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苏默家蹭饭，他人不在，苏滢从电表箱里摸出钥匙开了门。打开视频粗略浏览，街舞、小品、跆拳道，六次年会上，尹学辰的节目都是压轴的。
情景剧《燕巢》只有两个演员，一老一少两名工长在余震不断的深夜里一次谈心就把援建的艰辛和身心的考验展露无遗。
尹学辰饰演的年轻工长目睹刚刚设立的塔吊因余震而倒塌，巨大的塔臂坠地腾起满目沙尘。因为害怕，他连睡觉也戴着安全帽，同宿舍的老工长恶作剧，摇动床铺，大喊：“地震啦！”
尹学辰吓得从床上滚落，嚎啕大哭。
老工长笑道：“开玩笑呢，至于吗？别哭了，真不爷们儿！”
“爷们儿，建筑业的爷们儿，难道都不会哭，不怕死吗？我就是害怕，不干了，我要回家！”
“确定要走？”
“天一亮我就走，大不了辞职，我可不想把命搁这儿。”
“好。回去吧，回了北京帮我给我们老头子买个花圈。”
尹学辰震惊了，缓缓问：“什么？老爷子……”
“就昨天晚上的事。”老工长陪他席地而坐，眼含泪花，“来之前已经在重症监护室了，我没跟领导说。”
“您是独子，谁操持后事？”
“堂哥他们办的事儿。我哥说，我爸走的时候把他当成了我，伸手打了他个屁板儿，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是说，臭小子你敢当逃兵，回来干嘛，你在不在，我都救不过来。”
尹学辰默了片刻，眼泪倏然而落：“老爷子太伟大了。”
“才没有，他呀，倔了一辈子，临了不想死在儿子眼前。”
“你们父子间的感情，我不懂，我没有爸爸。”
老工长疑惑道：“你是单亲？没听你说过。”
“这种事儿谁还老挂在嘴边儿啊，再说，我妈从来不让我问关于爸爸的任何事。”
“唉，爹的英雄娘的胆，难怪你这孩子比别人……”
“懦弱，胆怯，是吧？”
“那倒没有，反正你吧，就是让人看着心疼，说不出来。”
尹学辰破涕为笑：“心疼我？有您这么心疼我的吗？大半夜吓唬人。”
“老哥哥我这不是睡不着吗？逗逗你。孩子，当初怎么想着要搞建筑的？”
“我？”尹学辰回忆道，“小时候因为家里的事，村里没人愿意跟我玩儿，我就一个人看燕子筑巢，公燕、母燕搭起窝，生鸟蛋，孵小燕子，我觉得我妈就像一只燕子，每天从打工的饭馆给我带吃的，一口一口喂我。可能就是那时候吧，想做个建筑师。”
“呵，还挺有故事的嘛。你读那么多书，听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话吧。”
“当然。现在咱们脚下不就是一个覆巢吗？对于灾民，无论身心都是天崩地裂吧。”
“是啊，咱们来干嘛，就是来给他们重新筑巢的。有了窝，燕子才能生存繁衍。”
“嗯。燕子来了，春天也就来了。咱们不光是来建房子的，房子里还有希望，活着的希望。”
老工长故作愁容：“哎呀，塔吊毁了，怎么建房啊。”
“人心没毁，人定胜天。”
“你不是决定要走了吗？”
尹学辰恬然而笑：“我不能回，要不然啊，被我妈骂成是逃兵还得挨屁板儿！”
……
一段视频，苏滢反复看了十遍，眼泪淹没了那夜的梦，分不清那打湿被枕的温热是属于尹学辰的还是属于自己的。
人一旦有了梦想，就等于自己给自己上了刑。
在北京，买房的梦是喷了水雾的桑皮纸，总有人把它当作无纺布面膜贴在脸上，闷到不能呼吸还是死活不愿掀开。
占国土面积0174%的首都版图被二环到六环几个直径不等的圈圈划分为三六九等的网。渴望破茧成蝶却难免胎死腹中的梦想在这座城池进进出出，擦肩，回望，踩踏，血流如注。
成功者，就是蹦哒到鱼死网破的那一个。
而成功者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凭自己的力量给自己的漂泊买下安居之所。因此，不破不立的拆迁和成毁参半的建设在这座城市从未间断。
