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逝世的消息传遍全城之后，蜀王亲自参加的祭祀活动显得悲怆而隆重，好在这样的王族大丧，顾盈也可以就当不关自己的事情一样，他每日独自一个人闲散在家里，或者在花院子里走走，或者坐在坝子前发呆，他的脑子里总是反复琢磨着那个鳖灵先生。
祭祀的仪式已经结束了，城内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街上时时有稀稀拉拉的人走过，作坊里也有人开始做工了，只是食物依旧短缺，满足不了这里的需要，于是，每天还是有许多人到城外挖野菜充饥。这天一早，顾盈略微收拾了一番，对着下人们交代了家务事，然后就叫上了老奴蜀临，拿上包裹，一起走上街头。按照蜀临的印象，在王都一个房舍密集的区域里，终于看见了那家普普通通的两层小店。
小店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一间小厅，摆放着几张大桌案，地上几个盛酒的大缸子，似乎也是空的，几个闲聊着的游客跪坐在里面，柜台后面，一个店主模样的人走了出来。
“二位客官，是住店的吗？小店里面已经没有吃得了，客官若是住店尚可，若是要吃饭，这里的确是没有啊。”
“呵，这蜀国还有不给饭吃的酒店？”顾盈故意提高了嗓门。
“客官不知啊，如今蜀地天灾，洪水过后，到处庄稼颗粒无收，家家若是还有食物，也都藏起来预备着过冬的，我这小店里也不卖了，客官要吃的，只能去街上找。”看来店主并不客气，“你看这店里的几位客官，都是在此歇息的，也没有见谁在这里要吃的。”
“呵，那就不怕饿着了鳖灵先生？” 顾盈大喊了一句，惊得店里的客人纷纷望着他。
店主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顾盈示意蜀临，把包裹拿过来，之后他伸出一只手，从里面掏出一只圆圆的东西。
店主仔细一瞧，不由得在心中惊叹，原来是一枚玉瑗。这玉瑗成翠绿色，外形光泽圆润，好似天边的圆月一般，毫无差错，而里面则开着一个大孔，也是圆形的，和外面一圈平行，看不到一丝瑕疵，要知道，这玉瑗材质稀有、工艺复杂，绝非一般的工匠可以完成的，如果不是王家，外人是不配拥有的。
顾盈一边把玉瑗交到店主手上，一面得意地问：“怎么样，这可不比那先生的青铜贝壳差劲吧！”
“是，是，客官，请往里面走。”店主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他知道，今日果然是得到了一件宝贝。
爬上低矮狭窄的楼梯，穿过一进走廊，来到一扇木门前，店主停住了。
“先生在么？”店主一边敲门，一边问。
“先生与夫人都不在，刚刚一同出去寻访蜀国的大王子了。”在走廊的另一头站着一位年轻的后生，蜀临一看，竟是那日在街上贩售贝壳的人。
“走，回去！”顾盈二话没说，转身下了楼梯，蜀临跟在后面，一路赶回了寨子里。
顾盈回到家里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传说中那位仙风道骨的鳖灵先生，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生的容貌美艳，似有无限的媚气，如今正站在里屋堂前的院子里，看见顾盈迎面走来，赶紧上前行了个礼。
“大王子，有礼了！”
顾盈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形，一时呆住了。
“王子，我乃是鳖灵之妻乔芸，站在这里恭候王子。”
从那女子身后，走出一位先生来，那先生浓眉大眼，身姿挺立，举止儒雅，含笑而立。
“哈哈，大王子，大王子公务繁忙，刚从外面回来，在下早来了一步，在这里等候，真是多有怠慢，失礼，失礼啊！”
