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私塾先生
我的启蒙师仁生先生,大号培基,他是本村人,生于清朝末年,自幼受过八年私塾教育,晚清时考上过秀才。仁生先生为人厚道,对父母亲异常孝顺,母亲生病的时候,曾经割股疗亲,是村中有名的孝子①。他对易经很有研究,周围村人常来找他算命,看风水。
四十岁的时候,仁生先生在自己家里办起了私塾,招来本村7、8个学生,当起了私塾先生。学生学费以稻谷计算,每人每年五、六担谷。
记得入学第一天,我很高兴,穿了母亲帮我改制的蓝夏布旧衣服,一条粗布黑旧裤,腰间系了一根红布腰带,脚穿一双母亲做的干湿鞋,鞋底鞋帮上用桐油擦过了,下小雨的天气,可以防水,头上还戴了一顶瓜皮帽,像个小丑。
和其他新生一样,父母亲早早为我备好了年糕、团子、米糖、花生四种贡果,还有二十个熟鸡蛋以及香、烛、鞭炮等。一切齐备之后,我由父母亲牵着去书院。书院设在仁生先生家的西舍间里,舍间明亮,靠北墙放着一张旧的八仙讲桌,桌上放了一部康熙字典,一个笔筒,石砚,墨水罐等,还有几本别的书籍,桌上还放有戒尺,笔筒中插有几管毛笔,半碗描红写字的红水。舍间北墙的正中央处,贴了用红纸写的几行字,中间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右边是"贤人七十",左边:弟子三千。
仁生先生和那些老学生,还有各位家长,站在天井里迎接新生。那时候,仁生先生还留着长长的辫子,他穿着长衫,看上去就像清朝的遗老,让人肃然起敬。
入学仪式比较简单:先是祭拜孔子,在那张写了"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的红纸下,大家依次烧香、点蜡烛、行大礼、跪拜,接下来,拜先生,再然后,先生、家长、新、老学生互拜,同时大家开始文质彬彬分吃贡果。贡果吃罢,由老学生手把手教新学生描红,一边描,一边诵念笔顺,"上大人、孔夫子、尔小生、七十士--",描红按笔顺,从上至下,从左到右,依次序进行。家长有识字的,也会站在旁边帮助指点。
上午时间很快过去,学生们回家吃饭,午饭后,各自备好课桌椅,再返回私塾,此时算是正式开学--新生从诵念《三字经》开始,"人之初,性本善--",老生自己选学《四书》、《五经》之类。
我对描红写字读书背书感兴趣。别的学生学《三字经》需半年时间,我半个月就把它学完了。《四书》共六本(《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离娄》、《告子》),学过之后,我用两天的时间,把它们全部背诵完毕。另外还有《七言杂字》、《昔时贤文》,我在听过别人背诵后,自己很快也能将它们背诵下来。如此惊人的记忆力,连先生都感到惊讶,他经常夸赞我,同学们也非常羡慕我。他们逢人就说:"兴隆读书进步快。"尤其是先生回忆说:"在多年教书生涯中,没有发现第二个这样会背书的学生。"按照先生的说法,我这一年,抵得上别人四年,为什么呢?因为这一年时间里,我读完了十三本书,且两天时间就能把《四书》全背完,再有一年时间的话,那就可以把《诗》《书》《易》《吕氏春秋》全部读完。
仁生先生常常拿我当例子去教育他的儿子淮兴/凤贞。淮兴/凤贞和我同窗,他是仁生先生唯一的儿子,仁生一家上下对淮兴/凤贞十分宠爱。据说当初生淮兴/凤贞的时候,仁生先生每次在与师母同房前,一定要洗澡更衣,并在祖宗堂前烧香磕头,祈求祖先赐他儿子,后来不久果真就生下了淮兴/凤贞。
我入私塾时淮兴/凤贞已就读数年了,不过长进不大。一段书,他整个早上或下午都背不下来。读书时,他常常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有时念着念着便睡着了。仁生先生见此情形,气得摇头叹息:"竖子昼寝,朽木不可雕也。"
