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的爱情也是在与两个资产阶级男子的纠葛中体现的。珍妮两次应允的爱情都不符合社会道德（与参议员白兰德未婚生了一个女孩，与富商之子雷斯脱非法同居多年），因而始终受到社会的谴责，酿成了终生的悲剧。但是，珍妮的生命是富有光彩的，透过社会布下的层层阴影，我们仍能看到她爱情之光的折射。正是爱情增添了珍妮生命的温度，并丰满了她的形象。作为年轻美貌的女佣人，她的处境使她不得不小心戒备。然而珍妮还持有一个自己也不太察觉的感性信念，即相信自己身心深处涌现的生命意志是不虚伪的，是有价值的。因此她表现出“一种宏大无边的感情”，使人感到她是个“出奇的女孩子”。珍妮的爱情是在雷斯脱的激发下滋生的。当初白兰德的出现和他留下的小女儿使珍妮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雷斯脱同样是上流阶级的成员，疏远、惶恐和道德的约束使珍妮一开始就理智地远远离开雷斯脱，一再拒绝他的求爱。但在内心意识中，珍妮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个人吸引她”，同时为了不能亲近他而沮丧。当雷斯脱不断遭到拒绝开始怀疑她变心时，珍妮“被一种不能控制的力所冲击”脱口而出“没有，没有，没有”。后来，珍妮为了帮助家庭答应与雷斯脱同居了。没能正式结婚是珍妮的不幸，但这不幸中也有安慰。因为与雷斯脱结合实际上也顺应了珍妮的感情。她在离家前对母亲说：“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为什么不该去呢？”德莱塞认为，“恋爱是有命存乎其间的”，是超乎物质世界的。经济地位的悬殊并没有能在两性关系上阻止雷斯脱和珍妮的相互吸引，正是作者撩开社会的帷幕对人性进行的摹写。在珍妮善良的天性中，也包含了对人性的质朴认识，她曾对雷斯脱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同居一起，应该出于自愿”。珍妮对于两性间的关系有着自然的理解，也承认了自己对雷斯脱的爱。正是基于这种认识，珍妮在同居的几年中，与雷斯脱的感情与日俱增，在被社会唾弃、被家人冷淡的境遇中，她使自己的“家”始终笼罩着一层脉脉的温情。这正是雷斯脱在温文尔雅的上流人群中，在金碧辉煌的大厦中找不到而又能真正暖透他身心的力量。分析珍妮的形象，如果只看她不幸的遭遇和所受的屈辱而认识不到她爱情的生机是不全面的。珍妮正像一株石板下的小草，尽管生长艰难，却勃发着盎然的生命激情。
苔丝和珍妮的人性光彩还闪烁在与自然与人的“亲和”之情中。这对姐妹不同形式的亲和感情同时体现了她们各自的作者对人性的理解。
哈代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类的美好天性，仅存在于普通劳动人民身上，特别是那些在古朴的村庄生活中成长的人们。苔丝正是这一见解的典型。苔丝是个“乡下土孩子”，是“大自然的女儿”，她在古朴蛮荒的乡野怀抱中体现出与自然的亲和之情。苔丝亲恋自然界的一切，她与天上的星星仿佛气息相通，只要躺在草地上用眼睛盯住它们，一会儿工夫就会“灵魂出窍”；她也爱地上的动物，与动物相处使她劳动愉快，使她忘却了自己的孤单；她更亲恋花草树木，常常全身心地沉浸于花丛树影之中，默默地对飞花和草木倾诉自己的心曲。苔丝感到自己的情感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得到交流和慰藉。在与大自然的这种亲情中，体现了苔丝对文明社会本能的逃避，并在与自然的和谐中追寻着自己人性的复归。
德莱塞认为，人生的意义应该在于保持纯洁的人性。尽管生命短暂，人生的道路曲折，但人性具有永恒的意义。他写道：“一切的人都是要死的。除开善良——心肠的善良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重视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呢？”显然，德莱塞把善良作为人性的核心，而珍妮正是善良的化身。珍妮的善良体现在她对亲人的亲和之情当中，她两次牺牲贞操的直接原因都是为了解救家庭的燃眉之急。她爱戴父母，能看到父母安度晚年是她最大的安慰；她爱护弟妹，主动承担养育他们的责任；她感激白兰德，当他猝死抛下她时，她“只是为他悲痛，不是为自己悲痛”；她爱恋雷斯脱，为了他的前途不惜断送了自己的前途；她更疼爱小女儿味丝塔，为了她的幸福呕尽了心血。在所有的亲人都离开她以后，珍妮的生活暗淡了，但爱心却未泯灭。她抚养了两个孤儿，期待着爱的交流。珍妮在喧嚣的现代文明中保持着人的天然感情，保持着“愿意替别人做事那种慷慨的精神”。尽管她的善心没有回报，她是在一次次牺牲中走向更深重的灾难，但是珍妮的良心是宁静的，她凭直觉认识到人性具有永恒的价值，善良是最真实的生命。