“你就是鳖灵先生？”
“正是在下！”
“唉，如此，何劳夫人出面远迎啊，先生只管进去坐，不必客气。”
顾盈走进里屋，与鳖灵先生对坐在一张茶几的两边，而乔芸跟着走了进来，站在鳖灵身后，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圆溜溜直转，不停地和顾盈对视。
“唉，先生真是辛苦了，来，蜀临，上茶！”
“茶起自中原，饮茶的时代最早可以追溯到炎帝神农氏的时候。”
“果真如此，先生见多识广，在下真是佩服啊！”
“哪里，大王子在蜀国贵族中一向平易近人，且不似那些纨绔子弟一般身居王宫，而是从征五年，走南闯北，在下早闻王子英明，愿得前来拜访，如今方才如愿啊。”
“嗨，都是走马观花罢了，先生不必客气。”
“哦，先生戎马多年，体会颇多啊？”
“唉，鱼凫王国在时，曾兵发中原，助周天子讨伐纣王，牧野一战大获全胜，多赖蜀人出力。周朝基业，也算是凝聚着蜀人的血汗，可如今的中原，兵连祸结，纷纷攘攘，平王东迁之后，王室日衰，想来罪责全在褒姒啊。”
“哈哈！天下事，时也，势也。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也未必葬送得了周朝三百年的基业，更何况一个女人呢？”
“那依先生之见，这天下事，时如何，势又如何啊？”
“诸侯并起之时，王道倾颓之势。”
“此话怎讲。”顾盈继续问道。
看见顾盈好奇的眼神，鳖灵微笑着，并不急着回答。
“在下倒想知道，王子认为商纣王是何等人物啊？”
“纣王无道，暴殄天物，好酒玩乐，作威杀戮，残害黎民，自绝于天，结怨于人，我蜀中先人乃随武王讨伐之啊。”
“在下以为，纣王乃是堂堂英雄，商民称之为帝辛，那周武王虽得天下，才华亦不及其万一啊！”
鳖灵抿了一口蜀临端上来的茶，继续说道，“呵呵，周武王大会天下八百诸侯，讨伐商纣，却未曾料到日后离心，不服调动，此周朝开国之积弊啊。周人灭商，多得诸侯相助，而至于幽王时，诸侯乃武王所封，其地之广狭，固未必同其初封，周王抚而顺之，犹可相安而已，岂得尽夺其疆界？”
“先生莫非是说，周王所封诸侯，只是联盟，而非蕃属，他们对王室的认同和忠心有限，王室也约束不得，周王只和他们相安无事，却指挥不动，因此西周一朝最终灭于诸侯。”
“正是此理！”
说到这里，鳖灵情绪有些激动了，他站起来继续说道：“周人虽是诸侯中武力最强者，却与煌煌大商相差甚远。想来那商朝人之所以将自己的君主称为帝，乃是因为商王敬祖如敬神，商王既是君主，又是祭司，正所谓君权神授，灭夏之时，天命归依于商，故而成功。商人尊自己的祖先为虞舜，虞舜乃是天帝，主管一切神灵，因而护佑商朝便顺理成章，商王也有通神的作用，商朝人敬重君王如敬天帝一般，而周王仅敢自称‘天子’，不敢以‘帝’自居，此乃周人不能祖先捧为天下共尊的上帝所致。周人联合诸侯，遵奉王道，制作礼乐，可如今诸侯并起，王道衰微，岂不是时也势也，并非妹喜之于夏桀、妲己之于商纣、褒姒之于幽王啊！”
“先生此番高论，在下闻所未闻，可不知那商纣王却如何失了煌煌大商的天下啊？”
“商朝堂堂东方大国，一统于天帝，六百余年外服方国未敢为乱，却亡于王族内乱，夷人入侵，周王乘虚而入，此亦时也，势也。帝辛回天乏术，岂不更是一桩悲剧！”鳖灵重新坐下，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百余年间，东夷多次侵入王畿掳掠，此乃商朝之心腹大患，自帝武丁之时，对东夷用兵就从未停止；而在西边，奈何周人势力兴起，商王帝武乙曾狩猎于河渭之地，却被周人暗害；至帝文丁，周人继续骄横征伐，被帝文丁所杀。帝乙在位九年而崩，当此之时，商朝废除了兄终弟及的旧制。