为了对治淮兴/凤贞的瞌睡虫,有一次,仁生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山墈边,捡回几粒柯树籽,他把柯树籽的果柄折开,折成一个小卡夹子,把它夹在淮兴/凤贞的眼皮上。眼皮挂着两个小球球,淮兴/凤贞也就不再打瞌睡了。同学们见此情景,心里实在觉得可笑。
我在仁生先生的私塾里只读了一年书。
第二年秋天,仁生先生被抓了壮丁。那时他已是四十六岁的人了,乡保长为了敲诈他家钱财,故意派人抓他的壮丁。
仁生先生被抓走,村里请来一位姓黄的先生,听说他曾经留学日本。因为患有精神病,黄先生在村里还未教满三个月,有一个晚上便出走了,走得不知去向②。从此,私塾解散,学生们各自回家。我随后转去了行桥中心小学。
仁生先生被抓壮丁后,淮兴/凤贞家为了救仁生出苦海,设法筹集了一百块银元。钱筹好了,可是整个汪家村谁也不敢去南抚师管区把仁生先生领回来,仁生先生的弟弟贵生,特意来请我父亲出马。
那时我父亲五十来岁,他为此专门蓄了胡须,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有六十多岁的样子。
时值初冬,天气较冷,父亲穿了件旧棉袄,把银元用布条卷好,分层扎在腰间,清早从汪家出发,步行了一天,傍晚时才走到师管区。南抚师管区相当于今天的抚州军分区,管辖抚州南城一片,师管区驻在抚州,距离汪家村有近一百里路。那新兵营门口,戒备森严,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门,枪上还安了刺刀。父亲拿出乡里开具的证明,并送给两个士兵两包香烟和几个银毫子,请他们高抬贵手让他进去见他们的长官。长官见到我父亲,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问道:"你来这干什么?"我父亲说明来意,随即奉上一百大洋,之后那长官便和颜悦色地说:"你们乡里早就该派人来领他回去,他四十多了,纯属老头,能管什么用?!"接着他派传令兵带我父亲去找汪仁生。
见我父亲到来,仁生先生立即跪在他跟前,泣不成声:"朝成大哥,你若不来,这条命就得活活被拖死!"被抓兵后,仁生先生被强行剪掉了辫子,为此他哭了半天,让人好笑。他在新兵营里过着囚犯一般的生活,一日两餐,吃的是发霉的糙米,没有菜吃,只喝得点盐水,受的是法西斯的训练,国民党的军官视士兵如仇敌,动不动就拳脚相加,把你打得倒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有的甚至被枪托活活砸死。
当天晚上,我父亲领着仁生先生,离开了师管区新兵营,就在附近饭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早,起程回到了老家--乌顿汪村。
我父亲说,仁生先生一进门,就跪在他母亲跟前,声泪俱下地说:"叩见母亲,孩儿放心不下母亲,捡了这条命回来--"
二、贵生
说到仁生先生,不能不说起他的弟弟贵生。
仁生先生大号培基,贵生名培本,兄弟俩的性格与为人截然不同。仁生先生是上了族谱的有名孝子,曾割肱孝敬娘亲,而贵生的一生,则主要以赌博为业。贵生也读过四书五经,他脑子灵,记性好,但聪明劲都用在了赌博上。贵生有妻室儿女,也会种田,他平时参加劳动的时间不多,农忙时就会雇上几个短工,农闲的话,就走村串户,到处赌博。
那时,有不少人专门雇佣他去赌博或坐庄,称他是赌"花会"、赌"铜宝"的师傅。