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看到，哈代和德莱塞对人生有着相同的看法，认为苔丝和珍妮纯洁的人性表露是最有价值的人生。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苔丝和珍妮人性的光彩被金钱的阴影吞没了，致使她们只能以悲剧结束人生。哈代认为，“人类悲剧的基础在于个人跟相敌对的、不正当的生活环境之间的冲突”。德莱塞认为，个人的悲剧来自世事的冷酷无情，社会可以“造就一些人，又毁掉一些人，完全不是个人的意志和计谋所能左右的”。《德伯家的苔丝》和《珍妮姑娘》都是在个人与社会相对立这个意义上构成的悲剧。苔丝和珍妮体现了人性，社会体现的是人的异己化。它们是两种对立的普遍力量。黑格尔认为，“悲剧所表现的正是两种对立的理想或‘普遍力量’的冲突和调解”。苔丝和珍妮的悲剧体现的都正是人性与社会的冲突，而冲突的结果是她们生命价值的丧失。因此，她们悲剧命运的实质都是社会对于人性的毁灭。
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法律与人性相悖逆
首先，苔丝和珍妮都被贫穷否定了自身的价值。苔丝和珍妮都生活在资本主义文明业已确立的时代。资产阶级在它与封建势力的拼搏中，曾以提倡自由、平等、博爱，以要求尊重人、追求个性解放充实丰富了人性概念。但在它取得了统治以后，便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使得“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随着货币拜物教的产生，金钱统治了一切，统治了人，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精神和物质的核心。于是，在异己化的社会中，人的价值不再由人性，而是由金钱来衡量了。面对这样的现实，均是贫苦出身的苔丝和珍妮做人的价值当然得不到承认，社会无情地否定了她们，使她们的悲剧成为必然。
亚雷是苔丝命运中的一颗灾星。哈代认为，恶是超个人的，是一种社会势力。亚雷正是一种社会恶势力的象征。亚雷是富商的后裔，他自己也是有钱有声望的上等人。苔丝是穷苦农民的女儿，穷到不得不去做佣工。因此，苔丝的悲惨命运应该说是金钱社会的上层邪恶势力对一个纯洁生命的戕害。在亚雷对苔丝胁迫的每一步，贫富悬殊的地位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金钱的力量处处支持着亚雷，富有默许了他许多权力。亚雷垂涎苔丝的美貌，粗暴地强占了她，伤天害理，却未受到任何惩罚。因为苔丝只是他家的一个佣工。尽管表面上他们有着“本家”的关系，但是金钱操纵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他们严格地划分了等级、地位。没有人去看重人的价值，没有人为了一个女仆去责难她的主人，哪里也没有保护苔丝的天使，大自然创造的纯洁生命在金钱社会中失去了她的价值。此后，亚雷仍处处追逐苔丝，最后终于把苔丝弄到了手。因为当时苔丝全家已穷到露宿街头，面对饥寒交迫的威胁。于是，亚雷抛出万能的钱财，换得苔丝做情妇。苔丝是个刚强的姑娘，她尊重自己的人格，始终反抗命运的戏弄，忍受了无数精神和肉体的折磨，直至最后除掉亚雷。但是，她最终仍未逃脱命运的罗网，成了社会恶势力的牺牲品。这表明，苔丝的厄运不仅仅是某个恶人所致，而是社会的迫害，贫穷的判决。
金钱主宰社会，主宰人的命运，在《珍妮姑娘》中表现得更为鲜明，珍妮的悲剧从根本上讲就是贫穷的悲剧。珍妮的美貌先后吸引了白兰德和雷斯脱，她的不幸也是因此而致的。从生命本身的价值来说，无论是白兰德还是雷斯脱，他们都愧对珍妮。然而珍妮不仅为他们奉献了青春，还失去了名誉，原因就是金钱势力决定了她卑下的地位，她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得不到社会的承认。珍妮在情窦未开之际遇到白兰德的求爱，白兰德的年龄可以做珍妮的父亲，是在金钱地位的优势中，他才得以采摘到人世间这朵珍奇的花。珍妮有着天赋丽质，使雷斯脱爱慕非常。但珍妮超凡的天赋并没能带给她幸福。和雷斯脱同居使珍妮的幸福似乎已近在咫尺，但多年以后，她发觉自己早已踏上一条直通她生命尽头的悲剧之路。因为贫穷的烙印早为她标明了身价，她的魅力可以引动雷斯脱的欲念，但“一个穷女孩子”的身份却使雷斯脱从未想娶她。应该说，除了贫穷，珍妮别无污点，但严酷的现实否定了她的价值，社会在判给她贫穷的同时就判给了她一个悲剧命运。
