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69年开始,两、三年时间里,那些观点不同的人,大部分都调离了行中。
第二期贫宣队驻校时间从1970年冬至1973年,公社只派了陈洪高一人。陈是大村陈家人,他与我姑夫陈普发是同族兄弟。他没有带什么观点,来到学校之后,为学校农场联系栽种药材操了不少心。他对我比较客气,请我担任药物种植的技术指导,在农场里种起了两亩多地的药菊、白术、穿心莲等药材。几年下来,这些小种植项目,为学校增加了一些经济收入。
1974年春,公社派遣原行桥大队书记胡洪财为第三期驻校贫宣队,成员只有他一人。胡为人善良厚道,驻校期间没有闹过任何派性斗争,他为学校农场做了一些实事,学校农场原先养了几头黄牛,由"三查对象"们放牧,"三查对象"们解放之后,牛便由胡洪财放牧。不久,学校把黄牛卖掉了,胡洪财也就离开了学校。
胡洪财认识很多草药,是一位乡间的草药郎中,贫宣队离开学校后,他因为年纪老了,公社没有给他另作安排,他就一个人在行桥街上,摆了个草药摊子,聊以度日。
第四期贫宣队是1975年冬进驻的,刚入驻没几天就撤走了,由县委改派工宣队下来。工宣队的意思是工人代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它和贫宣队一样,协助校长管理学校。工宣队的两位工人师傅是临川县电机厂的,一位姓吴,一位姓张,他俩具体负责什么工作,我记不起来了。那时学校已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教学工作基本上步入正轨,各个年级陆续有了教科书,每个学期都要举行中考、期考,各个学校都开始抓教育质量。
1976年9月9日,农历八月十五日晚,毛泽东去世,不久"四人帮"倒台,十年浩劫结束。
1977年冬,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之后,工宣队就撤走了。
十三、株连
当"三查"对象那几年,我一家老小受牵连,处处低人三等。
1968年12月,老伴从行桥小学下放回到老家--乌顿汪家,参加生产队劳动。说是下放,实际上是解除公职,回家乡当农民。队上妇女组里,谁也不愿意接受她,嫌她是累赘,最后把她编入到老弱病残组里,一天只算四分半的工分。儿子八岁,也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一天算两个工分。年终结算,各人的工分写在村里的黑板上,一工分五分钱,十公分五角钱,一百工分五块钱,就这样一点微薄的收入,一年做到头,还拿不到现金。一家九口,靠我每月五十六元的工资,生活压力可想而知(可就是这样,比起一般村人,我家的生活还算是比较好的)。那时,我一家人所有的私有财产,只有一间瓦房、队上分配的七分自留地,以及我们在老屋宅基地上开出的那片菜园。自留地种了一点稻子,菜园则是全部的副业。东西不够吃,家人在田头种了一株南瓜,谁知南瓜成了资本主义尾巴,等它刚刚开始牵藤开花时,生产队就派人来监督我老伴,要她亲手拔掉它,这叫做割资本主义尾巴。
那时,一年中最忙的就是春种夏收,尤其是夏天双抢,要抢着割禾,怕稻子熟透脱落,要赶时间抢种,要不能秋天天冷,二季稻扬花时容易被霜打死。每天,我爱人收工回家,人总是累得喘不过气来,加上天气热,她一回家,就赶紧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几乎要昏死过去。几个孩子赶紧找来蒲扇,拼命为母亲打扇,他们知道,保住了母亲的性命,也就保住了自己,今后的生活就有希望。那时候的农村,因为天气炎热,加上人们的无知,三伏天里,常常有人因中暑死去。中暑的人,身体虚脱,生理机能迅速瓦解,往往来不及抢救,就死在田间地头。
