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所农村中学任教。
报到麻烦而又乏味。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折腾,手续才算完结。校长领我到一间门口长着老榆树的小屋里,说这就是我的宿舍,并歉然地表示:“我们这里条件差,先委屈一段时间吧!等盖了新房,你就搬去。”
这是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屋,窗户的玻璃上黑中透黄,叫人联想到积年煤烟的熏烤和天长日久的尘封。砖头铺成的地面,偶有残缺,都生出了白茸茸的毛,阴暗、潮湿……墙壁上凌乱地贴一些已经发黄的报纸,现在都可怜巴巴地垂挂着。破落的地方,叫人看到了石灰脱落的土墙。一张床、一套办公桌椅,刀痕墨迹比比皆是。舍此之外,别无他物。
望着这间小屋,我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我将在这里生活起居,教书度日,这不是在做梦吧?
早晨,外面起风了。一会儿,黄沙滚滚,昏天黑地。我感到了焦躁和惶恐。晚上,冷幽幽的月光,照在门前的老榆树上,撒下斑驳的光和影,我感到心的阵阵冰凉。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景致我没有。
然而,我还是住下来了。洒扫庭除,搬桌摆椅,满面灰尘地劳作一番,就迫不及待地在办公桌上摆上了《红楼梦》、《唐诗选》……然后,呆坐在椅子上欣赏我的劳动成果:灰尘和蜘蛛网没有了,墙壁现出了它斑驳的原型……吱扭一声,门开了,小屋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客人——我的父亲。
父亲从老远的乡下赶来,头发上蒸腾着热气,脸面汗津津的。他放下提包就忙乎起来,扫床、铺床,用湿毛巾擦桌椅、壁橱,好一阵才消停下来。他点上一锅烟,用灼热的目光扫视一下我说:“我出去一下(哈)就来!”
过了一会,父亲从街上回来,提着一瓶杜康酒和两瓶水果罐头。他把酒倒在喝水用的杯子里,抿一口,递给我,用恳挚的目光要我喝下去。他一口,我一口,不大工夫便酒瓶见底。父亲咳一声,慢慢地说:“孩子,家里忙,我这就得赶晚班车回去。这屋子潮湿得很,晚上睡觉把毛毯盖在被子上。”我答应着他。他走到门外,又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说:“好好教书,不敢误人子弟呀!”
父亲走了,但把他那灼热的目光和期待留在了我的小屋,我感到了些许的充实。
小屋迎来的第二个客人是我的未婚妻。
一个午后,风摇摆着门口的老榆树,发出瑟瑟的声响。屋外昏黄,屋内沉寂……她从百里之外的县城赶来,一进门就心疼地叹息着说:“这里很苦,你要有思想准备!”
“没什么!”
“艰苦的生活环境对人或许是好事。”
彼此安慰鼓励的话说完了,我们便相对而坐。她调皮地转动着美丽的眸子,嘴唇微微颤抖着,脸上的红润一阵紧似一阵,我们第一次感到了冲动……忽然,破烂的门缝透出了屋外行人的身影,滚烫的心仿佛冷却了似的,我们都一怔……接着,她朗声笑了,小声地诅咒着说:“你这破地方!……为什么不用报纸糊一下?!”我从隔壁借来报纸,两人一起动手,片刻间我们和外界完全隔离了。我的脸上留下了她甜蜜的吻,生活的香气久久留存……
我爱上了我的小屋。
每天,两节课上完,我就在小屋里读书,念我喜欢的诗句,或者躺在床上想今后的生活,想宇宙太空,想我的未婚妻,也想下午的饭菜。
夏天是难忘的。课余,我的小屋常常笑语喧哗,我和我的同事有时猜拳喝啤酒,有时谈时局、谈足球、谈鲁迅……
冬天的夜晚是迷人的。红泥火炉,轰轰火响,小屋内和煦如春,我烧的小米粥常引来同事的啧啧称赏。豁然怡然,其乐陶然。如此人生,几家能有!
一天,我在我的小屋里,接待了一位“达官贵人”。他是我中学时的语文老师,后来改行从政,官至县委副书记。寒暄过后,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斑驳的墙壁,叹息着说:“你们高尚啊!”竟显得泣不成声。他是联想到了这些年愧对人民的所作所为,还是由小屋发掘出了我们这个时代和社会特有的“诗意”,还是别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淡然地回答:“我们已经习惯了。”
一年以后,学校盖起了教学大楼。一天,校长通知我搬到楼上的单身宿舍去。
想到要永远离开小屋,我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伤感和茫然。小屋真的值得留恋吗?我说不清。呆站了一会,还是决定搬走。
新宿舍果然好得多,窗明几净,墙壁雪白,蔚蓝色的窗帘是大海的颜色。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暖融融的。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远山、看云树、看落日……如果心境好,实在可以写诗。
但是,我又时常想起那间小屋,想起那间小屋里的欢欣和伤感。然而,我又怀疑起来,好像有关小屋的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都是我有意无意,在熟睡中杜撰的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