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帝国,自太祖建立伊始,就以“镔铁”为号,国号契丹,取其“坚韧”含义,一代又一代的君主们统帅金戈铁马吞并八荒席卷四合,每一个男子有着骁勇的烈性,每一个女子亦是巾帼不让须眉。天下之大,南有宋,西有夏,北有乌古,东有高丽,每一处留下了帝国的铁骑和野心,那是无数先祖们的信仰,平复天下。
当人死去,在空荡的历史轮回中游转,这才明白世事沧桑,斗转星移。太祖以为镔铁坚韧,可风沙水木的侵蚀,最终亦会变为尘埃,不是吗?未来的那个灭国者也这般可笑的认为,“惟金不变不坏”将国号改为“金”,只是为了在名号上压制——镔铁再硬,终不及金。
当我穿越时间的河流,来到一一二O年的燕京,目睹着这个昔日无上荣光与傲气的帝国将士溃不成军,在巷战中与宋金联军赤膊杀敌,进行着最后的殊死鏖战,可还是无济于事,拯救不了日落西山的帝国辉煌。黯然的鲜血与沉闷的困兽嘶吼成为它最后的尊严。
我的唇突然尝到了一丝苦涩,泪水滑落。如若他知晓,守卫了一生的国成了这幅模样,该是怎样的冷厉。
这又是一条盟约引起的风变云幻:在这次恶战前夕,宋国背弃了契丹“澶渊之盟”的兄弟盟约,私下与金国联合力量夹攻契丹,绕过层层重围在渤海之上签订了军事盟约。原本已经疲于应对金国虎狼之师的契丹军伍,两面迎战,自然不敌,派人向宋求救,也毫无回应。这个草原上雄鹰一般的民族终于陨落,沉寂到消亡,在历史的尘埃中被遗忘。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映红。
这个驰骋疆场百余载的鹰扬帝国还是亡了。
当年宋与契丹在澶渊签下和平盟约,两方皇帝指天盟誓,其誓言曰,“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当共殛之。”言辞昭昭,誓言狠厉,两国的帝王均信誓旦旦,以整个国运命脉作为赌注。
契丹亡了的第二年,背弃盟约的宋国也走到了尽头,金兵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后妃,史称“靖康之耻”。
果真应了“有渝此盟,不克享国”的约定。冥冥之中,天理昭昭。
我记得起,他曾说的决绝,“没有不亡之国,可契丹不能亡于我手!”我现在有些明白他这一世的最深的畏怕来自何方。他是最厌弃背叛的男人,抬眼间便让叛乱的宗族灭族破碎,眉宇间的冷峻与和煦足够倾倒芸芸众生,却掩藏在冰冷的盔甲下,任四方征战的流年在面容上刻下风霜印记。
早已逝去的人们自然是不会知晓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么死后也该安心沉睡了,可他最终却选择挫骨扬灰,湮灭在尘埃之间,任骨灰扬洒在南海之上,该是见到了这番结局?
那个他承诺要和我守护一生的帝国,遭遇了灭顶的背叛,而命运让他成为了始作俑者。可微渺的个体在席卷而来的历史洪流下回天无力,他有太多的不甘心。
而他,就是当年我南下要去寻找的小良人。
我踩在空灵的云端,看到了年迈之时的自己,萧于弋。那一年,距离他离开已经有三十年。
虚境中,于弋抚去华盖上的锦帘,穿的雍容华贵,掩盖不住老去的心。正是白露为霜的时节,漫天仲秋寒气袭来,映入眼帘的尽是萧瑟凄怆,一如当年国运日衰的契丹。“孤要走进城。”
岁月不曾厚待每一个人,任地位显赫,她声音的沧桑暗哑遮掩不去几十余年的起落沉浮,这个时候,倒有些羡慕身边灵动却卑微的侍婢,青春的光泽跃动着无限的希冀。
二十余岁的紫衫女子甚是殷切,伸出纤纤玉手扶住了她,堆砌的笑容几乎可以感染任何人。她微微皱眉,那女子的额心也随即皱起惶恐,生怕有半分的失仪。
“你有心了。”于弋目光遥遥看着远方山岳,山岳起伏蜿蜒,那是她心底隐藏了四十余年的地方。踩上燕京的第一步,她的心莫名的沉了下来,几十年来飘零的心似乎找到了皈依之所,目光所及的地方,皆是心神摇曳魂梦萦绕的故土。
紫衫女子回眸粲然一笑,眸底潜藏的恭维讨好让她一瞬间有些分神,那样的眼神颇是熟悉。这个侄女,让她的晚年并不安心。
那水灵的双眼,过早的蒙上了世俗的尘埃,分明是自己年少时的无尽的欲望。
“陛下并不喜欢有野心的女人。”她直视着面前写满了野心的女子,缓缓道,“他是男人,更何况,他坐拥天下。”
紫衫女子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迷茫畏怕,“姑母~臣妾~不敢!”
