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将我送至府外,我亲手将他手中缰绳系在府上杨树上,任他诧异,还是迎他来到了我的寝室。他兀自从马上接下那女奴,由锦衣带回我府中安顿。
萧和府上下,均知道四小姐有了心上人,可却从未见过他的模样。
他环顾着我室内的陈设,迟疑的坐在了案几边的榻上,看着案几上摆着数卷诗书,顺手扬起案几上展开的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本汉字版的《诗经》,契丹贵族的少年均通晓汉文,大多用这本书做启蒙。他翻了几页,停在了夹存着花瓣的一处,定神看着,原来是《木桃》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笑,“我以为来错地方了!”
“你心中,该不会只认为萧清宁才是名门淑女,别的人是鲁莽野人吧?”我摊开了桌上的白笺,“你为什么笑?我不像?”
他忍住笑意,“我看你在《木桃》那篇留了记号,该不会连这几句话也没记住?”
他见我不语,有了几分认真,“我要不是为了应付我娘,也不会记这劳什子,我用契丹语记得,你听好了,”他扬着书,缓步从我面前踱步,平添了几分儒雅的端倪,“‘赠我木瓜,美玉报答。不是报答,永牢记她。’”
我噗的笑出声,“这句话,被你说的这么俗气!”他道,“我一个六院部的小子,整天放牛牧马,诗经讲得什么,我又不懂。”
什么六院部小子。我起身仰望着他,“你是我要嫁的人。”我摊开了那卷书,“这个讲的是说,如果我送给我一件礼物,你就要回赠我一块玉报答,”我凝视着他,向前走了一步,顺手拔出案几一侧立着的长剑,铮鸣出匣,他有些楞住,不知我要做些什么。
我抿笑,将手中长剑递给了他,帐幕后的银甲铮亮,他的深眸的潜流被燃起了神采,怔怔的走近铠甲,又低首抚着手中长剑。这把剑玄铁铸成,锋刃寒光,是我府上最珍藏的珍宝。
流传已久的天子剑。
我看得出他眼中陡然闪动的艳羡,“我送你的。”他轻轻抚着剑刃,犹自细细观摩,诧异道,“送我?”我点头,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顺手抄过他的腰间,一把摘下了他身上系带的佩玉,任由玉端的朱色绳结在风中飘荡,“那你须送我这块玉。”
他回顾,有些皱眉道,“于弋,不许玩闹,给我。”见我迟疑,他以剑柄对我,“这剑,我不敢收了。”
我看得出他的眉间的严肃,却道,“我萧于弋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除非你~”我挑眉,“除非你亲我。”
他有些愕然,下意识的退开几步,有些好笑尴尬,“你是女孩儿家,怎么这样胡闹?”
我却喜欢他这样的信以为真的窘迫,心中莫名的想戏弄他一番,微微踮脚,握住他的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点,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本以为可以随意,可是心还是微微起了丝涟漪,有那么一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学的一派汉人的礼法,此刻该是什么样的惊讶。
可他并没有推开我。我也不知不觉间双手环着他的腰,依偎在怀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不多久,耳侧世良低声道,“这些盔甲都是你做的,我看的出来。”他声音有着感激,“护心镜的地方做的最用心,可这袖子处就乱了针脚,你不怕我,缺了胳膊回来?”
我定定道,“我的丈夫是个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英雄,他决计不会这样。”
我的掌被他握住,长久的静寂后,他还是将汉玉缓缓掂在我的手心,珍而重之的合上,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可是我~~”
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一声慵懒清淡的调笑,“于弋好本事!”
世良一惊,握住我的手落下。这个紫衫女子正是我的二姐萧于惠,有着上京城最妖娆的风韵与魅惑眼神。她斜倚榻边坐下,笑意盈盈,“我在上京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她挑眉笑眼,“你叫做什么?”
世良声音有些疏离,“六院部,耶律世良。”
二姐笑的意味深长,似乎看穿了一切,“原来你就是那个于弋挂念的那个小良人·····”世良的目光却再也未与她对视。
她妩媚身影只是流连而过,在桌边放下一盏XX,盯着世良的目光依旧未移开,“我不妨碍你们青梅竹马的好事了,于弋,明日是三月初七,殿下设下皇室聚宴,阿爹让你务必去。”
临了,她回首对世良笑若灿花,“四妹夫,何时见过阿爹?”
世良久久没说话,掌心却有了丝丝冷汗,我并未察觉。
门尚未掩映,夜风飒飒袭来,案几上的白笺缓缓吹落地面,正好落在斡儿脚畔。他信手拈起,歪歪扭扭字迹甚是粗陋,那是我昨夜的笔迹,“良人持戟明光里”。远处赤色烈马轻铃飘响,他的手不经意的触碰腰间系着佩玉的朱色绳结,看着这张掉落的信笺,嘴角扬起了微笑。
当日迷乱如我,却从不知道,那根朱色绳结,是萧清宁与他初逢亲手系上的,他珍之重之,直到死去也不肯丢弃。
我蓦然抬首,见他茫然不经意的瞥过。我竟停住了要去夺取信笺的双手,屋外余晖斜洒,室内安逸如斯,炉火跃动,翰墨生香,一片宁和。
眼前的这个人,真会伴着我一生?心中漾动着着微渺的柔软,他仿若染上光彩,明朗的容颜,有着那个人的俊颜,却多了和煦的温和气度。
我从心的最远一角开始,差些有了丝微微动容。
我缓缓闭上双目依靠着他的胸膛,面容是从未有过的柔意,素日彷徨不甘的心思,这个时候笑靥缓缓绽放,低声道,“我萧于弋这辈子,只肯嫁给你耶律世良,”我的声音愈发娇羞无限,凝视着他的双目,指尖划过他的眉,鼻,痴痴笑道,“你长得真好看,你知道吗,你的眼睛藏着好多好多事情,我总想知道是什么,你会告诉我吗?”
他怔怔的容颜与恒王有几分相似,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某个时刻恍如回到燕京的那夜,埋首他的胸前,彷如沉浸在无尽的梦中,悄声道,“燕京城那么多人,你好像闪着光,我只看到了你!”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听着远处烈马嘶鸣,凉风拂过面颊,入夜的清辉越过着帘幕重重,我们两个用最赤诚的话语,隐藏起了各自的用心,却彼此蒙蔽了对方。
唯独二姐,看的最是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