大儿子那年八岁,本来应该在陈坊小学读书,但校长在极左思想的蛊惑下,公然在学校的学生集会上呼喊:""三查"对象的儿子汪跃光滚出学校去!"退学后,他被迫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天干到晚上,只计两个工分,但是耘禾割禾担谷,生产队却要分配给他成人一样的劳动量。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按一个吃十分的成年劳动力那样去劳动呢?祖母把饭送到田头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孙子因为耘禾太过劳累,直不起腰,只能趴在地上吃饭。我爱人经常看见孩子因担不起稻谷,一个人坐在地上伤心痛哭,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只好忍气吞声去帮儿子担稻谷。
到了农闲时,我老伴就会挑着缝纫机,前往邻村帮人缝制衣服,赚几个油盐钱。有几次她还带着大儿子去帮忙锁扣眼,母子俩一天做到晚,还赚不到五、六角钱,而队长又找上门来,逼迫你向队上交公积金,每月要交六十元,否则就没收缝纫机。六十元是一个天文数字,那时候一个壮劳力,每天吃十个工分,年终结算,工钱合计也不到两百块。交不起公积金,结果缝纫机就被没收了,丢到生产队的仓库里,队上看我们一家人不顺眼的村干部他们,故意把几袋六六六粉压在缝纫机上。我老伴眼看着缝纫机被毁损,她痛哭流涕,向大队书记告艰苦,求情,过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把缝纫机讨了回来,但是生产队还不放心,还要在缝纫机上贴上封条,这样你再也不能做衣服了。
我家老屋的宅基地上,长了五棵毛竹,别人屋后也有很多毛竹,有的多达数百根,可是队上要请篾匠编制箩筐,不砍人家的毛竹,只砍"三查"对象家的,我老伴气得要拼命,幸好母亲劝阻,才没有发生冲突。后来我得知此事,及时将几根毛竹砍光,以免留下后患。
1971年酷暑,二儿子刚出生不久,他不幸染病,不能呼吸,喉咙发出干咳。三伏天的高温,孩子生病若不及时求医诊治,那实在太危险。我老伴赶紧向队上支农工作组的同志请了假(支农工作组是县委派下来的,帮助夏收夏种),带上两件衣服,急匆匆跑去行桥,搭乘汽车去抚州地区医院治病。母子俩到了医院,医生及时开了处方,打了一针,效果很好,然后拿了一些药就想赶回来,但一看天色已晚,没有交通车,又无钱住旅馆,她只能抱着孩子睡在医院内的走廊上,天气炎热,澡也无法洗,蚊叮虫咬,一个晚上未曾合眼。第二天清晨,她抱着儿子赶到汽车站,匆匆地赶了回来,到了行桥中学我的住处,准备歇息一下,本来她请好了三天事假,现在两天还不到,结果大队上就接二连三电话打到行桥中学,大队工作组的张某某,他在电话里跳起脚来喊:"三查对象的老婆,想逃避劳动,不愿接受劳动改造--"
1971年,我家有七口人,在队上吃粮食,我月月拿现金上交生产队,算作口粮钱,可晚上生产队开会,议论最多的,总是"三查对象"家吃口粮的事情。虽然交了钱,村干部一伙人还七嘴八舌地说:"一家七口吃队上的粮食,参加劳动的人还不到半个,这纯粹是吃剥削!"几个对村干部巴巴结结的村民也在背后嘟囔,"不要给他家口粮,让他端楼梯去告天。"还有不少人说:"大家不要吵,听说明天"老三"就会被清洗回家来作田,现在队上就可以给他把任务分配好。"我二嫂郑九香也幸灾乐祸地说:""老三"这下吃禄满了,要不他月月吃工资,星期天他坐在家中都有钱拿。"难怪我老伴的同事,从金溪县嫁到汪家村的徐梅花说:"别看汪家村子小,难找出几个好人。"说穿了,他们一伙势利眼就是不服气我家吃队上的口粮,我家是月月吃口粮,月月付现金,从来没有白吃过队上的一两粮食。年终发放半年的口粮时,我家因没有工分可以抵帐,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半年的口粮钱,那时,全村人谁也不愿意帮我垫帐,只有下汪的大伏说了一句良心话,大伏说:"都是汪家人,人不亲土也亲,做人何必那样绝情,何况人家每月发工资,按时会给你钱。"
