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玄
赵玄玄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甚了了。按村里辈分,他是我的叔辈。
赵玄玄是宁夏吴忠人,因什么原因流落到黄土高原上的这个小村,并且定居于此,有多种传闻。最流行的一个说法是:他原来是董府的长工,与主人的五姨太有了点桃色新闻,被主人发现了,用铁链锁在马棚里,三日三夜。后来,还是五姨太用钱买通了看守,帮他逃出来。
赵玄玄身高一米有八,体格魁梧,力大无穷。传说他三拳打死了一只闯进羊圈的饿狼,而名震遐迩。后来,他多次向人们叙述这次壮举,听的人总觉得他把自己描述成了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
赵玄玄三十五岁时,同本村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结了婚。几年时间里,又添了三个儿子,虽然生活贫困,但个个长得黝黑、结实、愣头愣脑。
赵玄玄绰号的由来,是因为他说话喜欢夸张,“渲”到了“玄”的程度,故名。
那时候,偏远农村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冬天夜长,寂寞难耐。乡人们聚在一起,宰一只羊,打“评活”。有肉就得有酒。每逢这种事,赵玄玄总是很积极。他自己出钱,从村里赤脚医生那里买来半瓶酒精,兑了水,每人分给半碗。吃一块羊肉,喝一碗酒。肉的浓香和酒的辛辣,刺激得乡人们使劲咂吧着嘴,吸溜吸溜的声音不绝于耳。到了兴头上,乡人们就怂恿赵玄玄,讲一讲你和五姨太的故事吧!赵玄玄喜欢别人提起他光荣的往昔。先是咧开大嘴笑了,然后用粗大的手掌抹一把嘴,嘴角的羊油就顺势弥漫到脸上、额头。他开讲了,他把自己和五姨太的故事渲染得淋漓尽致,一些添油加醋的细节让乡人们大开眼界。有人吞进一口羊肉,竟忘了咀嚼,呆呆地品咂着这故事的滋味,精神上获得空前的享受。吃饱了,喝足了,心里盛着赵玄玄的故事,拥着自己的婆姨酣然入睡。
听赵玄玄“渲”黄话、吹牛皮,是我们村的一道“风景”。在封闭、落后、愚昧的乡村,赵玄玄给人们带来“快乐”。我目睹赵玄玄又一次英雄壮举,缘于“神倌”事件。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大队的民兵在深夜追捕从甘肃环县潜入我们村从事封建迷信活动的一名“神倌”。民兵们挨家逐户地查找,直惊扰得犬吠鸡鸣,寒夜喧嚣。柳宗元《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大约就是这种情景。神倌不知从谁家逃出来,慌不择路,再加上月黑风猛,不慎跌入一处深沟。
深沟里有几尺深的积雪,神倌呼隆隆滚下去,沟里不断传出回声,叫人感到这沟深不可测。后来,就有痛苦的呻吟声隐隐约约传出来。村里的羊倌老马头深夜“串门子”路过沟沿,听到了这声音。他没告诉队长,也没有告诉民兵,却告诉了住在俯近的赵玄玄。赵玄玄正在和老婆睡觉,刚被民兵们惊醒,正在满嘴粗话地咒骂。听见马老头敲门,很不情愿地穿了棉袄,腰里系了草绳,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喊道:“你老婊子儿发啥神经,深更半夜喊什么?“老马头说了缘由,赵玄玄愣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沟里的人可能是环县的神倌。怎么办?赵玄玄摸了摸脑门,对老马头说:“再去叫几个人,拿上绳子,找一只手电筒。不管是捉神的、弄鬼的,他总是人吧?!先他妈救命再说!”沟沿上很快围了一堆人,我们几个孩子也站在了人堆里。赵玄玄把一根皮绳系在腰里,让几个小伙子抓在手中,他“呸!呸!”吐两口唾沫在手心,双手搓了两下,拿了手电筒,抓住绳索,就滑向了深沟。过了大约半小时,他在下面喊,“往上拉!”经过艰苦的攀拉,就有一个戴着一顶黑绒线帽的老头,浑身沾满了柴草和雪片,哆嗦着爬上了沟沿。又过了几分钟,赵玄玄才艰难地爬上岸。他拍拍手,抖抖身上的雪污,跑过去拉起蜷缩在雪地上的那老头,认出他就是民兵要追捕的神倌。赵玄玄笑了:“要不是老子冒死救你,等天亮你就冻成冰球了。算了吧,这年头都不容易,你就到我家驴窑里缓缓,天亮就滚蛋吧!”
神倌为了感谢赵玄玄,把他那顶黑色的绒线帽送给了他。赵玄玄没有戴它。那时,生产队里有一台小型拖拉机,冬天农闲,就停在场院里,像一个孤独的老人。赵玄玄竟把那顶帽子戴在了拖拉机的排气筒上。这冰冷的幽默,引来了乡人们的开怀大笑。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一个寒假,我回村探望亲友。路过赵家窑洞时,我看见向阳的土墙下蹲着一个老头。走过去,认出是赵玄玄。他手里提着一只一尺多长的旱烟管,默默地在抽烟,显得有些落寞。我走近他,他很费力地认出了我,目光浑浊、呆滞,背也微驼了。他艰难地站起来,同我打了招呼。
“你娃现在弄球好了,给表叔买瓶烧酒喝吧!”他说。
我说:“一定!”伸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揉皱的五元纸币,我双手递给他:“买瓶银川白还够吧!”
