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养
一等人,英模孝子;两件事,教书种养。这是我对人生的理解与总结。
1968年,老伴从行桥小学下放回到汪家村后,我俩利用周末或节假日,把过去老屋的宅基地开垦为一块面积约两百平米的菜园。园内栽上了四季蔬菜,还种上了柑桔、桃、李、板栗、枣树等果木,蔬菜品种不少:红萝卜、白萝卜,白菜、芥菜、荠菜、大蒜、韭菜、辣椒、茄子、豆角,还有冬瓜、南瓜,红薯、西瓜、甜瓜等。
桔子树是我自己嫁接培育的,一株株小桔苗,生长不到两尺高,树上就已经结出了7、8个憨态可掬的桔子。园中另有两株大红桔,每年可收获红桔几十斤。有一次,我看见二女儿雁南,一个人坐在树下,吃那些还未成熟的小桔子,小桔子又酸又硬,我看着她接连吃掉了十几个,竟一点不觉得酸苦,真是百思不解。
桃李的品种一般,不过果实成熟的时候,也一样诱人。一个秋天的中午,我一人在园中安静地锄草,忽然看见一个陈坊村路过的妇女,她径直跑进我家园中,爬上树去摘桃子。我看到她这一举动,感到奇怪,便说:"咦,这是怎么回事?物各有主!"她注意到我,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唉,我饿极了--"。谁知我俩的对话惊动了冬瓜脚/郑九香,她从厨房里跑出来,冲着那个还在树上的妇女,大声恶骂起来:"饿极了?还好意思说?你去卖!去卖臭肉吃!"骂得那村妇狗血淋头,她面红耳赤,迅速爬下树来,滚屎一般逃跑了。
等桃子下树的时候,老伴一个人担着半箩筐桃子,到周围的几个村里去卖,两、三分钱一斤,也鲜有人光顾,桃子卖不掉,最后全送给了亲友和村民。
我母亲看中了菜园的一块垃圾地,心里舍不得,把它拾掇出来,种上箬叶和苎麻。端午节裹粽子,家里箬叶用不完,还可以送人,那块小小的苎麻地,一年可收割三次,得三次麻皮。记得大跃进时,人们饥饿无奈也吃苎麻叶,煮过苎麻叶的水,绿得墨黑,吃了苎麻叶的人,皮肤也跟着变绿了。苎麻叶除了粗糙涩口外,没有什么味道。老母亲把收获的苎麻丝积聚起来,等到够织一顶蚊帐的时候,就请人来织蚊帐,供我和我老伴使用。老人家疼爱小儿子,凉爽透气的苎麻蚊帐留给儿子儿媳,自己则一直用那顶补了又补的旧蚊帐。
几个孩子在菜地里也有各自的小自留地,放学后或砍柴回来,他们总会去园子里转一圈,看看他们栽种的甜瓜、红薯是不是又长大了一些,顺便浇水施肥。不过,他们总是十分着急,根本等不到甜瓜成熟的那一天,就早早地把它们摘下来尝了鲜,理由是怕被人家偷了去,不如放进自己肚子里保险。有时吃得撑了,他们就蹲在园子里大便,大便完,也没有手纸,只能随便拣块土坷垃去揩。被我看到之后,他们也会感到不好意思。我说:"这没什么,这叫做就地取材。"他们更喜欢摘苎麻叶当手纸,苎麻叶大小正合适,也比较柔软。
除了宅基地园子外,我家还另有两处菜园。一处在村里的井头边,另一处在洗衣塘边上。井边的老菜园,共有三畦地,面积二十平米不到,我在里面栽上了辣椒、茄子、豆角,一个时季下来,基本可供一家人食用。有一年我心血来潮,在园中栽了两畦甘蔗,甘蔗不需要特别照顾,长势良好,密不透风,但可惜的是,还未等到甘蔗成熟,就已经被人偷得稀稀拉拉了,我一气之下,把甘蔗全部砍了回家,存放在楼上。那时宇儿、小华较小,他们端不动楼梯,就想方设法缘着床顶爬上楼去--老式的床,都有结实的木顶蓬,我母亲看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提醒他们:"爬楼要注意安全。"
