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望帝蒲卑离开王府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整日里徘徊在议事厅与寝宫的后花园便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岁月的沧桑除了使得他的脸上平添了几道皱纹之外，还让他时常感到精神憔悴，虽然他仍然想念着年轻的时候骑在战马上驰车天下的感觉，可是如今，每当他想要离开王府，坐上一辆高高的战车去外面走走的时候，满身的疲惫便使得他不愿活动了。
自从迁都之后，与过去鱼凫国的宏伟都城相比，汶山下邑的王府规模不大，这也是当年的蒲卑为了节约民力、笼络人心而故意缩减了建造工程的结果。除了王府稍显臃肿的议事厅之外，蒲卑的寝宫无非就是八九间矮小的宫室而已，且都分配给了几个嫔妃居住。蒲卑的夫人梁利，是他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女人，那还是他骑在战马上的时候，冰冷的战场，惨烈的厮杀，淋漓的鲜血，使得他在无尽的野蛮之中缺少安全的避风港，整日里只能沉浸在一次次不可靠的胜利带来的片刻欢愉中，而梁利的温情脉脉却彻底征服了他，使得他冰冷的心开始融化，并最终沉寂下来。
那还是他在刚刚入主这座王府的时候，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的部落首领朱提终于答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蒲卑心中明白，朱提想要成为未来的国舅，虽然在那个时候，北面鱼凫国的势力依旧强大，但蒲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他的这个愿望恰恰能够被满足。果然，善于“教民务农”的蒲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蜀国广阔腹地上的人民渐渐开始习惯于接纳一个新的统治者了。在摆脱了依靠单纯的狩猎和采摘来满足生活需要之后，蜀地的人民渐渐学会了种植水稻，这段历史已经十分久远了，在很长的时间里，“火耕水耨”的生产方式一直是农业的主流，用木骨石器在田地上耕作几乎就是唯一的办法。鱼凫国的先祖是在河上捕鱼的渔人，大概他们对农事的理解并没有超过古蜀人，而恰恰相反，杜宇王国势力的不断东移却带来了更加先进的生产技术。蒲卑乃是好饮之人，杜宇王蜀后，大力倡导农业，事农兴蜀，农业丰收之后，酿酒业在蜀国兴起，美酒亦大为盛行。
之后的事情就是尽人皆知的了，蜀国民众的心完全倒向了杜宇王朝，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中，鱼凫国的第三十代国君不得不代替自己的祖先作出了禅位的决定。
翻滚奔腾的大江，阡陌连天的原野，巍峨壮丽的都城，气势恢弘的宫殿，头枕壮美的岷山，脚踏秀丽的沱河，手持瑰丽的青铜宝器，仰望浩瀚神秘的众神之国，在杜宇时代开始的时候，中原战乱之外的蜀地在已经显现出一个泱泱大国的恢宏气象了。权力顶峰的蒲卑时刻打算着趁战乱把蜀国的疆域向北继续拓展，可就在一晚之间，洪水与灾荒彻底击碎了他的全部梦想，他不得不召回了郅须将军，甚至召回了他最不喜欢的那个儿子。然而更可怕的是，早在那个时候之前，他就已经把自己完全萎靡于深宫之中，做起了名不副实的“太平天子”。没有人说的清楚，究竟是什么使得杜宇王朝失去了开疆拓土的气度，是统治者的狂妄、自负、傲慢，还是滔天的洪水，但王族的人们看得很清楚，国王与梁利夫人的关系出现了不易察觉的疏远迹象，这一点在他的儿子曦元心里更是明白。
杜宇王朝依旧没有摆脱古蜀王国创立时代的遗风，部落联盟的立国体制根深蒂固，朱提是杜宇部族最大的部落盟友的首领，也是蒲卑治理这个国家时最得力的助手。从很久以前开始，朱提的部落就已经被杜宇征服了，并且一直追随着他，从而取代鱼凫，成为了蜀地最大的势力，自从他把女儿嫁给蒲卑之后，国舅就成为朱提最稳固的身份了，而王族与首领们就已经知道往后的权力格局将会是怎样的。可以说，如果没有朱提的支持，蒲卑无法走到今天，更不可能维持这个庞大的联盟体系，获得巨大的权力，换句话说，朱提一旦离去，杜宇政权的脊梁上就少了一根支柱。
可是如今，这根支柱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杜宇王朝存在着，在西蜀冬季的晚风与夏日的浪涛中显得凋敝。