南二环附近的新开工程从一进场就紧锣密鼓。建筑面积134万平米，包括8栋住宅楼，两个地下车库。这是程山项目部组建以来独立承揽的面积最大的公建工程。
极光建设集团下属19个二级公司，涵盖开发、建安、市政、设计等不同板块，工程总承包部是土建领域产值最高的一个，自营的26个在施工程上足了弦冲刺年度生产经营指标。
炎炎烈日把1/26的程山项目部烘焙成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因为这个工程被集团定为标准化建设的基层示范点。
办公区的建设下了血本，会议室弄得跟中南海似的，程山亲手画的《锦绣山河》挂在墙上，旁边是毕然“为公德乃大，无私心自安”十个遒劲的大字，往里一坐，为国捐躯的博大情怀油然而生，这让大家很不习惯。
第一次在繁华地带施工，各项测评标准提到了足以跳崖的高度，赶上检查，移动厕所熏檀香，加班加点搞卫生，整洁程度直逼五星级总统套，大家更不习惯。
最让人不习惯的是相距不远的公司总部三天两头来人，开会、观摩、检查，名目众多。
就像今天，35岁以下的青年人懒懒散散在会议室交头接耳，主题墙上LED屏飘过“欢迎公司领导莅临指导工作”的华文仿宋体大红字。
几位领导如宣德炉般周正地落座后，学辰才不甘愿地摘掉了耳机，暂停了《侧逆光，轮回十七》，生生压下的笑意在他脸上流光溢彩，一抬首，最纯粹又最敷衍的目光漫游在对面的女孩身上，而女孩也正玩味地看着他。
没有淡妆，没有美瞳，没有假睫毛，货真价实的精致五官，眼睛里是一见倾心的动荡阳光。齐腰的空气感卷发，每一个弧度都藏匿着清纯的小反叛。
李烨贱笑提醒他：“你能控制一下自己的表情吗？有点骚。”
学辰垂了眼，他听到毕然小声说：“那就是苏滢。”
“都说企业文化部的姑娘代表了公司美女最高级别，还真是啊，这大妞脸上没刮腻子都这么好看。”李烨说。
“那可不一定是原装的，谁知道去没去过韩国。”周晓楠见到瘦干狼的女生就会变得阴阳怪气。
李烨贫道：“韩国治丑病出了名的，你要想去啊带上学辰，他韩语好，帮你翻译不至于让人给坑了。”
“听人力的姐姐八卦，这苏滢可不简单，是美国G服饰董事长韩静泊给她弄进来的，俩版本，一说她是韩静泊的干闺女，二说她是韩静泊儿子女朋友。”周晓楠遮住D&G的高仿腰带，“这个新来的不懂规矩啊，瞅她那糟人恨的爱马仕包包，顶咱一年工资。”
郭庆侧头补充：“是一年的工资应发额，扣完五险一金估计不够。”
“庆子你平常不爱说话，只要一开口就补刀。”李烨嘿嘿一乐，“哎，苏滢旁边那装逼的大妈谁啊？真够怯的，她要是拿杆称往菜市场一站，直接当小贩都行了。”
周晓楠低头嘀咕：“吕后你都不认识？徐部长的母狗，刚下完崽子回来。整个一司炉，除了写点小学水平的外宣稿子就会端茶倒水，仗着岁数大摆足了皇后的谱儿，看，丫培养接班人呢。”
吕艳喜一见桌上的矿泉水冷了脸，扽着没弹力的小黑裙指挥苏滢给领导沏茶。苏滢看看她上身呼之欲出的哺乳期风韵，心想要是雅桐见了这奇葩一定会甩甩头发教育她曰：胸大无脑者生，胸大下垂者亡，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把最性感的部位搞的让人恶心，故意把老公往小三儿怀里推是吧？
“部长给我定的宣传岗，端茶倒水这一条，不在我岗位职责之内。”苏滢托腮挽着发丝，俨然坐定的西楚霸王。
两个人对峙片刻，徐部长干咳一声，肃杀全场。
吕艳喜碎步而去，给领导沏茶倒水。苏滢将完胜吕后的细节实况转播给师父。隐约感到尹学辰方向投来一簇热烈的目光，苏滢无故心慌，偷眼一看，却是他身旁的李烨朝她点头示意。苏滢不认得李烨，报以一笑，瞬目之间，正见昨夜引她流泪的那双眼睛透出隐忍的光芒，笔直的背脊，单薄的肩膀，炽人的阳光触到他的肌肤就怕羞似的敛了攻击性，变得柔和温润。