其次，金钱社会的法律和道德是毁灭苔丝和珍妮的直接工具。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认为：“（资本主义的）文明制度是一切罪恶的直接根源。”由于资本主义社会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商业精神”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法律和道德也自然地成为维护金钱社会的工具，与人性的原则形成深深的对立。于是，个人与社会的矛盾日益尖锐，当苔丝和珍妮这样贫穷的少女与社会产生冲突时，强大的社会道德、法律便毫不怜惜地斩断了她们的梦幻和追求。
是道德断送了苔丝的幸福，是法律绞杀了她年轻的生命。亚雷的暴行曾深深地伤害了苔丝的身心，但更严厉的是伴之而来的道德惩戒。苔丝由此成为一个堕落的女人而被社会唾弃。她失去童贞等于失去了终生的幸福。乡邻看不起她，所谓有道德的人侮辱她，最令她心碎的是与她倾心相爱的丈夫在新婚之夜也因此弃她远去。应该说，苔丝没有任何过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贪婪、伪善和残暴伤害了她，而道德却把惩罚加在被害者身上，造成她终生的不幸。很显然，资本主义社会是个充满了“恶”的世界，道德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支柱。苔丝的悲剧尤其体现在她的死上。由于她杀了亚雷，法律判她死刑。作者对苔丝之死的描写，深刻揭露了社会与人性的矛盾。哈代认为苔丝是无罪的。对苔丝来说，她杀死亚雷不仅是自然的，而且是道德的。因为她并非站在传统的道德观上，她的世界在自然的怀抱中，与现实社会是相对立的。社会道德不能维护她做人的权利，她只有以杀死亚雷来自卫，来证明自己的无辜，来洗清自己一生的屈辱。哈代在小说中指出，苔丝不过是“触犯了一条纯系人为，毫无自然基础的社会法律”，仅仅是“礼法的罪人”。从人性的角度讲，苔丝始终是“一个纯洁的女人”，而法律的判决则是对人性的绞杀。
珍妮的悲剧同样是在法律和道德的威慑中形成的。美国城市生活的特有旋律，把两个不同阶层的男子先后送进珍妮的生活中。当珍妮以善良的天性把自己的温情施与他们后，却发现自己在道德面前失去了名誉，在法律面前没有任何权利。她的全部悲剧都是由此产生的。在珍妮的悲剧中，作者强调了社会道德和法律对待穷人的无情和不公正，揭示出金钱支配社会各个领域的现实。珍妮因白兰德的原因失去了清白，开始了她不幸的人生。而白兰德却没有受到丝毫损害，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一直受到尊敬和称颂。珍妮因与雷斯脱同居招致社会的歧视和冷遇，她仅仅因为没有金钱做后盾才不得不做了情妇。然而道德指责伴随着流言蜚语无情地伤害了她，却从来没有指向雷斯脱。在社会生活的波澜中，道德自然而然地偏袒有钱有身份的参议员和富商，而把惩罚加在贫穷的弱者身上。在珍妮不幸的一生中，给她最后也是最沉重一击的是法律的裁决。在法律的支持下，雷斯脱一家合法地拆散了珍妮的“家”，把她温厚的人情抛进冰水中，使她重又孤单地流落在世界上。珍妮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只有那份人情。她的全部愿望仅仅是保持温情中的小小的幸福。然而当雷斯脱的家庭冷酷、残忍地干预他们的私生活时，法律便协助他们，毫无怜惜地把珍妮的生活碾成了齑粉。
苔丝和珍妮的悲剧有着相同的意义。但她们生长在不同民族、不同环境中，因此她们之间又有着明显的差异。苔丝来自古老的英国农村，她身上带着许多古朴的气息，同时由于她生长在山乡，她又亲恋大自然，体现出与自然相和谐的天性。珍妮生活在资本主义进入垄断阶段的美国城市，身处金钱社会的下层，她体现的是一种出污泥而不染的天赋美德。苔丝生性刚强，对生活对爱情都坚执热烈，终生追求完整的自我，甚至不惜玉石俱焚，最终以悲壮的死结束人生。珍妮则温柔忍让，事事都忍辱负重。在自己的牺牲精神中她的人生被涂得越来越暗，生活也越来越凄惨。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我们认识到，虽然在广大劳动阶层中人性普遍地存在着，并且以不同的方式显露着，但人性的价值却得不到承认，相反的，总是被压抑、被扼杀。无论是刚强的苔丝还是温柔的珍妮，她们都被社会断送了人生。通过哈代和德莱塞对人生对社会相近的看法和对悲剧的相同理解，我们看到，社会毁灭人性是资本主义的一种必然规律，因此，也就成为悲剧文学的共同主题。
哈代和德莱塞均在贫苦人民身上寄托了美好人性的理想
哈代和德莱塞同属英语作家，但他们植根于不同的文化土壤。在不同国度的不同的文化培植下，何以出现苔丝和珍妮这样相似的艺术花朵呢？苔丝和珍妮的悲剧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呢？我们可以从两位作家的生活道路和文学实践中作一点粗浅的探讨。
在生活经历上，哈代和德莱塞都有过与劳动人民广泛接触和息息相关的生活，使他们在感情上接近劳动人民，在创作中体现出高度的人民性，因此塑造出了相同意义的劳动者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