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使团里的三个人远远跟着甘罗,见大人有了危险,非但不觉心急,反倒暗暗称赞甘罗的神机妙算。
他们不慌着冲上去营救,而是两个人继续小心翼翼地尾随过去,同时另一个人立刻返回馆驿通知章邯。
这一切都在甘罗的意料之中,赵王偃派了些人佯装伙计混在馆驿里找东西,但并没有得逞,这样一来的话,这些人自然而然会把注意打在甘罗的头上。
至于他们找什么东西,甘罗之前也不很确定,他只知道自己身上随时带着两样东西,一把鱼肠剑,一封国书,那么现在答案就很明显了。
甘罗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民房里,斜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倒也不算昏暗。
手脚被绑住了,连着身体一起被捆在床榻上,甘罗扭动身体试了试,发现自己几乎动弹不得,于是放弃了挣扎。
门外的人听见里面有了动静,便走进来瞧了甘罗一眼,说道:“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甘罗淡然回答:“我知道。”
“哦?想不到你年纪不大,胆量到还不小。”
由于甘罗被绑在床榻上,他平躺着的目光便很难看见那人的模样,甘罗斜着眼睛,想尽量尝试用眼角的余光看看那个人,却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侧影。
那人笑了笑,直言不讳:“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把你捉到这来,只是想找一样东西而已。”
“找国书么?”甘罗说得也很干脆。
“对。”那人握着国书,放在甘罗的眼前,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谁派你来的,是赵王吗?”
那人答得很狂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甘罗哼了一声,说道:“国书乃两国邦交联合之用,对于一般人毫无价值,甚至还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不是赵王派你来的,还能是谁?”
“这你就错了。”那人笑道:“你所说的杀身之祸完全不存在,因为我可以立即毁了它,没有人知道是我干的。但是对于你,甘罗使者,秦王委重任与你,你却丢失国书失败而回,你将如何?”
言及此处,这一切便与甘罗所料相差无几。
赵偃一日夺不到国书,一日不会召见,至于原因,想来必是为了给自己施加压力,好在外交谈判时有更多的筹码,而最直接的,是想借此试探出自己出使赵国的真实目的。
毕竟秦国要联合赵共伐匈奴这件事有点牵强,因为以秦国的实力完全不需要这么做,这一点天下皆知,秦赵长平一战后断交十几年,突然派使臣来访,怎让人不起疑心?
甘罗心知失去国书意义重大,若此刻表现得毫不在乎,那便是告诉赵偃国书之上全是幌子,若表现得过于在乎,却又有欲盖弥彰之嫌。
甘罗微微叹气,反唇相讥道:“想不到赵王一国之君,竟也派你作此卑劣之事,若要拒绝秦赵联合一事,不妨当面说清楚,何苦要来夺国书呢。”
“啧啧啧……”那人将国书收回怀中,戏谑道:“你为什么一定认为是大王派我来的呢,难道...我就不可以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
“难道你忘了你在竹城里所做之事么?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替城主报仇而已。”
甘罗的内心在一阵短暂的惊疑过后,便很快地反应过来,他在撒谎,如果他真是竹城之人,一定会不惜性命地杀了自己,不会仅仅是夺取国书。
更重要的是,在涉城城尉射杀前来寻仇之人过后,竹城剩下的那些人应该已经打消了复仇的念头,毕竟,他们也都是在竹城安居多年,有妻有子之人,当不会再来无辜枉死。
所以,这个人一定是赵王派来的!
片刻安静之后,甘罗冷冷一笑,故意反问道:“既是为赵攸报仇而来,何不杀了我?盗我国书,无非想要我身败名裂,但我告诉你,我此番使赵,国书只是其次,我身为秦使,当在赵王面前陈词利弊,晓以大义,岂能因丢失国书而受辱于赵王!”
“使者如此临危不惧,慷慨激昂,倒让我好生佩服。”那人泰然笑到,显得很是镇定。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里取出了另一样东西,亮在了甘罗眼前,继续说道:“罢了罢了,我也无意与你争辩什么,只是方才我从你身上搜出来另一样东西,令我极是惊奇,此物你究竟从何得来?。”
那是...鱼肠剑!
甘罗听此人话中之意认得鱼肠剑,必是与公羊恒有所关联,后背不由得滚过一阵寒意。
略作思忖过后,甘罗说到:“此物乃君侯相赠。”
“你所言之君侯,可是秦之相国吕不韦?”
“正是。”
“哈哈哈哈!”那人一阵狂笑,说道:“这鱼肠剑分明是公羊恒之物,公羊恒为救燕丹身死河水,怎就成了吕不韦赠你之物了?”
甘罗满是不屑地说到:“公羊恒身死之后,这把剑被兵卒呈与君侯,君侯再赠于我,如此而已。”
那人沉吟片刻,似乎是相信了甘罗的话,随走出几步将鱼肠剑放在桌上,准备离开房间。
“此物乃不祥之物,使者还是不用为妙哇。”
甘罗喊到:“你既已得到国书,还不放了我!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赵国兵连祸结之日不远矣!”