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了钱。
我说:“赵叔,现在还常喝二两?”
“二两?老叔一次能喝三五瓶!”他说。
我听了,不觉哑然。
两年后,赵玄玄喝醉了酒,不慎跌入他救人的深沟,一命呜呼,享年八十三岁。
他的三个亲生儿子,一个参与贩毒,在云南被判了刑;一个远走他乡去打工,很多年和家里没有联系;一个在村里娶了一个后婚,育有一对儿女,日子过得还算好吧!
张寡妇
村人们叫她张寡妇,其实她有老伴,老伴叫张云贵,给生产队喂牛。
小时候,最恐怖的一件事是听张寡妇哭夜。印象中她在晴朗无风、月光皎洁的夜晚不哭,总是在狂风怒吼、电闪雷鸣或者大雪纷飞、大雨滂沱的夜里,哭得很伤心、很人,好像要把一生的委屈、无奈、痛苦,借助大自然的风雨雷电倾诉出来。她拉长了声音,哭得幽幽咽咽,哭得悲痛欲绝,哭得天旋地转,哭得涕泪横流。她边哭边用陕北口音咒骂:“我把你个不要脸的,你偷了老娘的心!……”她反反复复哭骂着这一句话。尤其是在滴水成冰、伸手不见五指的冬夜,她的如泣如诉的哭腔从山峁上、崖畔上丝丝缕缕地飘来。那声音似乎有很强的穿透力,刺破冬夜的寒幕直往人耳朵里钻,往人心里钻,让你恐惧,让你失眠,让你无端生出千般哀怨、万般感慨。
我后来读书,见古文里有“羁人寒起,寡妇夜哭”这样的句子,总感到一种透彻骨髓的寒冷。
我曾问过几位叔叔、婶婶,张寡妇哭夜的时候,为什么总在说那句话。叔叔婶婶们也说不清,只知道她是陕西定边人。解放前,她父亲是定边城里有名的私盐贩子,曾经腰缠万贯,有房产多处。后来赌博上了瘾,输得精光。最潦倒时把老婆抵了赌债,把独生女儿(就是现在的张寡妇)卖给了大户人家当丫头。这就是张寡妇的身世。在这一点上,村人们的说法是一致的。对于她后来的情况,村里有三个不同的版本。一说是,张寡妇在大户人家当丫头时,被主人的公子看上了,两人有了私情,但那位公子在西安读书时,又跟一位“洋”小姐好上了,从此,为了躲开她,不回家了;一说是,家道败落时,张寡妇被卖到了窑子,做了窑姐。解放后,妓院解散,她投奔一位嫁到我们村的远房姑姑,来到了这里;一说是,她遇上了马鸿逵部队驻定边的一位连长,两人情意缠绵,私订了终身,那连长答应出二百两白银为她赎身,然后远走高飞,谁知美梦将要成真时,共产党红军解放了定边城,连长也生死下落不明。
这一切都无法考证了。现实是张寡妇1950年与村上一位老长工张云贵结了婚。婚后二十多年,也没有生个一男半女。俩人孤守一孔破窑,过着清寂、平淡的生活。
张寡妇家的窑洞,在村上小学校的旁边,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院,土墙围拢着,大门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窑洞有十几米深,一盘土炕,用一堵砖砌小墙与灶台隔开。两条黑羊毛毡铺在炕上。两卷碎花布缝制的被子,一条已经洗得发白,还算干净;一条油光可鉴,上面汗渍油迹比比皆是。
下课了,我和同班的饶鸿久去她家讨水喝。下午四点的时光,面东的窑洞已经错过了阳光的照射,显得十分昏暗。门虚掩着,我们敲了门,不等回应就进去了。屋里一灯如豆,散发着黄晕的光。燃油的焦煳味和一种近于狐臭的气味在空气里漂浮着,令人有些窒息。张寡妇手里拿着一个鞋底在灯光下艰难地穿针走线。她看上去精神不好,目光里流淌着疲倦和慵懒,身子斜靠在被子上……她似乎已习惯了小学生来这里讨水喝,只是用目光轻轻地有所示意,告诉我们水缸的位置,就忽略了我们的存在,然后只顾纳她的鞋底了。
我们这里吃的水是窖存的雨水。雨水从窖里打来存放在水缸里,由于是死水,再加上一两个月不更换,所以散发着浓烈的土腥味和骚气。我们勉强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就离开了。
有一天,饶鸿久对我说,我们老喝张寡妇家的水,他俩年纪也大了,不如我们帮她挑担水吧。我们说明了来意,张寡妇同意了。我们从很远的窖里挑了一担水,倒在她的缸里。她也没有说声谢谢,只是表情木然地看了我们一眼。出来时,忘了关门,我回头去关门。我从门缝里望了望她,她也正瞅着我,这时,我发现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从她的眼际眉梢诞生了,刚要扩展成笑的涟漪,就僵硬了,停止了,消失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张寡妇笑,也是我唯一一次和她的正面交流。
以后,我就离开了村小学,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再很少见到张寡妇了。记忆中只有她哭夜的情景,常常引发我对生活感伤与无奈的情绪。
听村人说,一九八三年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张寡妇哭夜完毕,他老伴给牛填草去了。她回到窑里,穿上自己年轻时的一件旗袍,用一根细如丝线的绳索勒死了自己。
这个世界上再也听不见张寡妇哭夜的声音了。
梁毡匠
梁毡匠,大名梁云山,陕西宝鸡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