过弯来。

活络轻松,心情轻快,爷得意着。稻谷收成不错,金灿灿的谷捆子把肩膀磨破了皮,磕出的谷子也实在,随便抓一把,都觉出沉甸甸的分量。春上的小麦能将就到过年,那就把稻谷蓄下来,开了春再吃。陈米涨饭,反正是填肚子,为啥不等它涨呢?这季麦子再收到屋里,差不多能把房子翻盖了。对,先弄房子。只要有堆灰,还愁驴子不打滚?女人勾魂,别的不说,只把屁股摸一把,骨头就酥了。嘿嘿……

笑声没有落地,犍子猛然一冲,爷差点仰倒过去,赶紧拽了缰绳,勾腰向前,猴在耙上,犍子又松了劲。爷惊出一身冷汗,要直起腰来,甩鞭子过去教训它个舅子的娃儿。犍子却再次发威,前面两蹄并拢,跨出老远,后面两蹄弹起,腾身而去。耙立时飞起来,爷一个跟头,栽进耙空。

犍子似乎浑然不觉,拖着耙,跨沟坎,过溪流,一路狂奔,回到屋里。门口有草,还是爷昨日割下的,犍子卷一把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可怜爷一个肉身,被两排耙齿硬生生划过,浑身撕出无数条口子,顿时昏死过去。隔田的人跑过来,抱起爷,抹掉头上脸上的泥巴,看看,鼻子眼儿还囫囵着,才放了心。

爷躺在床上,不敢翻身。动一下,那口子便一起扯了心肺,要往外拽。却一声不吭,只将手抠进床帮子,牙齿咬得“咯嘣”响。舅子的娃儿,撒啥野呢?累了就歇歇,你站着不动,老子还找不到打火?就是没骟干净,也不能无缘无故就骚起情来。你搞不清楚我晓得,小牝牛在梁子那边,隔着一架山呢。再红的屁股看不见,再脆的哞叫听不到,魂儿咋就飞了?你撒撒野不打紧,可苦了老子,要吃饭要撒尿,你能帮一把手?可没人经佑你了,饿死你个舅子的娃儿。

人躺下,农时却不能误下。爷的哥哥赶了犍子,要给它套上轭头,犍子头一摆,将轭头抖落在地。哥哥火了,一把扯了缰绳,要把脑壳拽过来。“哧啦”,牛鼻子豁出一道口子,便有血随着鼻涕淌下。脑壳仍然没动,直挺挺地昂着。哥哥松了手,没见过这犟的畜生,鼻子豁了也不低头。再不能扯了,鼻梁骨一断,没了拉手,可就遍地撒野,管束不住,成了废物。便丢了缰绳,任犍子游荡,另外找牛耙地。

没人役使,犍子反而理顺了,拖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踱回来,到爷的床面前站了。爷栽进耙空,是趴着的。好在这样,脊背肉厚,耙齿拉过去,除了几道口子,并没伤着筋骨。床上的爷,仍然趴着,犍子扫一眼,皮翻卷开来,口子红腥腥的,肉都肿着;腿上也有几道,倒还齐整,跟耙齿一样宽窄。爷啊,我不过闹闹,哪知道这凶险呢。便抬了脑壳,将嘴擩到伤口上,伸出舌头一遍一遍舔着。记得那回挂破肚皮,烂得白泛泛的,好事的苍蝇还趴上去吮吸,实在痒不过,用舌头舔了几回,就好了。爷晓得犍子回来了,没敢动,突然觉得伤口有了凉意,像涂了麻药,疼痛顿时少了许多。便笑骂一句:舅子的娃儿,还晓得心疼人?

晚上,屋里多了个人,女的。犍子打量一下,浑圆的屁股跟自己差不多。没见来过呀,从哪儿冒出来的?便不亲热,远远站着,紧一口慢一口地嚼草,却忍不住斜了眼,不时瞥瞥她的动静。

女人殷勤着。烧了开水,舀进木盆,又着了盐。不会给自己喝吧,用不着这样过细。却丢在那儿不管了,扭着肥硕的屁股,到灶前填一把柴,又到灶后搅了面。摊馍馍呢,爷喜欢这个东西,活络重的时候,一口气能吃七八个,那是他自己摊的,厚的厚,薄的薄,整的整,碎的碎,终归是熟了。单身汉条子图省事,爷从园子里扯根葱,捋了泥土,就馍馍咽下。村人一般不这样,奢侈的打一碗鸡蛋汤,干稀搭配,吃得有滋有味;懒身的炒一碗萝卜英子,用馍馍一卷,也是一顿好生活。爷是例外,村人羡慕却害怕葱的辛辣。

馍馍摊好,女人先不将就爷吃。试试盆里水温,凉热正好,便寻了布角,小心擦拭爷的伤口。这时候的爷,反倒娇嫩起来,“嘘……嘘……”一口口吸着凉气。女人小声斥道:“晓得你疼,过细着呢。忍着点儿。”嘴里仍然絮絮叨叨:是畜生都通人性,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经佑它两年多了,还找不到一点恩情,这厉害!要是错上几寸,挂了脑壳,你想哼一声都来不及了。便劝爷:“卖了吧,得了钱换一头,再出事了咋得了?”爷激动起来,立时侧身,还没翻过来,先“哎哟”一声,无数疼痛蛇一样聚到心尖子上。还是撑了胳膊,说:“终归是畜生,能得过人?留着,看它厉害还是我厉害。”

侍候了爷,女人又来侍候犍子。看墙角的草蔫了,便拢起来,丢进粪堆,旋即挎起背篓,打了枸叶回来。枸叶有毛,是猪的主食,偶尔换换口味还行,当顿吃不强。女人明白犍子的心思,拎来盐水,含到嘴里喷了,才示意犍子去吃。这当儿,女人又找来钉耙,把头天晚上犍子碾碎的草扒了,扫出一块清爽爽的卧处来。

是个做家的女人。犍子想,会做家又怎么样,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屋里用不着你。等爷好起来,他自己会做会吃,我也会拚了力气干活,日子怪安静的,添上你干啥?便抵触着,别了头不吃草。

女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爷终于爬起来,扶了墙角撒尿,拄着棍子做饭。临睡前,仍拿了草把子给犍子挠痒。爷不是小心眼儿,说说田里麦子坡里豆子,张家婶子李家嫂子,绝口不提栽进耙空的事儿。犍子愧着,勾了头,夸张地嚼着草。便有了节奏,比山间的风、河里的水唱出的歌好听多了,大戏开场前的锣鼓点子也不过如此。犍子有了兴致,要站起来,被爷按了,他自己昂了首,对着深沉沉的山野,“呜哩哇啦”吼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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