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兄是按每人每年四个月份说定的,突然冒出来个闰月,这可怎么办呢?人常说,闰四月,吃树叶,说的是春天太长,麦子熟得迟。眼见新粮接不上,存粮又见缸底,这样的月份轮谁谁愿意呢?
还是大伯发了话:去砍儿家吃去。
砍儿是爷爷打小送人的小儿子。
爷爷就去了,翻了好几座山。
爷爷去了后,砍儿叔家不开大门,一只没毛的狗还在一旁汪汪个不停。砍儿叔的养父说,三荒四月的看什么儿子,他家的粮都接不上了。砍儿叔也跟着说,把他当多余的送人了,现在没人养了,却想到了他。爷爷没有走,他当晚睡到了门外的草垛上。天亮后爷爷发了威,提着长杆烟锅就去砸门,边砸边喊叫说,有狗吃的,就没我老汉吃的。没有我生他,哪儿来他养你。能养你老东西后半辈子,还养不了我老汉一个月。
这样又喊又叫的,村里入开始围过来当戏看。没辙了,爷爷才被让进门。
爷爷吃完了一个月后,准时回了家。
爷爷回来的那天早晨,天还没有亮,砍儿叔就催他出门上路。出门的时候,砍儿叔往自己的口袋里偷着塞了两块粗面饼子,送了一程路后,分手时掏出来给爷爷。没处装,就让爷爷摘下瓜皮帽子装在了里面。爷爷端着饼子刚翻过一座山,砍儿叔的养父追了上来,要走了饼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白吃了一个月就不错了,哪还有偷的道理。爷爷想争辩几句,可他看了看砍儿叔的养父手上明晃晃的镰刀后,就再也没说什么。
砍儿叔的养父走了后,爷爷抑制不住嚎哭了起来。这个时候,一只乌鸦飞过头顶,“哇哇”地叫了两声,爷爷就停止了嚎哭。爷爷在这个时候想起了狼。午后的日头晒得火辣辣的,天上有几丝白云从空中飘过,山谷里没有一个人影,再哭下去,只能是叫饿狼吃午饭。爷爷于是轻脚轻手地走向河谷,到了谷底,趴到溪水边喝了一肚子的黄泥水后,再爬山坡,天黑时才进家门。
砍儿叔后来还来过几次,每次都是送点吃的来。
一次正好是爷爷又轮到我家吃饭的月份,晚上刚吹了油灯,篱笆做成的院墙门突然“哐哐”地响了起来,爹起身开门一看,是砍儿叔来了。
爷爷在黑暗中半天摸不到火柴,好不容易才点着了油灯。砍儿叔寻着灯光走进窑里。他二十出头,脸瘦小,衣衫上只有两颗扣子,裤腿短得露出了小腿肚子。爷爷拉着让上炕,砍儿叔不肯,推辞不过,就勉强把两条腿搁在了炕沿上。这时候我才看清楚,砍儿叔光着脚板,脚上尽是厚厚的死皮,风裂的口子,张得像娃娃嘴一样。砍儿叔这次是送两个大萝卜来的,还带了一根熟鸡腿。爷爷说什么也不收,砍儿叔说是自己的一份没吃完,省下的,非让爷爷吃不可。推让中爷爷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圆,嘴巴也张得老大。爷爷看到了砍儿叔额头上被头发半遮着的一块伤疤,爷爷伸手接过脑袋细看,发现后脖颈上有血红的鞭印伸进衣领。爷爷的两手开始哆嗦,他要让砍儿叔脱下衣服他看,他要让砍儿叔说说清楚。原来是砍儿叔几次送来吃的惹的祸,养父用麻绳和柳条在砍儿叔的身上留下了新旧不同的伤痕。爷爷又哭了,老泪纵横,而且是和砍儿叔抱在一起哭。爷爷求砍儿叔再不要来,再送吃的来,他就要跳下门外谷里的悬崖。我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爷爷看到我哭,就放开了砍儿叔,伸手来摸我的脑袋,说狗蛋娃乖,爷爷还没死,留着眼泪有用。爹妈也受了感动,生火烧了一盆热水端了过来,爷爷用毛巾给砍儿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浑身的伤疤。砍儿叔要乘夜路走,爷爷说夜黑路陡狼又多,执意不放,就静静地坐了几个时辰。鸡叫两遍后,东山顶上有了鱼肚白,砍儿叔吃了妈煮的两大碗苜蓿菜后,才出门上了路。
砍儿叔走后,再没有来过。
爷爷后来一想起他,就老是自言自语地说:儿和女再多,也没有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