“陛下待萧三倩最是用心,你这么聪明,必然知道孤也帮不了你。除非,”于弋冷眼淡笑,紫衫女子的窘迫却又是那样类似当年的她,“除非你要的,只是皇后之位。”
紫衫女子身形一震,面容惨白,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臣妾不敢妄想!求姑母宽恕!”
于弋睥睨傲然,纵目眺望远方,“耶律氏的男人们,这一生就像鹰隼,觊觎着绝世的美人,至高的权力,百年来才把疆域扩展到了人们想象之外的地方。要做帝国的女主,付出的代价,又岂是寻常的?”
她伫立在幽州城池,茫茫大雪覆盖了万里河山,苍老的容颜在华服鹤氅的映衬下分外雍容,久久才笑道,“你甘愿孤苦一生么?”
凄凉的笑声遥遥的散,曾几何时,她来过这里,爱到四面楚歌。
思绪飘回那个时代,战火硝烟一触即发,国仇家恨暗流涌动,耶律氏的男人们主宰着天下,而她微渺的如同尘沙,风起扬尘,倏忽就会消逝。
乱世中的契丹女子,并非人人都可以扬鞭策马指点江山,像承天太后那样统帅群英。对她这样的没落贵族的庶女而言,只有找到最优秀的夫婿,合纵连横,才能振兴门楣。
她心高气傲,但也认得清现实,只是想找个丈夫,能够支撑住她的自尊,家门的期冀。可在爱情的洪流下,还是选择了屈服,爱的痛彻淋漓,视富贵如烟云,却又在绝望中涅槃。
那一年的燕京之行,宿命在悄无声息的布局。那些她爱过的,亦或是爱过她的男人们,渐渐浮现身影。
第一个男人是当世枭雄,手握重兵,风华绝代,名动两京,一顾一笑醉尽人心。
第二个男人九五之尊,眉目间的宽仁,有着熟悉的怜悯。
还有一个,不能说,不可说,最夜深的时候也从不肯进入她的梦中,熟悉的声音却告诉她,选择的路,就该一辈子走下去,直到死。
他是恨透了她么?可是,恨也是感情,她追逐了他一辈子,他若未有爱,何来恨?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她蓦然回顾,就在这里,她遇到了那个最俊气的小野狐。
那个只属于她的小野狐。
白云苍狗,一眼万年,她已经是尊荣无极的一国之母,漠然伫立燕京城。她手中卷册墨迹尚新,那寥寥数语载入的国史的冰冷文字,记述的是一个战功卓著的将军。
那个眉眼和煦的少年从未想过这一生会这样荣耀无匹,可又何曾会料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当命运之轮碾过,他所有的信念,亦或是野心,都封存在故纸堆里,冰冷如霜。
本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当裹挟着家仇国恨,野心抱负,最终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是他告诉她,“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鸟飞千里,最终会返回自己的故土,野狐将死,头总朝向出生的山头。时间定格,刹那间封存了记忆。他也终于来到了魂牵梦萦的故土。
她徐徐从袖中取出了那块他这一辈子珍之重之的汉玉,轻抚着为首的刻字,“良人月下醉”,双目紧闭,伸出城墙的双手欲要松开,“世良,你还是回到燕京了!”
华冠銮驾,的晨光里,山川宁和,一派世俗烟火。彼时的她,没有察觉到这太平盛景下暗流涌动,权位博弈裹挟着国仇家恨,一触即发,而自己这一生的命运会和他休戚与共。
驼铃马鸣摇曳在瑟瑟秋风中,隐隐传来老年牧者的归歌,古朴的契丹曲凭添了几许苍凉落寞,那是他少年时,在她耳边低声吟唱的乡愁。金碧辉煌,数千的骁将兵甲躬身迎接,候她上撵。于弋最后回顾,远方余晖坠落长河,孤烟直上,人丁稀落。
放眼看去,燕京城沐浴在和煦
“好心的人啊,
谁能帮我找回心爱的野狐,
我甘愿用生命来报答~~~”
歌声渐隐渐远,绵延的尾调蕴藏着无尽苍凉哀伤。穹宇中疾驰而过的雄鹰展翅鸣叫,回旋俯冲,随着最后一缕斜晖缓缓隐没在无垠的斜晖之中。
他这一生终究还是没能回到燕京故土。
燕京城的朱色城门缓缓闭合,城门那一端,像极了数十年前,无数匹幽燕骁骑疾驰而来,隐隐的清脆笑语声参差其中,这一生的际遇,慢慢从此展开。于弋定神,缓缓收起了掌中汉玉。
我看着虚境中的自己,竟也似乎感受到了漫天大雪,白茫茫的迷蒙了天地间的一切,却消磨不去心中的印痕,人的一生这般漫长,最终铭刻心间的总是那么些浮光掠影,那刻印在容颜上的风霜痕迹,就是金戈铁戟的契丹风云。
第一个故事,便是我了。这一曲良人曲,就从契丹统和一十九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