那人未停下脚步,反倒昂扬笑意:“你的手下不是一直跟着我们么,你可以让他们进来救你了。”
听到此话,潜伏在屋梁上的章邯及三个手下,还有屋内被缚的甘罗,皆是心头一惊,这人...竟有如此之高的洞察力吗?!
章邯暗暗观察这人,见其步伐轻盈如风,笑声朗朗,身上所背的那把剑虽藏于鞘中,却满带刚烈之气呼之欲出,料想定是个绝顶高手,否则,也不会明知有人暗中保护甘罗,还敢堂而皇之一人出手将其掳走了。
虽知是强敌,章邯却更加血脉喷张,跃跃欲试。
“你们去救少庶子,我来拦住他!”
章邯吩咐过后,随身型纵跃而起,从屋顶上极速跳下,提剑迎敌。
那人头戴阴阳面具,一身阔袍长襟灵动飘逸,仿若出尘之姿。此刻见章邯前来拦住去路,样貌平平,年纪不大,他竟不禁狂笑几声。
“小辈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拦本尊道路,也好,就让本尊指点你两招吧!”
电光火石之间,章邯借下坠之力直刺而来,剑气如啸。
那人闪躲几步,身形飘忽不定,让章邯空有一身气力却无法近身,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一般。
未几,那人拔剑出窍,为湛青云纹之案,剑刃幽若秋霜,剑芒激荡,不可逼视。
章邯剑谱籍名,非泛泛之辈,见此剑之状,脑海里迅速闪过剑谱上的一个名字。
承影剑!!!
愈是强敌,对于章邯来说,愈是兴奋。
那人挥舞承影,剑法如青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
绕是章邯全神应对,却是无法阻止迅速坍塌的颓败之势。
十合之后,那人已徜徉而去,留下章邯一人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落叶,那一片片被剑气撕裂成无数片的落叶。
此时此刻,那个自信要与天下豪杰一较高下的章邯,内心竟闪过一丝无法遏制的怯意。
第三十八章
赵宫大殿内,郭开手捧一卷国书,一脸兴奋地向赵偃走去。
“大王,东西到手了!”
赵偃接过国书翻卷查看,却是比郭开平静许多。
“没伤到那个小子吧?”
“连一根头发都没伤他的!”郭开回道。
“如此便好。”赵偃笑了笑,转身坐回王位之上,郭开跟了过去,跪坐在赵偃的身边。
两人一齐观阅国书上的文字,见其上书曰:
秦赵两国同宗同源,寡人赢姓赵氏,汝亦然也,今义渠反叛,勾结匈奴犯进中土,令黎民无归百姓荼毒,实为大患。赵境千里,亦受匈奴之苦久矣,幸得牧强兵以据,然匈奴贼心不死,实非长久之计。寡人欲与赵盟,北击塞外共讨匈奴,使异族不敢窥测中原也。他日联军横扫贼境,所得城池可均分之,寡人诚心以待,必不负盟约也。
赵偃阅毕,随将国书合拢,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大王何故发笑?”郭开问到。
赵偃回道:“他一个傀儡君王还有心思北击匈奴?真是笑话,依寡人看呐,这国书不像是他秦王写的,倒像是吕不韦写的。”
“有理!极是有理!”郭开拍马屁道,一副眉飞色舞地模样,“依大王之见,这国书所言之事,我们允还是不允?”
赵偃拍了拍郭开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到:“寡人不需要这么早做决定,反正寡人还没召见那小子,不妨听听那小子还有何说辞,到时再做决定亦未尝不可。”
“听说那小子油嘴滑舌得很,大王可不能被他诓骗进去。”郭开建议到。
赵偃自信地笑了两声道:“寡人召见他岂是要听他诓骗之辞,你当真以为寡人派你夺这国书来,仅仅是为了给他难堪或是一个下马威么?”
“莫非...大王还有别的用意?”郭开瞪大眼睛问到。
赵偃拾起桌案上的国书扔进火盆里,很快,那一卷白帛黑字、印有秦王玺印的国书便化作灰烬。
“为使者丢失国书,本是大罪,若功败而回,他甘罗在秦国将再无立锥之地,所以,那小子与寡人谈判之时已处于势弱一方,寡人亦可在这场所谓的秦赵联盟里获得最大的利益。”
郭开眼神一亮,大喜道:“大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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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的馆驿里,甘罗正在和大家秘密地商量事情。
甘罗失算了,他本以为故意引人上钩,借有人抢夺国书一事求见赵王,赵王便没理由再推脱不见。
好在这几日宫门外的苦等没有白费,在赵偃把注意力放在甘罗和国书身上之时,使团的其他人已经打点好了去往燕地的各处关节。
“张大人出发了吗?”甘罗问到。
某个随从回禀:“侯爷的亲笔密函、各处关隘的通关碟令、马匹钱财这些都没有问题,张大人已于昨日午时出城,估计此时已经到了巨鹿附近。”
甘罗粗略一算,欣慰道:“巨鹿离燕地只三百里,但愿张大人不会出什么意外。若是他走到快,最多再隔两日便可抵达燕地,那时我们也算不辜负大王信任和侯爷所托了。”
随从又道:“这是自然,少庶子不惜以身犯险给我们提供机会,咱们哪能不把事情办好呢。只是少庶子啊,如今国书真的丢了,咱们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甘罗凝神细思一阵,说道:“计划不变,明日一早我再去宫门外求见。”
这话说的平平淡淡,却是在各个随从中间激荡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可是...我们没有国书啊,少庶子,若是赵王以此要挟为难我们,那可如何是好?”随从们皆是把心纠紧,又惊又怕的问到。
甘罗深呼吸一口,随后道:“不急,我自有妙计。”
使团众人心怀忐忑地过了一天,于翌日辰时,甘罗便带了章邯及两个随从进宫求见赵王。
和前几日不一样,甘罗此次来到宫门前,一扫曾经的温和态度,极是气愤地向宫门的侍卫责问道:“本使苦侯几日,赵王拒不见我,究竟是何缘故!”
