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停电。黄昏比往常来得浓重。时间很枯寂。
一串敲门声，刺激得我心花怒放。当A君和B君真实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差点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击垮了。
我们弄来烧鸡和白酒，便开始狂嚼大饮了。
不经意间，我们都觉得老了，至少是心灵已经老了。都说活得疲乏，活得艰难；都说失望是那么多，缺憾是那么密……
之后，便是沉默。
好一会儿，A君提议说：“今天我们每个人都讲讲自己近来的生活吧！”
我们都表示赞同。
A君是个感伤的诗人，最近正跟老婆闹离婚。但此刻，他似乎正沉浸在往昔某个美好的时刻。
“先前，我在H县一中教书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林韵欣，我喜欢这个名字，用字很朴素，音节也好听。
“我们的相识，的确是一个偶然。那一年，她高三了，她原来的语文老师调走了，学校决定由我继任。上第一节课，我就注意到她。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颦一笑都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气质；她的穿戴很朴素，但给人的感觉很清新，就如三月田野里的麦苗。”
“有一件事，我终生难以忘怀。那是在夏天的一个午后，她和几个女孩子在教学楼下边的草地上跳皮筋，那天阳光很好，她们快乐地跳着。我特别注意到林韵欣，她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这个世界对她仿佛是太美好了。我呆站着，仿佛看到了小鸟啁啾在枝头的欢快活泼；仿佛感到了春风溜过草地的温雅妙曼。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的心里唤起如此美好的感受。”他用诗一样的语言叙述着。
“后来，我了解到她喜欢文学。你们知道，我也喜欢诌几句歪诗，于是，我们来往了。我修改过她许多诗。一家青年报还发表过她两组短诗。我们彼此都感到了默契，但谁也没有说破。”
“有一次，我们谈起了女人。她说她最喜欢的女性形象是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她认为那是典型的中国少女。她轻轻地说，沈先生把翠翠那种的、淡淡的而又是欢欣的意识流动写得很逼真、很深刻。”
“就此而已，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没有更深入地探讨。但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应该买一本《边城》送给她……后来，她捧着我送的那本《边城》，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秋天，她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一天晚上，她来告别，我们谈了很多，谈了很晚。她要走了，却突然转过身来，仔细地把我端详一番，目光里充满了温柔。她贴我很近，我能感到她呼吸的轻微和急促。她的细而长的眉，她的小巧的鼻子，她的鲜嫩温热的唇，在我的目光下盛开如花瓣。那时，我的心被一种纯洁、真挚的感情激动着。”
“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我结婚了。当我确切地知道妻子先前的堕落时，我对生活纯洁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我想，那晚我至少该吻她一下，可是我没有。往事如烟，现实如梦，心里的悔愧正一天天长大，如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A君说完了，轻轻地叹息一声，这叹息声很遥远，仿佛还沉浸在他们相对而立的那种氛围里。
“你还写诗吗？”我问。“不！”他的眼神里没有闪亮的东西，也没有温度。
A君说话的时候，B君一直在埋头啃一只鸡腿。这时，他用手抹去嘴角的油腻，点上一支烟，说：“我对女人的兴趣不大，我崇拜的是金钱和权力。
