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地步，会议室里就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了。龚仁贵知道，自己作为谭村的行政领导，若是在谭村的辞职信上不签字或者签上不同意，那么就有两种情况，一是谭村的业务领导签字同意了，那么人力资源部门可以直接行使手中的否定权来批准谭村的离职；另外一种情况，就是谭村的业务领导和龚仁贵一样，不签字或者不同意谭村的辞职，那么人力资源部门会行使自己的职责，想尽办法做辞职本人的工作，劝其留下来。若辞职员工执意要走，那么人力资源部门最后还是要放人，只不过他们会在业绩考核时成绩因此受到影响。所以，在员工的辞职问题上，直管领导有优先权，人力资源部门有否决权，而到底能不能走成，关键还是要看辞职者本人的意愿。优先权自然不如否决权嘛，龚仁贵清晰地认识到这点，当他看到詹姆森语气生硬地将问题抛向了程序制度的层面上来，知道不能硬碰硬，只好迂回地说：“我也不是不同意谭村的辞职，我只是为咱们的人才流失感到痛心！另外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辞职的时机不好，我不认为现在是他离职的好时机。”
詹姆森说：“抱歉，您说的理由无法说服我。很遗憾，请您尽快在谭村的辞职邮件上签字。查尔斯已经签过字了。我们会在中午12点之前和谭村进行离职沟通，处理好这个事情。”
“查尔斯签过字了？”龚仁贵问。
“是的，他现在在新加坡，刚刚回复了邮件。”Jack将自己的电脑推向龚仁贵，龚仁贵在内部的邮件中，看到了詹姆森的回复，只有冷冰冰的一个词：Approved（批准）。这是一个阴谋，龚仁贵相信这是他们串通好的，所有的圈套已经打开，再挣扎已经没有什么用了，看来谭村是保不住了，中国区销售总监的位置是要被大中华区的人接管了。两军对垒时，他已经丧失了一员大将！龚仁贵特意看了陈汉生一眼，所有的设计都是他策划的，此刻陈汉生像一个稳坐钓鱼台的人，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龚仁贵感觉他没有龅牙时的笑比有龅牙时还要恶心。“难道真要让外界误认为帕瑞比销售总监身陷受贿丑闻吗？”龚仁贵大声地质问。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陈汉生终于开了口，“David，帕瑞比没有丑闻！”
“现在批准了谭村的辞职，就等于向外界证实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媒体会怎么说，外界会怎么说，那么多股民会怎么说？”龚仁贵说。
玛丽张了张嘴，刚想问“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意思，但看到龚仁贵铁青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Bill说：“若是继续留着这样有嫌疑的人在公司，那才是最大的丑闻！谭村若真查出有什么问题，恐怕你这个当领导的，也要负一些责任吧？”
“什么？”龚仁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在这个时候，Bill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且非常阴险地将责任往龚仁贵的头上扣。龚仁贵的坏脾气一下子就被激将了出来：“你胡说什么啊！”
“龚总啊，”陈汉生笑笑，再次将龚仁贵称呼为龚总，“你这样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一个犯错误的人，自然是要受到应有的惩罚。龚总难道不觉得这是最轻的惩罚吗？帕瑞比既然有办法将他弄出来，就有办法将他送进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没意思了。龚仁贵也只好说：“陈总既然这么说，我再争执下去就显得不懂规矩了。谭村的事情，我保留意见。说下一个议题吧。”
陈汉生看了看朴京爱，说：“你和Rines先去忙你们的事情吧，尽快将声明发给那些媒体。好吧？”
“是。”朴京爱站起身，和Rines一起走了出去。
陈汉生说：“好了，咱们谈论第二个议题，那就是裁员。詹姆森，你介绍一下情况。”
詹姆森打开投影仪，按动鼠标，说：“这是北京时间今天早上召开的全球裁员电视电话会议的视频资料，大家先看看吧。等会儿我会传到大家的邮箱中。”
