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口人的村庄,只有一口水井,水质苦而涩,只能供牲畜饮用。乡民们便每家打有一口窖,把水路修至墚峁沟洼,四通八达。每当有雨,山水便顺水路流入窖内,恰如百川归海。月余澄清,便可饮用,其间难免夹杂一些枯枝败叶、牲畜粪便等污物,但也顾不得许多了。
为了保证水的源源不断,乡民们真是煞费苦心。一些家境较好的人家在农闲时,都雇人淘窖、打新窖,逢着多雨季节,满满地盛上几窖水,心里就踏实得多。寒冬来临,大雪封山,他们也闲不住,提了铁锹到野外把雪拍实,第二天清早,把雪拆成一个个的大块,用草绳捆了,扛到窖场,填入窖内。即使存水很多的人家,也都这样一块块地背雪、化水。小时候我曾跟在大人的后面,扛着一块小小的雪,艰难地走着。那时候也迟钝得想不起来问问大人,这样活着,是不是很苦?我们为什么不换一个较好的生存环境,为什么一定要守着这些连绵不断的黄土山?或许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这样生活着吧。
有一年是一个干冬。整个一个冬天,天空没有飘下一片雪花。第二年农历五月了还没有下一场大雨,几乎所有的窖都干涸了,乡民们的脸色变得枯黄,嘴唇都已干裂,最可怕的是所有找水的努力都已宣告失败。
找水是大人的事,于我们孩子何干。记得那时候,我依然玩得很痛快。放学了,和隔壁老满叔的儿子小伍子到沟里掏鸟。我们来到了一处深沟,两块巨大的岩石横在了眼前。突然,我们同时嗅到了一种湿润、腥甜的空气,定睛细看,一块岩石上有一条飘曳的细线,宛然一缕烟雾,再细看,啊,是一条流水!静了耳朵,就听见不远处有叮咚、叮咚的声响,恍若琴声。转过岩石,就发现一汪清水,光可鉴人。我和小伍子掬起喝了,一股凉而甜的感觉,从嘴里涌流到四肢,舒坦得使人想哭。难道乡民都不知道这样一个美妙的所在?这伟大的发现震呆了我们。后来就拔腿跑回村子,报告了队长。队长说那是一处甜水泉,还给我和小伍子一人记下10分工。
甜水泉泉眼很小,一天一夜只能流出一桶水。一百多人的村子仍然存在吃水问题。队长号召大家群策群力,渡过难关。
一天早上,父亲套好了毛驴车,装上了一个小小的铁水罐。父亲让我和他到20公里外的姑姑家拉水。
姑姑家的存水也不多,但由于我们是远道而来,她还是满满装了一罐。我和父亲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赶着毛驴车上路了。
刚走出村子,天就变了。黑压压的乌云聚集在头顶,一会儿雷声大作,大雨如泼如泻。父亲停了驴车,让我蜷缩在车上,他用棉袄盖了我的头。不一会儿,就听见附近的山沟里哗啦啦的流水声。半小时后乌云散去,太阳又君临上界,空气异常清新。父亲装了一锅旱烟,坐在车上狠劲地吸,但眉头上却有了笑意,仿佛在人生之旅上碰到了意外的幸运,笑意里有恬美的酣畅。我从车厢里站起来,脱了衣服,扑向路旁一个极大的水坑。水啊水,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你的温柔和魅力。
洗完澡,我说把灌里的水倒了,轻车回家吧。父亲说白雨隔地界,难说咱们那里也下到了。果然,走了不远,就又嗅到了空气的干燥。我们村里滴雨未沾。父亲把拉回来的水分一些给邻居,轮到我家已经所剩无几了。但邻居们脸上绽开的感激的笑容,和那人与人之间温馨的情意,却留在了家人的心间。
许多时间过去了,许多东西被时间卷走了。这中间我从一个淳朴的农村少年变成了一个满脑子人情世故的城里人;这中间我学会了复杂,学会了丑恶,灵魂也变得麻木了。当一些人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农村的巨大变化时,我只是表现出一种充耳不闻的淡漠。那个用窖存水并赖以生存的故乡似乎离我十分遥远了,仿佛缥缈的梦。只是前些日子得到一位族人去世的消息,我才突然觉得应该回去一趟。
几天后,我就真的坐在了故乡的窑洞里。我发现了令我吃惊的事情,村里有了自来水。每天早上水龙头前聚满了男女老幼。人们在扁担和铁桶的撞击声中,发布新闻,谈论家长里短,显得热热闹闹。
我在取水的队伍里发现了少年时的好朋友小伍子。他早已失去了那时的清秀,变成了一个沉静、冷凝、满脸沧桑的男子汉。
寒暄之后,我们谈起了窖。
他说:“再过几年,村里就没有窖了。现在条件好了,人都懒得很。大部分窖都让泥沙灌满了。我的窖还留着,想作个念想。可昨天,刘嫂家和三子家为争一棵树,打起来了,三子把刘嫂的孩子扔到我窖里,差点摔死,唉!”
“那窖还打算留着?”
“嗨,填了算了。”
我呆呆地站着,想若干年后,我们的子孙或许已经不会知道窖为何物。但愿人们勤劳、淳朴的美德,人与人之间那种温馨的亲情不要同窖一起成为过去。
最后的窖在暮色中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