学辰只坐在那里，世界就静了下来。
苏滢知道，有些人，看过一眼就不只是相遇那么简单。
苏滢也知道，噪杂的寒暄在这间会议室里从没有间断，静下来的只有她的心。
那双游离于世俗之外的浅褐色的瞳，用一抹伤痕写满了故事，悲戚而离奇的情节牵出血淋淋的往昔，折翼的梦想，孤独的睡眠，混沌的未来。
他和兰湛一样，是上天选中的偶像，具备让人神魂颠倒的特质。
苏滢禁不住想要探寻，她直白地朝他的双目望去，渴望一次对视，而学辰读懂她的心思一般始终低垂着头或与同事们谈笑，摆弄手中的签字笔。
得不到呼应的苏滢打开镜头盖，调整好焦距，试拍了几张照片。听到快门声，项目部的年轻人不约而同扭脸低头，只有学辰条件反射般朝苏滢这边看来。
他的脸，静悄悄地留在了苏滢眼前。
座谈会开始了，室内一派肃穆。
徐部长开腔吟出风雅颂：“今天我们来这儿就是想听听年轻人的声音，咳……有意见和批评我们也乐于接受，欢迎刺耳的声音和逆耳的声音，我……”
隔壁胡同里调门儿很高的“磨剪子嘞戗菜刀”曲了拐弯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对上了领导“我”字的口型。
举起佳能D7的苏滢旁若无人哈哈大笑，“咯咯”两声恰似投入军火库的二踢脚，偌大的会议室顿时升腾起黑色的蘑菇云。
叶部长嗽嗽嗓子给顶头上司解围：“老北京吆喝声让你想起童年生活才乐成这样吧，苏滢，怀旧可以，注意场合。各位都别拘着啊，有什么想法大胆说。”
领导起了入镜的范儿，苏滢退到门边调整焦距连拍几张全景，所有年轻人约好了似的低下头不愿露脸，除了学辰，他条件反射般微抬了头，任生疏的“咔嚓”声将他瘦削而清新的颜收了去。
大家的发言简短而官方，唯毕然“少年兴则企业兴，少年强则企业强”的论调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轮到学辰时，徐部长推了推眼镜：“这不是咱们的职工明星小尹吗，男神也得食人间烟火，你们食堂的伙食怎么样？”
“开着宝马叉系上下班的食堂管理员很懂养生，所有菜都是绿色的，自带减肥功能。”学辰的客观评价引来了领导关注。
叶部长忙问：“没有肉吗？”
“有……”学辰懒散一笑，“集团检查或是公司领导视察工作的时候，肯定有！”
徐部长与左右互换眼色后颔首：“没有肚子还要什么脸面，吃都吃不好谁还去管文化建设？这事儿我们会协调解决的。聊点青年人才培养方面的话题吧，小尹，你有什么想法？”
领导让你发表意见的时候，你说的不是词汇，是思想，你喷的不是唾沫，是气势。领导们观察的不是你年轻貌美大长腿，而是有没有超群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值不值得培养，提拔，涨工资。
为了钱，学辰当然不会放过理论联系实际的大好机会，匆匆打了两遍腹稿开始长篇大论：“我们年轻的管理人员都面临着同样的迷茫，想学习进取，想全面发展，想独当一面，却没有正规的教材。导师带徒的培养方式在行业内普遍推行，但是很多老师傅的技术精华和施工经验没有传承下来，原因就在于精细化管理流于形式，对标其他优秀企业也是只看不学。我们需要在施工、质量、安全、经营等各个系统形成一整套经验性的范本。公司26个在施工程各有优势，把这些有效做法和管理经验整合成图文并茂的项目实操手册，就可以把我们的智慧固化并流传下去，年轻人也可以从中学到各个口儿的东西，有利于培养专家和通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