侍卫回道:“贵使稍候,让我再去向大王禀报。”
“稍候、稍候!本使进邯郸城已有八日,他赵王不尽国君接待之仪也就罢了,今日若再不见本使,他日匈奴坐大,赵国必将自食恶果!”
侍卫见甘罗气得厉害,便悻悻答道:“贵使所言极是,前些时日确实大王政务繁忙,以致怠慢了贵使,望请见谅。”
“少说这些客套话,本使听着虚伪得紧。你可知本使在此耽搁几日,竟被贼人夺了国书,本使现在便要进宫面见赵王要个说法,你等休要拦我!”
甘罗怒气冲冲地吼到,那侍卫心知个中原因,佯装大惊之色,说到:“竟有此等事?!”
“你当本使会拿国书开玩笑吗!”
侍卫睁大双眼,回道:“国书被夺非同小可,大王此刻正于大殿议政,我现在便带你们前去面见大王!”
甘罗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跨进宫门,在侍卫的带领下来到大殿之外。
侍卫飞快地走上台阶,向门外的执事太监耳语几句,执事太监会意,便碎步进得殿内,向赵王奏报此事。
这一切都是赵王安排好的,此刻等到甘罗前来,便欣然一笑,吩咐道:“让他进来。”
执事太监得令,退出殿外高呼:“宣秦使甘罗进殿!”
甘罗四人昂首进殿,不待赵王客套两句,便是一脸怒气地说到:“赵王果真政务繁忙,若非本使国书被盗,想来是见不到赵王一面了吧!”
殿中臣子见甘罗无礼,随反唇相讥:“黄口小儿口无遮拦,大王日理万机让你等候些时日又如何!你国书丢便丢了,那是你自己保护不当,岂敢斥责我们大王?!”
甘罗鄙了一眼群臣,说道:“听你们的口气,似乎一点不觉得本使丢了国书很奇怪嘛,莫非...夺我国书的贼人就是你们安排的!”
“大胆!”
一个浓眉大眼的武将站出来冲甘罗吼到,一副凶神恶煞要宰了甘罗的模样:“大殿内岂容你大放厥词!”
赵王见状,便开口劝道:“爱卿勿要动怒,也请甘罗使者莫要冤枉了好人,寡人治下的王都之内,竟有人敢抢夺国书实在可恶,请容寡人几日时间,寡人定会给使者一个交代。”
甘罗冷笑一声,说道:“交代是必须要给的,不过我今日前来是要与赵王商议国事的!”
赵王佯装不知情,问到:“是何国事?”
甘罗上前几步奏道:“秦赵结盟攻打匈奴的国事!”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赵王和郭开虽然提前知道了此事,但其他大臣却不知晓,这些人平素对秦国本就怀有敌意,此番听到秦赵结盟四字,心中自是气恼。
“秦人野心天下皆知,多年来征伐不断,侵列国数千里地,斩首百万,乃列国之公敌也!现在虚与委蛇要与我赵国结盟,其心叵测也!”
“杨大人所言极是!当年秦楚共约盟好,仅仅三年之期,秦国便攻打汉水...”
一时之间,群臣议论纷纷,不停地指责秦国当年的‘不义之事’。
喧哗之中,甘罗牟足气势厉声一喝:“住嘴!”
群臣皆是一愣,稍稍静了片刻,便又骂道:“莫非我们说得不对么,秦乃虎狼之国,谅你如何狡辩也休想掩过去!”
甘罗慷慨激昂道:“列国互相共伐已有数百年,韩、魏三家分晋你们只字不提,赵灭代、中山二国只字不提,赵齐攻打燕国连下二十余城你们仍是只字不提,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秦国!”
此话一出,殿内群臣顿时鸦雀无声,甘罗扫了群臣一眼,又道:“我道大殿之内应有明士,知晓匈奴异族犯境实是心头大患,岂料你们目光如此短浅,可笑啊可笑!”
赵王眉目一凝,神色肃然:“使者如此痛陈利害,寡人已明白个中道理,不过眼下无国书为凭,秦又曾多次与盟国反目,寡人岂能轻信你一人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