蒲卑与梁利夫人的往事到如今只有很少的人还在提起了，对于爱好风月的蜀人来说，那早就是一段若有若无的浪漫故事了，可是梁利夫人的容颜日衰，这是蜀人们都可以想象到的事情，尤其是在朱提去世之后，梁利的精神大不如从前了。
国丧典礼过后，王府一下子又冷清了，除了偶尔有大臣进去与蜀王讨论零碎的事情之外，里面就只有蜀王一个人而已了。蜀国没有国王，蜀人们照样可以生存，只要蜀民交足了粮饷和赋税，蜀国的上层也有生存的资源，如果遇上战争或者工程，国王还会征集蜀人服役，但那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面的事情了，如今的灾荒，使得蜀地的农业生产困难，蜀人生活无比艰难，粮饷和赋税日益减少了，战争和工程也只有停止。对此，蜀王杜宇拿不出一个很好的办法来渡过难关，而大臣里面也没有这样的人，整个蜀国的贵族也不得不勉强维持过去那种无为的生活。在朱提逝世之后，梁利夫人提出要回到王都西部的家乡去探亲，蜀王照例同意了，这使得偌大的王宫更加冷清了。
这天一早，蜀王反而精神大振，马上召见了自己的儿子曦元，要与他一同到王都里面的各处走走。高大的王车很快就准备好了，那是一座宽敞的四方形的王车，中间有一顶高高的华盖，四面都是烫金的围栏，隐隐雕刻着绚丽的花纹，一根圆木车轴连接着两只车轮，那木质车轮被加工成了工整的圆形，看上去完美无缺。王车由四匹高头大马牵拉着，周围是几名骑在马上手持青铜戈，身穿皮甲的武士，他们便是王府的卫队。
蜀王与自己的儿子并排坐在王车上， 车上还有一名驾车的车夫。蜀王身穿普通的王袍，中间系着腰带。与古蜀人的一样，那王袍衣襟是向着左边斜着分了叉的，上面印着的依旧是鱼凫国时代的鱼形图案，显得有些精致。而曦元则坐在父亲的旁边，学着国王那无比威严的表情。
古蜀的国王出行，并没有太多的规矩与讲究，蜀人们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况且如今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也看不见几个人了。蜀王刚刚迈出冷清的宫门，却走入了另一种让人更加落寞的冷清中，在他的心中忽然生发出后悔的情绪来。当他刚刚进入王城的第一年，每次出行都会被夹道欢迎的蜀民挡在欢呼声中，那个时候的他一直被蜀人尊奉为“教民务农”的圣王，因为他的部落的出现，使得蜀地的庄稼连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可是如今，田里也许好久都没有长出庄稼来了，街上的蜀人也不知道都躲到哪里去了，杜宇王只是看到偶尔会有一些脑袋从街道两边破旧的房屋里面探出来，可也只是很快就缩回去了
走过几条街道之后，蜀王蒲卑再一次感觉到了精神上的疲惫，他用一只手扶在栏杆上，另一只手伸出来拖在脸上，看上去是快要睡着的样子。王车轻微摇晃着向前，蜀王蒲卑永远也无法完全闭上眼睛，他的右眼半睁着，还不时向着右边空旷的街道和房屋扫视着，似乎还能够发现什么。
突然，透过眼眶里面的余光，蜀王看见城边一处小小的旅馆的大门依旧是开着的，不大的厅堂里坐着几位正在休息的人，他们似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可也不时有阴郁的眼光向着王车的方向瞟过来。可是在这些眼睛当中，有一双在蜀王看来却是万分独特的。
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那女人就站在旅店外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搔首弄姿的神情惹得蜀王忍不住定神观看。那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袍服，腰上系着彩带，胸前挂着一枚硕大的翠珠，乌黑的长发盘在后面，挽成了一个极大的螺髻，女人皮肤雪白，目光秀丽，脸颊微红，果然是个粉面玉胸的美人。透过武士的铜戈与铠甲，女人的眼神分明是投向往车上的蜀王的，虽然没有上前，蒲卑可以感觉到那眼光是在注视自己，他的眼光也时不时地与之汇合，可是很快又躲开了。王车很快就驶过了小小的旅馆，闭上眼睛，蜀王的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
“曦元，刚才那是鳖灵的夫人吧？”
“啊？”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问蒙了，他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父亲，也不知道父亲何时开始注意路边的人群了。
“儿臣不知。”