“我在那所石油学院，学化学分析——这你们知道。大学四年我没有认真学习过。喝酒、跳舞、谈恋爱、做小本生意。考试经常不及格，再补考。四年来也还过得惬意。毕业了，要分配，我的情况很糟。全班四十几个人都有较理想的去处，什么设计院、研究院，名称挺气派。就我被分配到郊区，那里有一座全省最大的监狱，要我去搞行迹分析。行迹分析，你们懂吗，哥们？就是用化学方法，对罪犯留下的头发、血迹、皮屑等东西进行鉴别……去监狱陪罪犯，这就是生活对我这个人的评判。分配方案定下来了，女朋友也跟我吹了。”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离开学院的那个晚上。宿舍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回忆四年来醉生梦死的大学生活，忽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悔愧涌上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哥们，我后悔呀，我拼命地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哟……哭累了，也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中，监狱那灰色的大墙、铁丝网、高高的望台，一齐向我压来。我感到呼吸的艰难，惊醒了，浑身一片冰凉。我想，我今后的生活也会像监狱的大墙布满浓重的灰色，那梦幻般的往昔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来到了那所监狱，开始就干行迹分析。没什么事可做，闷得难受。后来监狱里的看守中队缺中队长，鬼使神差，这个位子被我弄到了。哥们，这是我一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此，我的生活里有了阳光和花香。”
“想喝酒吗，我就喊来几个犯人，炒菜的炒菜，斟酒的斟酒，好不惬意哟。更重要的是，权力可以带来收入。偏偏就有些权贵的子弟、亲戚就收监在我这里。探监时他们给本大人带来了好烟、好酒，还有红包。生活从此就变得滋润美好。往昔的悔愧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一次，一个乡下人来监狱里看他的儿子。在门房里，他恭敬地给我递上一支‘金丝猴’烟，我理都没理，用极潇洒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一支软‘中华’，咔的一声点上，一个深呼吸，吐出一个极圆极圆的烟圈。这时，眼睛的余光告诉我，那个乡下人难堪极了，拿着‘金丝猴’烟的手欲放未放，脸上卑怯、惶惑、尴尬的表情还在争执不下，我就转身走了。当年别人作弄我，我现在终于可以作弄别人了。哈哈，权力是个好东西！哥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定要寻找机会尝尝权力的滋味。”
B君说完，“哈哈哈……”一阵大笑。满嘴被香烟熏黑的牙缝，就像一条条黑咕隆咚、深不可测的小巷子。
轮到我了。我说点什么呢。
“大学毕业以后，因为生长在山区，被强行分配回来，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一干就是五年，而且还要继续干下去。我们工作的全部内容或者说生存的价值就在于为领导创造升学率。领导在很高的升学率里得到荣耀，得到升迁；我们教书匠在追求升学率的过程中生出白发，生出无奈，生出悲哀。年轻时的万丈雄心，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就像早晨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颤抖着渗入干涸的土地……
“我现在最喜欢干两件事：喝酒和买菜！
“我和同事们常常在乡镇上灯光昏暗的小酒馆里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我喜欢被雷鸣山响的猜拳、狂饮、吞咽、叫骂的浪潮冲击着，一会儿沉下，一会儿浮起。我并不为这样了却一生痛苦，倒觉得非常愉快和有趣。喝吧，为自己壮行！
“婚后，我最乐意干的一件事是买菜。早晨菜市场上沾满了露水的西红柿、茄子、大白菜、豆角、葱、蒜、豆腐、草菇，在你眼前闪烁着润泽的、湿淋淋的光芒，会让你暂时忘却人生的庸俗和无聊！有一次，我看见一位乡下姑娘一面吆喝一面迅速分解手边的猪肉。皮、骨、瘦肉与肥膘，白刃闪闪，所向披靡。这种精彩的工作技艺，简直就是庄子笔下那个提刀而立、顾盼自雄的古代庖丁的现实翻版。当她被告知眼前这位目瞪口呆的教书先生要割两斤肉时，她用手在猪腿上比划了一下，提刀，甩腕，秤杆上翘，刚好两斤，拾起肉往我的购物袋一扔，抿嘴一笑。这一连串动作的娴熟、优美，气度从容简直无与伦比。这一瞬间，让我想起了诗歌：简洁生动的语言，完美的结构，朴素深刻的哲理和超现实的神秘光辉……
“在后来的许多愚蠢、无聊的时光里，我就信步来到菜市场，去欣赏那位乡下姑娘精湛的技艺。上大学时读《随园诗话》，书中引用的两句宋诗：‘却将旧斩楼兰剑，买得黄牛教子孙！’我十分喜欢。有时，我真想辞了工作，回乡去种菜、去养猪……”
“‘我何尝游戏人间，只被人间游戏了我！’这是‘五四’时期一位作家的话，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当我这样侃侃而谈的时候，A君和B君早已歪倒在桌子上，发出旷古未有的鼾声……眼前的蜡烛竟摇晃着化作一摊混浊的稀泥，如豆的红光挣扎着发出最后的闪烁，小镇的夜被衬托得越发宁静、死寂……卑微的生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