身为生产队检查员的汪淮兴/汪凤贞,他没有主见,不敢站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事实上我家与他家交情很深,他父亲与我父亲的情谊赛过了亲兄弟。解放前,他父亲仁生先生四十多岁时,受人欺负被抓了壮丁,关押在南抚师管区的新兵营里,全村人,连他弟弟都不敢去把他赎回来,是我父亲出面帮他疏通关系,把他父亲救了回来,要不然他父亲在新兵营必死无疑。可是时过境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对淮兴/凤贞的冷淡,我心里有看法。
汪家村的老队长汪文达,为人硬直,不幸他过世比较早,这新一任的村队领导,都是一群小人哉,他们为什么对我一家人如此刻薄?这里面一个根本的原因是,我大哥过去与新队长秋狗/疤郎他家有仇--1949年,大哥在陈坊乡旧政府里当了两个月的保长,他曾经将秋狗/疤郎的伯父抓去当壮丁,因贱狗/疤郎的伯父当年曾破坏大哥的家庭,与大哥的前妻运麻子/英麻子勾搭成奸,现在,秋狗/疤郎一家得势了,大哥一家只好自认倒霉,任由他们欺负到泥缝里。作为"三查"对象的我和我的家人,连带在一起,自然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类似这样的事例实在多得不堪回忆。"三查"对象是我一人,其实我是玻璃一样透明的人,1951年,我在部队里就参加了"三查"审干学习,查出身、查历史、查成分,样样过关,我本人学生出身,家庭成分贫农,历史清白,我只是无辜受了他人的牵连,为什么自己的乡人,竟要因此株连我举家老小呢?
在那几年的艰难日子里,只有几户人家对我家还不错,敢说公道话,其中老队长汪文达的老伴吴家女,为人硬直,遇见有人欺负我爱人的时候,常常总站在我爱人一边,维护她。另外还有我小时的同学对子一家,下汪的大伏、高生、园眼几家,他们在别人纷纷对我家说三道四的时候,还一直与我家保持来往,这在当时,真是十分难得。
十四、恶妯娌
除了受村队干部的百般管制之外,那几年,我一家人,还饱受冬瓜脚/我二嫂郑九香的刁难与欺负。
[冬瓜脚本名郑四女,是--这几个字不要!]我的二嫂郑四女/郑九香,她因为感染了血丝虫病(血丝虫病是蚊虫传播的),两条腿肿得很粗,粗得像冬瓜/瓠瓜,村里人因此称呼她冬/瓠瓜脚。
说来也怪,我这个二嫂,实在是个异样人物,她性情古怪,在四邻八舍都出了名。
1955年春天,她和本村的大猪客一家起了争执,她无中生有,诬蔑大猪客的老婆陈大香勾引她老公,谋她老公的好种,结果引起大猪客一家人愤怒,就在一天早上,大猪客带来几个男子,在菜园里,捉住郑四女/郑九香,把她按倒在地,随即在粪桶里掏了一碗大粪,灌在她嘴里,冬瓜脚/郑九香闭上眼睛,嘴唇紧闭,四脚乱蹬,大粪最后全灌在了她的颈脖里,一身臭气熏天。临走时大猪客还愤怒地说,谁叫你说坏话,破坏我的夫妻关系--,后来冬瓜脚/郑九香为了报复,在大猪客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故意跑到村头的厕所里,搅动粪坑。
平时,她嘴巴从来就没有闲过,总在骂人。1968年,她又因为胡说村干部的坏话,说村干部吃冤枉,贪污队上的钱,骂他们是土匪等等,结果又被人家捉住了打嘴巴。
说起来我父母亲在结亲家上比较倒运。大哥找了运麻子/英麻子为妻,结果老屋都被他们烧掉了,二哥找了郑四女/郑九香,谁知她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刁蛮悍妇。
二哥的这门亲事是由我父亲的斋友--彭田善俚的父亲做的介绍,据他说,青泥侧官郑家村的郑才贵/郑银生,他家境比较殷实,有亲戚在湖南长沙经商,每年会给他家汇不少钱,同时他家中有几十亩地出租,郑在家什么活也不干,只养了一群鸽子散心。郑家对儿女们比较宠爱,冬瓜脚/郑九香是他们家第四个女儿。