池塘边的菜地,面积不到八平米,每年夏天我用它来栽水蕻菜(空心菜),菜地靠近水塘,每天黄昏时浇水十分方便。冬天,种大白菜。
周末、节假日,我和老伴的大多数时间,都放在了菜园里。地里活,一干总要干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才会收工。
一天傍晚,老伴一人在菜地拔草,不幸被蝮蛇咬伤。大儿子飞快赶来,把蛇打死。蝮蛇是剧毒蛇,不一会,老伴眼睛就出现了视物模糊的症状,看什么东西都是双影。我大哥立即四处去寻找草药给她敷伤口,一个星期下来,老伴的症状才有所好转。此事传到学校,把我吓了一大跳,回来之后,我把菜园里容易藏毒虫的那些藤蔓丛生的家葛连根拔除了,挖出的葛根,又粗又长,多达上百斤。我和大儿子将葛根担去下刘村的碾米厂加工粉碎,清早去,早饭后回来。粉碎后的葛根,放入大木桶内,用水冲洗,使它产生沉淀,等沉淀物晒干后就变成了葛粉,葛粉可作芡粉,也可加入各类肉、菜,煮成美味羹汤。葛粉性质清凉滋补营养,但加工起来费时费力,如果只是小规模栽种,实在是很烦很累的事情。
除了菜地的劳作,饲养也是繁重的家务。
常规的家禽,总是鸡鸭鹅。我家养过几年鹅,还孵出了小鹅崽。养鹅很操心,小鹅崽怕刮东风,会发软脚瘟,遇到那样的情况,需要及时给它们喂一点冰糖,同时半夜里要给它们换上干净的窝,窝干食饱,小鹅长得很快。鹅食量大,必须放养,但是若无人加以看护的话,大鹅很容易被人偷走,家中的鹅,大白天时就曾经被人偷走过一只。鹅蛋很大,一个就有半碗,杀一只鹅则可以煮出满满一大锅,逢年过节的时候,足够全家人打一次牙祭。
鸡鸭好养,但也并不顺利。鸡一跑进菜园,就被狐狸偷吃了,天上还有鹞子来叼。有时候,刚听见鸡飞狗跳的声音,我老伴便赶紧追出去,但为时已晚,熟悉的芦花鸡、笋壳鸡早已不见了踪影,菜地里只留下一撮鸡毛。
后来老伴去陈坊小学教书,家中无人,白天,只好把鸡关在厨房里,结果下午回家一看,灶上、锅盖上、水缸板上,到处都是鸡屎,肮脏极了。
还养过鸽子。从行桥街上水仔聋子家买回来一对老鸽子,老伴把鸽子翅膀扎起养了一个星期,自认为鸽子已经熟悉环境了,便把它们翅膀解开,谁知一放养出去,那一双老鸽子马上就飞回它们老家去了。有经验的人说,你们看走了眼,人家故意把老鸽子卖给你,应该买小鸽子就没事。
后来改养兔子,因为兔子繁殖快。但兔子食量极大,每天要吃很多青菜、树叶、野草,它可以一天到晚不停嘴。先是把兔子养在菜园里,结果兔子到处打洞,还到处躲藏,后来把兔子放在楼上仓房里饲养,兔子不打洞了,但它们在楼板上到处拉屎拉尿,尿水从楼板缝中滴下来,到处一股臊臭味,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很快我们就把兔子处理掉了。
最费力气的是养猪。过去人们常说:"养鸡下蛋换油盐,养猪为过年。"那时养猪不是为了过年,而是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是上峰布置下来的,要交统购猪--凡是吃农村粮的,每家每户每年必须交一只统购猪,且要保证出栏重量在180斤以上。猪交给公社食品站,按每斤四角钱收购,当时猪肉的市价是八角一斤。老百姓平时没有猪肉吃,每年过节时按人头每人供应三、四两或半斤猪肉。如果你家中养了两头猪,就准许你宰杀一只,卖给社员。
