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客栈。
许久不来城中,却发觉变化依旧是很大。不是城楼花柳的排布摆设,而是人——曾经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今竟成了稀稀落落的到处空巷,即使偶尔有人走过,也是匆匆眼神示意后,便忧心忡忡地迅速离去。
大街上,更是再没什么人摆台买东西了。
萧索。心情霎时蒙上一层冰霜。我走进福来客栈去。
客栈里依旧空落无人,除了几个房客正在一楼百般聊赖地喝茶嗑瓜子。店小二在木柜子后边无聊地打着算盘,寂静的客栈里只能听到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拨弄声。
我走到柜子前去,问小二道:“小二,你们店里有没有一个留一脸大胡子,肤色酱黑,体型略胖,大概这么高的人投宿?”我边说着边与他比了一下身高。
“呵……可知道名字?”店小二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开始慢腾腾地翻登记本。我想着我也不知爹这几年是如何过,或许他用了假名登记呢?正在烦闷之时,小二却突然用手指指二楼过道:“姑娘你看看你找的人是不是他?”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刹那间竟凝注了呼吸——那个正从过道上走过的人,一脸大胡子,肤色酱黑,体型略胖,穿一身粗布黑黄色层叠斜绑袍子,连走路的姿势都是和原先一样的“半拐子步”!顿时心中百感交集,竟不能自已地叫出声来:“爹!”
他的脚步霎时一顿,四周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我回头谢过店小二,急急跑上楼去,他顺着声音的方向回过头来,正迎着我奔上楼去的脚步!
“梦!”他也叫出声来,然而那声音里除了喜悦之外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原委。我静静地站在楼梯口处,他亦站在原先他停住的地方,两个人隔空相望,只看得见对方木讷的模样。
“……随爹来吧,到房间里来。”最后,还是他先打破沉默,朝我走过来。我点了点头,便跟着他走,随他进入他的房间里去。
最简单的客房。一床,一桌,一椅,一妆台,都是最简易的样式,并几块粗布罢了。然而我却并不觉得有多寒酸,许是三年的隐居已让我习惯一切的平淡如水了吧。
他唤我坐下,虽然心中还是有些莫名的奇怪感觉,但我还是顺从地坐下了。他为我倒水,看着那张多年不见却基本毫无变化的脸,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自娘去世后,我恨他恨了多年。而今这般的见面,竟含着几分期待的,终究让我感到心里有疙瘩。
“近年似都没有你的消息了。”他突然出声,让我颇有些反应不及。然而他依旧在倒水,安静地倒满一杯两杯,然后将其中一杯放到我面前。“喝点水吧,一路进城该也渴了。”
“你……知道我不在城里?”我愣。
“风雨大败延维魔后,风阐汀与任洎梦隐居山林,杨左雨是为武林盟主。爹在江湖上还有点名气,不会连这也不知道。”他说着,声音里有些难以言表的僵硬。
我心里一怔。诚然,我与他都有隔阂。
“你……有身孕了?”他的目光不知何时已游离到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点头,有些许沉重。曾几何时我是多期待着小生命的到来,然而此刻,我只觉得这纽带的捆绑让我这样哭笑不得。
“和风阐汀一起,这些年过得还好吧。”他问着,声音里是尴尬的关切。
我愣了片刻,还是点头了。两年生死与共,三年恩爱美满,毕竟多是甘甜。
他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又都不再说话。
怎么办?我的心又开始慌乱不安,而这慌乱十有八九是会反映到我脸上的——玉符一定是在爹那里保存着的,但我要怎么和他开口要呢?他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爹。”我战战兢兢地开口,一直无惧一切的我,此刻竟因为这块玉符,露出了胆怯害怕的姿态来!“家族那块祖传的玉符,是在您的手上吧?”
他一愣,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呃……恩,是。怎么?”
“……”我沉默了半晌,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向爹要那块玉符。他会给我吗?如果他拒绝了我该怎么办?他会不会相信?以爹这种不谙世事的作风,即使是攸关武林的大事,只要与他无关他一概是不会理会的……平生我第一次如此缠绕和犹豫不决,曾经疾风劲雨般地行事作风竟就不见了!
“……爹,这,实在是事出有因。”我低声说着,即使理由可观,却仍有一种负罪之感。“绝剑堡现任堡主绝严,此人阴险狡诈、心胸狭隘、不可捉摸却是人尽皆知,更可怕的是此人深得绝见真传,或许功力还在绝见之上。他手中握有的家传宝剑可以汇集火灵之阳力。而今寻江山异动,疑是有强烈的阳气复生。曾经绝剑堡堡主绝见被风雨大败,绝严怀恨在心,又有宝剑在手,加之绝剑堡曾经是统御武林的第一门户,我怕……”
“你是担心风阐汀。”他打断得颇有些奇怪的浓重。
“……算是吧。可是我也很担心他的意图。”这一下恰好戳中我的痛处,我只得尴尬而又逞强一般地接下去,“绝严曾经掳走我,要我交出家传的玉符——当然我那块是假的。此人阴险狡诈,坏名已经在外,我怕他又会做出什么破坏武林安宁的事情……那剑汇聚的阳气足以克制风雨之阴力,而爹的玉符可以提升风的神风刃功力……”
“武林由谁掌控与我无关。武林盟主一位人人眼馋,血雨腥风是一段时间后的必然,理会它来做什么。”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间隙还抿一口水聊以解乏。我叹一口气,果然如此,爹这种不问世事的处事方法是不会答应交出玉符的……
“不过——玉符在这,你拿去吧。”
还在低迷谷底,却突然听见他这样说道,倒是让我惊讶万分。以为他在说笑,抬头起来时,竟发现——一块凝脂般剔透浑厚的玉牌已经放在桌上,俨然就是玉符!
“……”
“风阐汀怎么说都是我女婿,不帮一帮,女儿的面子上也挂不住。拿去吧,这么些年了爹还不知道玉符有此等功效。”许是看我尴尬的表情,爹便解释起来,那声音听来,也还是有几分的不甘愿。然而玉符就在我眼前,我有什么好说?
我探手上去,只觉得一股温柔的寒气正由玉符而发,缓缓传到我的手上,身体顿时感觉像被柔软的光泽包围一般,舒适温馨。如此灵性,想是真正的玉符无疑了。
我忐忑地收了玉符,而爹的表情依旧是那般的淡然乃至于漠然。“去吧。速速拿给风阐汀。”他像是叹息般了抿了一口水,便站起来往窗子边走去了。
我看着他站在窗前的姿态,外面是昏暗的天,他稍有些蓬乱的头发和胡子在昏暗下竟显得有几分昏黄孤老的味道。我顿了顿,细弱地含腰说道:“……那我先走了。爹爹保重,我……定会再来看爹的。”
他没有任何表示,依旧伫立在窗前。我轻手轻脚地退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开门,离去。此番一见多隔阂,竟感觉如此束缚而奇怪。但是不妨,拿到了玉符,就是成功的。我出了福来客栈,便急急去找左雨大哥。
玉符拿到了,应该赶快拿给蝉英才是。
——自然,当时种种僵硬与尴尬的感觉,包括他刚见到我时那一丝奇怪的难以弄清的意味,我都没有在意。父女,且还是曾经互相敌视的父女,多年不见,自然不太熟稔,这是很正常的。然而,我毕竟还是想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