赌铜宝的师傅,要懂得装铜宝,铜宝是红白两片铜片,通过一个布筒子,装在铜宝箱里,铜宝分四门:上是归心,下是出门,左是青龙,右是白虎,大概的意思是,谁压准了红色铜片所属的那一门,就算谁赢,压准了一个赔三个,压挂角的占两门,只赔一个。那时南城伏牛墟上,有几个财主开赌场,曾多次请贵生去当赌博师傅。
有一次,贵生帮财主坐庄赌铜宝,两天两宿没有下楼休息。铜宝装好后,放在一只篮筐里,从楼上用绳子吊下,把装好的铜宝放在桌子中央,等四门赌钱的人压好钱后便开宝--两只蓝子一上一下,轮流进行。到了第二天晚上,贵生已困乏不堪,他伏在桌子上磕睡到天亮。这期间,铜宝原封不动,上下吊着,装了一个晚上的老虎,把赌徒们的钱都吃光了。这回他帮财主发了大财。财主给了贵生一百块银元的奖赏。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打了一宿的瞌睡。事后他向大家说出其中的奥秘,人们听了只觉好笑,但不少赌徒因此输得精光,倾家荡产。
贵生不仅是赌徒中的高手,他在吃鱼方面,也堪称高手,没有谁能比得过他。吃鱼时,他总是大口大口地吞吃,然后就见到鱼的骨头分作两边,从他的嘴角不停射出。他吃猪肉也与众不同,两三斤重的猪肉,切作四五块,用香菇或干墨鱼加水文火慢炖,到吃的时候,只见他用筷子担着往口里送,一次全部吃完。
除了搓麻将,玩骨牌、赌铜宝,贵生还会装"花会"。
"花会"分四门,每门九个人名,总共三十六个人名,据传说这三十六个人,都是因赌钱丧命成了赌鬼。赌"花会"的师傅头天晚上把赌局装好,装赌局的过程并不复杂,即从四门的赌鬼中各挑出一个名字,贴在画轴中卷起来,第二天选一个僻静地方,将卷起的画轴,挂在一根木杆上面,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名字,等四面八方赶赌的人到齐了,他们押上钱,并登记好所下注赌鬼的名字。最后揭开画轴,你若是押中了一元,便赔你三十元。
开"花会"的时候,四邻八乡里,赶赌的人很多,就像赶庙会一样,所以叫"花会"。"花会"的地点,大都选在荒郊野外或深山老林中,以防军警抓赌,如果被抓的话就要罚款,罚不到钱的话就要抓人去坐牢,然后通知家属拿钱赎人。
因为赌"花会",解放前,政府点名要抓贵生,他吓得要命,无处藏身。我父亲说,如果他愿意,可以躲在我家的拖户间后面,那里刚好铺得下一张床给他住。我父亲从来不参与赌钱,谁也不会找到我家来。我父亲劝贵生戒掉赌瘾,好好过平静日子,这样政府也就不会派警察来抓他了。
不过,赌徒总是积习难改。等抓赌的风波过去,贵生的赌瘾又来了,人们又经常可以看见他,长衫马褂,撑把晴雨伞,走在村路上,四处赶赌。
有一回,时值三伏天,骄阳似火。我父亲一个人在徐岭亭的梯田里耘晚禾,他头顶烈日,稻田中的水被太阳晒得滚烫,空气里一丝丝的风也没有,又热又闷,实在叫人受不了。此时,贵生正走在去大徐村帮人装花会的路上,他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走到我父亲耘禾的田边,特意放慢了脚步,轻声对我父亲说:"朝成大哥,你太辛苦了,这样又闷又热的天气,我空着手走路都感到难受,你还跪在田里耘禾,实在太辛苦了--你应该想开一些,回家去休息两天。现在我告诉你明天开花会的名字,这次我是帮别人赌花会。"说完他就匆匆赶路去了。晚上我父亲收工回家,吃了晚饭,坐在大门口纳凉时,把白天遇到贵生去大徐村帮别人赌花会的事情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将信将疑,好奇不已,第二天,她一个人悄悄前往花会,押了十个铜板的赌注,结果赢得了三百个铜板。后来贵生对我父亲说:"朝成大哥,你也太心善了,你应该压上两块银元,那你这半年也不用劳动了。""赌钱的事,我是一贯反对的,我将此事当笑话告诉你嫂子,没想到她竟然跑去押了十个铜板,"我父亲淡淡地说,"要是她押上十块银元,那你们不就白忙了--"