养猪规定必须圈养、栏养,假如猪跑出来,下了禾田,那是要罚款的,若是窜入人家的菜园,糟蹋了蔬菜,那就更不得了,赔偿人家不说,往往还伤感情。一天我家的小猪窜了出来,钻进冬瓜脚/郑九香的菜园里,那时老伴的二哥吴本民生病了,住在我家养病,老伴上课去了,冬瓜脚/郑九香/认为本民偷懒,没有把猪看住,于是破口大骂,骂得十分难听不说,还拿了竹篙追打他,硬是把寄人篱下的他从我家赶跑了。还有一次,两只小猪跑了出来,钻进屋后面的后龙山上,一家人寻了好久也不见踪影,后来还是大儿子李仔发动他们班上的学生帮忙寻找,最后才把猪找了回来。
养猪无别巧,栏干食饱。这说起来简单。栏干,说的是每天都要给猪换稻草,保持猪栏干燥,食饱,就是说你一天得喂它三四餐,每天都不得间断。一年下来,一头猪也就只能长到一百七、八十斤,交统购时,一头猪大概能卖到六、七十元。有一年,一头统购猪只换到了一件老羊皮袄--那时我还是"三查"对象,身体很差,患了慢性肠炎,瘦得皮包骨,特别怕冷,担心怕熬不过冬天,老伴于是请求她在青海工作的妹夫,请他把他那件老羊皮袄转让给我,正好六十元,一头猪的价钱。
我家养猪有十来年的时间。每年夏天,孩子们四处出外打猪草,冬天,我们会专门栽种一种猪喜欢吃的莴苣菜。怕饲料不够,夏天,我们还在池塘里养了一格水浮莲,水浮莲生长很快,它长长的水茎长满了扎人的根毛,老伴斫水浮莲的时候,两只胳膊皮肤过敏,瘙痒难耐,这个任务就只好转交给了二女儿雁南,天天晚上,她都要事先斫好一大锅水浮莲,配上糠皮,米汤,煮好。那时她实在很辛苦,每天晚上得把猪食煮好,第二天早上还要洗一家人的衣服,有时候因为害怕洗衣服耽误了上学,她就在池塘边一边洗一边大哭,一边骂人。没办法!早饭后她还得挑一担柴赶到八里路外的彭田中学上学。彭田中学属于初级农业中学,学生要给学校食堂送柴火。一天早上,我在厨房门口试了一下她的柴担,湿的叶柴,足有五、六十斤。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要担这么重的柴担,还要走八里路赶去上学,真是不容易,难怪她后来个子一直长不高。
每年卖统购猪,我都会向生产队借好板车,把猪拉到公社食品站,那里附设有生猪收购点。最后两次卖猪,印象很深,第一次是我和李仔两个人,他推车,我扶,经过黄甲科村背后,那一段下坡路他没有控制好板车,速度太快,以致板车翻倒,猪也被抛出车外,所幸猪被麻绳绑住了腿,否则它肯定逃跑了。板车从我的右脚背碾过去,幸好未伤及筋骨。1981年,最后一次卖统购猪,我俩接受教训,绕弯走陈坊村背后的马路,那边的道路远一点,但比较平坦。李仔一个人拉着板车向前跑,我在后面飞快地追,直追到下刘村上坡时他才不得不停下来,等着我来推板车上坡。我说:"为什么要跑这么快?"他说:"高兴!马上就要去沈阳上学了,要离开老家了。你们恢复了商品粮供应,以后再也不要交统购猪了。"那年,我一家人好事连连,儿子与女儿考上了大学,老伴也恢复了城镇居民户口,一家人心情十分愉快。
二、老伴的劫数
1973年,老伴下放汪家已经第六个年头了。
下放回汪家这几年,老伴在队上当社员,一天吃五个工分,累得只剩半条命。期间,她曾几次向陈坊大队书记陈金山/陈贵生请求,希望能到陈坊小学教书,每一次,陈都予以拒绝。我曾和她一起去请求过一次,陈说,"不需要,不需要就是不需要。"
四月的一天,老伴挑着谷子到陈坊大队去碾米,碰巧遇到陈坊小学负责人李富华老师,李问她,"你愿不愿意来教书?"我老伴说,"想!怎么会不想?做梦都想!"