微子启虽是帝乙的长子，并与帝辛是一母所生，但因为其母生微子时地位尚低，故微子为庶出；而其母为王后乃生辛，故其为嫡出，得以即位。微子启虽道貌岸然，却素有贤名，其朋党亦颇众，商朝王族中不能继承王位的箕子、比干亦是反对者，与微子启多有联合，终帝辛一世，与之成抗衡之势。于是王族之中，帝辛势孤力单。不得已乃杀比干，囚箕子，逐微子，用费仲以辅内政；重用飞廉、恶来为将，囚禁周文王，震慑西部诸侯。帝辛蔑视陈规陋俗，勇于革除旧弊，不愿祭祀鬼神，不再屠杀奴隶，选贤任能，唯才是用。帝辛东征夷人，倾全国之力剿灭百年大患，数十年方决出胜负。商朝势力大大东扩，文明远播，造福黎民，帝辛功不可没。”
顾盈点了点头。
“商王朝精华消耗殆尽，虽然战胜，然国力日衰，帝辛无暇西顾，而微子逃周，引周人乘虚而入，牧野一战，奴隶倒戈，煌煌大商顷刻间轰然倒塌，帝辛壮烈殉国。”
“如此看来，帝辛果然是一位圣君啊。”
“诸侯宋国乃商人后裔所建，宋人有一首歌，名叫‘玄鸟’，乃是歌颂商朝大业的。”
“哦，何不唱来听听！”
鳖灵想了一下，说道：“我夫人乔芸，素来能歌善舞，亦能唱这词，不如让她唱唱，也算是给王子解闷吧！”
“好！且听夫人一曲。”
鳖灵拿起了桌子上的茶杯，轻轻敲打着节拍。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士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好，好啊！先生高见，在下所未闻，先生文才，在下亦是不及，先生果然才华横溢，实在佩服啊！”一曲歌罢，顾盈连连赞叹。
“哈哈！这是夫人的才华啊，大王子过奖了。”鳖灵笑道，“周人称帝辛为‘纣’，实乃恶意中伤之词，王子不必相信。周人立国，蜀人多有助力，蜀人与周人感情至深，可是我看那周朝天下得自于商，如今气数已尽，诸侯纷乱，楚地亦不安宁，我才暗通蜀国，打算早晚前来投奔啊！”
“听说先生乃是神人，死而复生，才到得我王都，可有此事！”
“哈哈哈哈！”鳖灵仰面大笑，“我孤身一人，千辛万苦来到此地，除了为躲避中原战乱之外，乃是觉得此地虽洪水滔天，灾祸横行，但是大有可为。当年大禹治水，乃从此地开始，百余年来，历经蚕丛、柏灌、鱼凫三朝君王治理，更兼圣王杜宇，根基雄厚，加上蜀道艰难，可以远避中原战祸，只要治理得当，不出十年，定可以成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
“哈哈！先生既然如此说，不知有何良策？”
“治理水患，统一诸部！”
“如何治理水患，又怎样统一诸部啊？”
“哈哈！先生莫急，这治理水患，乃是头等大事，水患理清，王族威信树立，约束诸部亦不难，如此方可避免重蹈周人覆辙，使蜀地远离战乱，成为人人仰望的西部大国啊！”还没等顾盈说话，鳖灵话锋突然一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王子可否帮忙啊？”
“引荐父王？”
“哈哈！王子英明啊。”
“不知先生将向父王陈述何等治水之策啊？”
“这治理水患的事情，还需要从长计议。过几日，我打算出一趟远门，往蜀中各处查看灾情，之后再向你父王面陈大事。”
“好，先生只管放心去，我自会向父王引荐，等先生回来了，先到我府上说一声就是了。”
“既如此，有劳先生了，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鳖灵站起身，要随同乔芸往外走。
果然，一番畅谈之后，日头有些西斜了，不觉时间已过。
“先生慢走啊！”顾盈起身相送，却发现那乔芸还不忘回头凝视一眼，目光中透露出无限温存。
“先生去了，夫人留在这里由谁照顾啊？”顾盈突然问了一句。
“王子，妾乃是蜀人，自会回到亲戚那里去的，王子勿忧呀。”
果然是个风情的女人啊，顾盈的心里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