郑四女/郑九香嫁到汪家的时候,算得上比较风光,她父亲给了她五亩田的陪嫁,她坐大花轿进汪家村,一路上吹吹打打,十分热闹。郑四女/郑九香的母亲有一次来汪家作客,见到汪家人,显得十分傲慢,她说:"我女儿嫁到你汪家来,只是喝得你们汪家人的水。"意思是她给了钱、给了田陪嫁,没有占婆家的任何便宜。
我父亲本来希望结下这门亲事,可以请亲家将我二哥带出去学徒经商,哪里料想得到,郑四女/郑九香嫁过来之后,与公公婆婆格格不入,经常无事生非指桑骂槐,吵得公公婆婆只好与她分家另过。他两口子有好日子也不肯好好过,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大闹,大打出手。和运麻子/英麻子不同,郑四女/郑九香即使有时被老公打得头破血流,她也不会去搬娘家人来奈何老公,而是把洗头的血水倒在婆婆的床上来出气。
有时她要回娘家,汪家距离青泥二十华里,全是山岗小路,她怕路上被豺狼吃了,就厚着脸皮要我陪伴她去。我大概陪伴过她两三次。我实在不愿去,但母亲安慰我,叫我宽宏大量,不要计较她。
解放后,我参加了解放军,抗美援朝时期,我有三年未跟家中通信,母亲经常去行桥邮局问讯,看看小儿子是否有来信。郑四女/郑九香得知消息后,平白无故地,按在肉上骂道:"这下好了,三年未见一封信,还有人在?!听说朝鲜战场,炮火连天,邻村细毛死了,邓家猪仔被冷子打死了--"说得我母亲心如刀割。
冬瓜脚/郑九香很倔犟,生孩子时请不来接生婆,她就自己给自己接生,洗净,给孩子穿衣服,她老公在跟前照顾左右时,她还嫌他婆婆妈妈,说什么"没有必要!"的话--"生孩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象母鸡下蛋一样--",不过她生下孩子后,一点奶水也没有,完全靠磨米糊将他们喂养大。她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生下男孩之后就花钱四处请奶娘喂养,女孩则让她们将就着吃米汤。就这样,她养大了四女一男。本来她还有一个八岁的男孩,那个孩子在奶娘家养生分了,对于生母十分惧怕,经常半夜里偷跑回奶娘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孩子不听话,经常与冬瓜脚/郑九香吵架,64年的一个冬天,孩子头一天还会绕着桌子逃避生母追打,没想到晚上,他竟被生母掐死了。第二天清早,冬瓜脚/郑九香把儿子拖出去埋了,一点眼泪水都没有。
冬瓜脚/郑九香父母去世,两口子去青泥奔丧,送父母上山,旧习规定:女儿要出砖钱及神仙的草靴钱,晚上吃过回龙宴,冬瓜脚/郑九香听到有人找她出钱时,竟漏夜躲回了汪家。她不仅如此,还六亲不认。一天晚上,天下大雨,冬瓜脚/郑的亲侄子从南城下来,路过汪家,侄子在门口拍门,喊:"四女/九香姑姑,请开门,让我避避雨,我已浑身湿透--""你没有姑姑,你认错人了!"郑四女/郑九香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老伴听到她侄子叫门,感到寒心,想起来去开门,但是,谁那个时候要是敢去开门的话,那她就会大喊大闹到天亮,所以我老伴也就只好装着没听见。
68年我成为"三查"对象后,老伴跟着下放回到汪家村,这期间,冬瓜脚/郑九香实在是找到了出气筒,进进出出,骂我一家人。我们兄弟三家共住在一栋硬三间的房屋里,她一家住在东北厢房,我住在西厢房,大哥在东南厢房,三家人共用一个厅堂。我家小鸡小狗走到她房门口去,她就指着我老伴骂,她女儿偷吃了鸡蛋,她也怀疑是我家孩子干的。她人缘不好,经常有邻居的孩子跟她捣乱,她没有证据,结果就使着性子骂我一家大小。遇上雨天,她把湿衣服架在我家房门口,你还不能吱声。我老伴说:"房子太小,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