李老师对我老伴有很好的印象。60年代初,李在谢家小学教书时,行桥片的小学教师集中学习,我老伴表现十分积极,为大家读报唱歌。李说,"你不要担心,陈书记那边我会帮着说话"。
不久,在李富华的帮助下,老伴如愿到陈坊小学去教书了。为此,我俩十分高兴,专门宰杀了一只大鹅,请了一桌酒席,宴请公社和大队干部,感谢他们的帮助。这其中,最要感谢的是李富华,要不是他,我老伴肯定还在家中务农。听我老伴说,李不仅为人好,而且还是有名的孝子,有一次,有人来学校告诉他,说他母亲得了重病,李闻讯后,一路哭着赶回家。可惜,这样的好人,竟英年早逝,1983年,李富华因肾病去世了。
到陈坊小学教书之后,老伴工作十分卖力,每天早出晚归,中午不回家,带一茶缸白饭与咸菜去吃。有一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要赶到小学,参加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排戏,一个人晚上经过后龙山,怕坏人怕鬼,心里吓得要死。
天天这样跑来跑去,家务事又多,饭又吃不饱,结果老伴得了严重的妇科病。我几次陪她到行桥医院去看病,公社医生认为老伴子宫里长了肌瘤,每次看病就捉住她刮子宫,子宫壁越刮越薄,涩不住血,结果,导致习惯性血崩。大出血时,她大气不敢出,动都不敢动,整天躺在床上,大小便都不能动一下,脸色就像蜡纸一样。郑四女/郑九香,还有村里的群众,整天都说,"望侯这一下的死期快到了。"
后来看中医,中医也没有看出什么结果,就说是气虚,要补气血,叫病人要多吃桂圆、红枣炖鸡、炖鸽子这类提气的补品。以我家当时的条件,哪里吃得起这些补品?生孩子的时候,老伴也没有吃过一口。再说,当时即便吃得起,你也买不到,街上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连火柴、白糖都要走后门。供销社徐主任的老婆,看我老伴可怜,曾送给她二十几个桂元,老伴激动得直流眼泪,死活要给她钱,对方怎么也不肯收。
后来,又想别的办法,又打听到什么偏方,说是要用冬天冻死的芭蕉根,煎水服用,吃够三十根,还要长期吃一种像鼻涕一样的海琼脂,再还要用自己的头发烧灰做引子,这些奇怪的偏方都试过了,什么效果也没有。
老伴不甘心就这样变成一个废人,她向远在青海的妹妹借得一点钱之后,咬牙决定去南昌妇幼保健院检查治疗。到了医院,医生说,要准备开刀拿掉子宫,但住了一个多星期之后,医院还迟迟不为她安排手术,老伴急了,扑通跪在医生跟前,请求尽快手术,"我们借钱来住院,实在住不起--",住不起院不说,老伴还担心生病太久,自己那个教民校的职位怕也要保不住。最后经主治医生会诊,说是盆腔炎,没有生命危险,但不能开刀,怕引起失血过多。怎么办?我们咨询了医生之后,买了一本治妇科病的草药书,打算回去自己摸索着治疗。
回家之后,我按书上的介绍,四处寻找主治盆腔炎的白花蛇舌草①,一边为老伴煎煮服用,一边捣成药膏让她外敷。
那段时间,日子难熬。眼看着家中一根支柱倒下了,另一根支柱的情况也不妙--当时我不巧患上了慢性肠炎,每天拉肚子,东西又吃不下,在学校里,一日三餐,仅吃五分钱一份的水豆腐,要么就是米汤拌盐下饭,人已经骨瘦如柴了,可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心里很焦急烦躁。每个周末,我挣扎着从行桥送药回家,回到家中,我和老伴,两人坐在床上,各坐一头,默默对视,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随着社会形势改善,我心情好转,身体也渐渐恢复健康。老伴在连续吃了六、七百斤的草药之后,病情也基本好转了。从她生病到康复的这段时间里,她不得已,请了一年的假,身体稍有恢复时,就坚持到陈小上课去了。
老伴的命运真正得到改变,是到1980年的时候。
80年上半年,县教育局来文件说,凡68年下放的农村小学代编老师,过去是城镇居民户口,下放期间一直没有间断教民校的,经县医院体检合格,可以办理转正,成为国家正式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