父亲对赌钱的人看不惯。他经常对我们说:"人生在世勤劳是根本,那些赌徒良心不好,一心想要别人的钱财。赌博,有的人一下子就倾家荡产了,造成地方风气败坏,倾财忘身,这都是赌博带来的恶果。"
贵生一直赌到解放前夕。听说他欠了人家不少赌债,要不是因为解放,他倾家荡产也还不清。常言道:"十个赌徒九个输,一个不输变蠢猪。"
三、清明祭扫
入了私塾,成了读书人,加上得到先生的称赞,因此,十岁那年的清明节,我获得了参加祭扫祖墓的资格,第一次,跟随村里的老者,一行七人,前往何家岭的中王村,祭扫祖墓。
族谱记载,远在隋唐五代时,汪氏老祖从安徽歙县迁居婺源,再迁往江西临川,来到乌顿汪村。死后,老祖宗葬在中王村东面不远的一座半圆形的小山丘上,山下有一条小溪流过。风水先生把这样的地形叫做"半月投江"。
从汪家前往中王村,有三十多里路,路上要经过管家、游家、谭桥街,邹家陂、大塘、石池村、石池口等地,来回大约需要一天的时间。为什么老祖宗要在那里落土,没有人告诉我,据说是参照了风水先生的选择。
路上,经过石池口。关于此地,有一个传说。说是古代这座山上曾有一座庙,山下路旁的小石山上,有三个小石洞,石洞里,每天清早都会分别流出大米、油、盐,专供庙里的和尚享用。如果哪天有善人、施主、香客来进香的话,石洞就会多流出一些大米油盐。后来有个和尚贪心,想让石洞多流出一些大米油盐,好拿去换钱用,于是他拿了铁锤凿子去凿石洞,谁知适得其反,三个石洞从此之后再也不往外流东西,贪心的和尚最后也就只好饿死在庙里了。
路过石池口,果然看见路旁左边的岩石上,有三个垂直排列的小石洞。中间那个石洞,还真的留下有被人凿过的痕迹,洞里头,什么都没有。
我想,这一定是古人编撰的小故事,用来教育后人不要贪心。
我们清早出发,大半晌午时,到达汪氏祖墓。我们,还有从乌顿汪村分出去的另外十三汪的人,一一碰过头之后,大家依次,到坟前除草,培土,然后摆上供品。祖墓前供上了一盘熟猪肉,两碟果品,然后,十三汪的子弟排成三列,跪拜三叩首,一边燃放鞭炮,点燃香烛,烧纸钱。烧纸钱的时候,大人提醒小孩子,不能用木棍去搅拨,一旦把钱灰拨散了,先祖就收不到那些纸钱了。
扫墓完毕,一行人在看守坟山的农家(佃户家)吃过午饭,便各自登上回家的路程。
据老者介绍,汪氏子孙来此扫墓,已延续有一千余年。那时祖先在中王村买下了五亩好田,交给看守坟山的人家去种,不收租谷,只要求他在清明那天,招待汪家村前来的扫墓者一顿酒席即可。这样的约定,也延续了一千多年。那一天,佃户迎进送出,十分客气。招待扫墓人的三四桌酒席,十分丰盛,酒席上有吃不完的肉鱼,他们还一定要我们捎带回家。
解放后,土改把田分掉了,佃农解放了,没人再为我们看守坟山,村里也就不再派代表前去扫墓了。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过祭扫祖墓这么一回事。
1996年,重修宗谱时,汪家村派代表去祭祖,发现祖坟山已被开采金矿的人挖平了,那"半月投江"的好风水,已经荡然无存。
四、行桥小学
仁生先生被抓了壮丁,村里的私塾关门了。
1941年春,我十二岁,父母决定让我去行桥小学读书。因为读书可以免征兵,同时,也因为受自己亲家--陈坊六和尚/三和尚的欺负太甚,父亲觉得,家里还是需要有一个读书识字的人,家里有读书人,打起官司来不吃哑巴亏。
那天,与我同去小学报名的有对子、段子和我。段子后来去彭田读小学了,因彭田离家比较近。我和对子继续留在行小读书。不久,对子因兄长遭雷击身亡,他只读了半年书就辍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