“本王好久没有在街道上游走了，不过本王过去曾经来过，对这里的情况很少清楚，这家旅店似乎是没有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父王，如今城里突然来一大群外人，都说自己是顺着长江通过巴人的领地来的，大概就是楚人吧。如今总在街上活动的就是他们，刚才那家小店应该就是城里楚人的地方。”
“哦！楚人还在城里开店了。”
“父王，是的。也不知道这些楚人来到我蜀国是什么目的，他们似乎是游商，整日里在城中置办产业，寻找落户的地方，附近的一大片店铺，如今都是楚人开的了。可蜀地民生凋敝，也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不知他们要这些店铺干什么。” 曦元看见一路沉默的父亲终于有了说话的冲动，竟自高兴起来，“或许是被楚王赶出来的，在蜀国寻找落脚之处呢！”
“嗯。”蒲卑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过本文担心的是那些人在蜀国王都里面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有什么诡计。”
“父亲多虑了，那些楚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蜀国百姓都感念父亲的恩德，不会造反的。”
“百姓永远不会反的，你去听听和蚕丛、柏灌和鱼凫三大家族的历史相关的传说就知道了，哪一次造反不是贵族挑起来的，百姓只知道纳粮，造反也不过是跟着他们罢了。”
曦元听到父亲这样的话，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是看到父亲一脸轻松，却也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父王，只要朱提部落对父王忠心耿耿，那些贵族就是想要造反，也没有那样大的能耐，如今的蜀国，不就是靠他们撑持起来的吗！”
“哼！”蒲卑用鼻子轻轻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的身上是有朱提部落的血脉的，所以对这话心里一定谨慎，可是你要知道，自从国舅逝世之后，谁又敢保证没有人会有异心呢？”
“父王！”
“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就册封你做朱提部落的首领，把他们都给我看好了，谁都不许胡来。”
听到父亲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曦元心中窃喜，在贵族中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了，可是他却假意推辞道： “父王，我恐怕不能胜任这样的职位啊，父王还是从贵族中另外挑选一人吧！”
“有什么不可以胜任的？你从小生长在宫廷之中，没有见过什么市面，也不像你大哥那样，在外面征战过几年，如今就是要给你个位置历练一番，父王将来还想要你继承王位呢！”
曦元听到这里，他真想马上从车子上跳下去，在街上狂呼一番，可是看见身边的父亲，他的这个念头没有了，可是他心中的喜悦依旧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里谈起这事情，仿佛是在突然之间，他自己已经成为了父亲身边的得力助手，而且还在将来有继承王位的可能性。
“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王重托，尽心尽力！”
“好了！”蜀王华峰一转，突然问道：“你知道鳖灵先生吧？”
“儿臣当然知道，父王忘了，刚才……”
“哈哈！好，本王知道了，那本王问你，你知道鳖灵先生正在蜀中各地查访，打算向本王献上治水良策的事情吗？”
“不知道。”
“你觉得治水之事可行么？”
曦元不敢贸然回答，他忍不住仔细揣摩着父亲的意思，突然间他想到父亲说过的担心楚人作乱的话，如果不能顺着父亲的意思说下去，父亲心里面肯定不会高兴的，于是他心里有底了，赶紧说：“父王，如果鳖灵真的能够拿出治水良策，固然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如果此人怀有二心，借治水之名联结楚人作乱，那岂不是坏了大事吗！况且我蜀中治水多年都没有成效，一个外人怎么就可以找到治水的良方啊，所以此事还请父王三思啊！”
“嗯，我儿说得有道理。”蒲卑高兴地点了点头。
队伍继续行进在空旷的街道上，留下了一连串足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