屏幕上出现了一段讲话，首先是帕瑞比全球CEO兼首席执行官彼森的讲话，詹姆森拖动了视频的快进键，拉到了一个位置后停了下来，视频里出现的人物已经换成了帕瑞比全球副总裁兼人力资源总裁韦德。韦德神情严峻地说：“帕瑞比全球在未来的两个工作日内将会度过极不平常的两天……各个大区的裁员名单已经通过，请各地的人力资源部门以及相关部门做好裁员和善后工作，确保这次大规模的裁员活动能够顺利有序地进行。”
詹姆森关闭了视频，说：“咱们大中华区的裁员名单也通过了，中国区上次报的名单在经过内部审计官的重新调查审计后，也通过了。400人的名单，等会儿我也会发到诸位的邮箱中。我们大中华区人力资源部已经派相关的人员飞赴香港和台湾，他们现在在路上。我们初步定的裁员时间是北京时间今天下午两点钟，中国区、香港区、台湾区同时进行，所以，等一会儿我将名单传给Jack，请Jack安排相关的人员在北京、上海、成都等城市同时展开裁员行动。为了确保行动的保密性和公正性，我会在北京时间13点的时候，将裁员名单发给诸位以及香港、台湾的人事部门。”
龚仁贵的鼻子都气歪了，果然是他们重新整了一份名单！龚仁贵看了Jack一眼。Jack心领神会。他扶了一下眼镜，问：“新的裁员名单，我怎么不知道？”
詹姆森说：“是这样的，新的裁员名单是在你提交的那份裁员名单的基础上，由内部审计官重新审计出来的，改动得不是太多。这也是正常的工作流程，所以就没有通知中国区人事部门，不过很快，你就会看到那份名单。”
“为什么现在不能看看呢？”Jack说，“我是中国区人事总监，我连要裁掉的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排合适的人选去裁人呢？”
“每一个HR工作者都应该具备临时裁人的素质和能力吧？”詹姆森冷冰冰地说。
面对自己业务直管领导如此生硬的回答，Jack不知道要不要将话题延续下去。詹姆森说得对，对每一个HR来说，临时裁人都是常有的事情。然而，此刻，他们越是不愿意提前将名单给他，他就越怀疑名单上会有自己的名字。他甚至连自己的中文名“宋杰”将会出现在裁员名单的第几行都已经想好了。Jack的心中越来越不安，大脑一片空白，面对詹姆森的质问，Jack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如何回答。
詹姆森冷笑了一下：“放心好了，大中华区会派人协助你做好裁员工作的。”
龚仁贵这个时候忽然就有了另外一个念头，说：“詹姆森，是不是连我都无权提前看看这份名单？”
“这个——”詹姆森犹豫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陈汉生，见陈汉生默不作声，詹姆森摇摇头说，“抱歉。这份名单在下午1点之前谁都不能看。”
“开什么玩笑！”龚仁贵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震惊了，龚仁贵铁青着脸说，“你裁我的人，却连是谁都不让我知道！有这么做事的吗？”
陈汉生也没有想到龚仁贵会在他面前拍桌子！他错愕之余，迅速地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笑着说：“仁贵，别着急。慢慢说，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不要这么冲动。”
龚仁贵原本不想给陈汉生面子，但又感觉自己刚才在陈汉生面前拍桌子的确有点过了，便降低了说话的声调：“您想想，能不冲动吗？”
“龚总，我告诉您，我可不怕您。”詹姆森这个美国中年男人在这个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他甚至用生硬的汉语开起了玩笑，“您拍坏了桌子，您是要赔的。您拍坏了自己的手，算不上工伤！”
Bill带头笑了几下，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龚仁贵也干笑了几下，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我非常遗憾并且无奈，我不知道这个裁员名单是怎么搞出来的，按照帕瑞比的裁员流程来说，帕瑞比的裁员名单包括后面的重新审计都应该是由我签字的，可是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Bill说：“你前几天不是在休息吗？期间，你的工作是由我来代理的，大中华区的内部审计官来了后，我就配合他们，完成了重新审计的裁员名单。”
“哦。”果然不出所料，龚仁贵长出了一口气，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早说啊，呵呵。”
龚仁贵说话语气的转变，让Jack暗自吃惊。龚仁贵的话中，明显地有了妥协的味道，那么他Jack还要不要坚持？这个时候，龚仁贵对詹姆森说：“算了，既然是Bill看过了，我就不看了。但是今天的裁员工作还是请Bill主持吧。”
所有人都一愣，没想到龚仁贵会这么说，让Bill来主持岂不是更方便了大中华区做手脚？Bill微微一笑：“龚总回来了，我也该交班了。这就像是打麻将，一直是你在打，你有事出去了一下，我就替你摸了几把，现在你回来了，我也该交给你来玩了。”
“说得好。”龚仁贵说，“打麻将这个比喻很形象，也很能说明问题。我刚刚回来，你现在手上的牌还没打完，等你玩了这一盘，我才能接手啊。呵呵，还是你来主持吧。况且你对那些调整后的裁员名单熟悉，我就不参与了。”
“这多不好。”Bill转头望着陈汉生，希望陈汉生能给他点指示。
陈汉生笑着说：“既然龚总这么说，Bill你就站好最后一班岗，打好最后一圈牌。”
听陈汉生这么一说，搞科研出身的Bill立刻就表了态：“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Jack越听越糊涂了，他不知道龚仁贵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心灰意冷？撒手不管？那自己可就惨了。事实证明，大中华区关于裁员名单的操作和龚仁贵会前的分析是一致的，既然是一致的，那么新的裁员名单也没有多大的悬念——反正不会是个好结果，对龚仁贵来说，看不看都是一样的了。但是对Jack来说，这很重要。从他知道大中华区手中有一个新的裁员名单后，他的心就像被猫抓了一样，非常迫切地想看看名单上有没有一个叫“宋杰”的名字。原以为，龚仁贵会据理力争，提前拿到那份裁员名单，但是龚仁贵随后的表现却让他大失所望。他内心的堡垒在慢慢地倒塌，那感觉比“轰然倒塌”还要煎熬和折磨。他不知道要不要拿出、什么时候拿出最后的“砝码”。他甚至悄悄地在电脑桌面上打开了那个关于企业裁员超过50人都必须向当地劳动保障部门上报备案的文件。他相信这次裁员根本没有上报，一是没有时间上报备案，第二就是这个文件是刚刚下发的，很多企业都还没有收到纸质的文件。
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Jack看了看龚仁贵，见龚仁贵正低下头回复手机短信，根本没有让他亮出文件的意思，Jack急了，这是唯一能阻止裁员的砝码了。陈汉生正在做最后的总结发言，Jack坐直了身子，打算等陈汉生的发言结束后，抓住最后的机会，亮出这个砝码。这个时候，Jack感觉放在裤兜里面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悄悄拿出来，放在桌面以下的位置，打开一看，是龚仁贵的短信：不要让他们知道那个文件！
Jack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身边的龚仁贵，龚仁贵泰然自若地把玩着手机。Jack的内心充满着太多的疑惑，他不明白龚仁贵为什么不让他亮出最后的砝码，并对龚仁贵产生了怀疑——龚仁贵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罢了，到了现在这个时刻，都什么时候了，还摆出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但是他又不得不听信龚仁贵的，因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只有听龚仁贵的，才会有一丝希望。陈汉生环顾了一下大家，问：“大家看看，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大家都摇了摇头。
“那行，没什么事情，大家都着手准备吧，确保这次的裁员行动顺利进行。”陈汉生说。
“对了，陈总。”龚仁贵拿起手机说，“刚才我的医生给我发来了短信，让我下午去他那一趟。那我……”
陈汉生看了龚仁贵一眼，说：“还没好啊？”
“好是好了，但是职业病嘛，还需要一段时间调养。”龚仁贵摸了摸自己的颈椎。
“那行，你就去吧。反正现在还是你的休假期。”陈汉生说。
“谢谢。”龚仁贵站起身，跟在陈汉生的后面，走出了会议室。这个时候，身材高大的詹姆森走过来，主动递上一支雪茄，说：“这是从我的老家——拉斯维加斯带过来的雪茄。”
龚仁贵接过来，端详了一下，说：“那可要好好品尝品尝了。”
“你可别相信詹姆森的话。这是在美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买到的烟。”玛丽也凑了过来说，“他见任何一个人都说，这是从我老家——拉斯维加斯带过来的。”
龚仁贵对刚才和他斗得最凶的两个人笑了笑：“回头再讨论这个话题，我要出去一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