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的绘画、雕塑、戏剧、电影，都是这样，没有一个不是简单化，连小说也是一样。我们小时候，最崇拜的是海明威，代表作有《老人与海》。小时候我们看电影，电影票的左上角有一个传单，是这个电影的故事概要介绍。以前我看过《傲慢与偏见》，背面印不完还加两张，《基度山恩仇记》都是好几行，而《老人与海》只有三行，这是现代主义的典范——经典、纯粹、强调意志高尚。我后来念高中的时候，台湾发生一件事，台湾的教育部通令全部大、中、小学都要读一本书，《天地一沙鸥》，不仅要读，每个人都要交读书心得报告，作者叫李查·巴哈（Richard Bach），整部小说4万多字，写一只海鸥不想和其他的海鸥一样每天吃鱼，它要飞起来，拉起反转飞回来。当时台湾还有一首歌叫《海鸥》，教我们励志，像海鸥一样勇敢、坚强、伟大、突破万难。那是典型的现代主义。在现代主义教化之下，你不读书也是现代主义，为什么？你会吃汉堡。
汉堡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发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全世界进入现代主义时期，现代主义教我们刻苦、精简，吃东西吃饱就好了，以前汉堡就是一片面包加一片肉，肉里面打了菜，你现在吃的已经是后现代汉堡，里面还有生菜、沙拉、酱。所以说现在麦当劳、肯德基已经后现代化了。我念大学四年，就是白衬衫和牛仔裤，牛仔裤是清贫的象征。大学时候买了一双球鞋，不敢穿，要洗一洗、弄得脏脏的才可以穿，因为有钱是一种罪恶。后现代没有关系，大家都很有钱。大陆也曾经经过现代主义化，大家不敢穿新衣服，一定要把颜色都褪掉才敢穿，不然有一种罪恶感。现在就产生了质变，裙子为什么一年比一年短？省布料，装饰就是罪恶，裙子就要越来越短。到了大都会，流行文化界会反转都是从奥黛丽·赫本开始的。奥黛丽·赫本就是穿白衬衫和及膝的裙，但是一到流行界就短、短、短。当年台北的女孩子，上楼梯都要用包包遮住后面，下楼梯也要遮，不然会看到三角裤。
但是当年只有这样的短裙子，腿再难看你也只能穿这样的裙子。更前卫的地方在美国，美国人把胸罩都烧掉了，认为胸罩是罪恶。我哥哥比我大好几岁，他床底下藏了一些书，有一次我翻到一页，看到美国妇女在杜邦公司前面，把三角裤和胸罩拿出来烧掉的场面，好壮观！我记得我哥哥和我讲，他留学的时候，在夏威夷看天体营看得目瞪口呆。夏威夷在20世纪70年代有天体营海滩七八十个，很不幸，我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后现代主义来临了，所以在夏威夷什么都没有看到。美国有一个女性，她和先生当时来过中国，回去就说真的推崇，大家都骑脚踏车，她认为是理想境界。事实上搞错了，因为大家只能骑脚踏车。20世纪60年代美国大学校园很喜欢佩戴毛主席的胸章，他们认为人类最理想的平等，终于在中国达到了。听来恍若隔世，近现代主义的理想，居然在大陆实现。当时整个世界，无论自由世界还是资本社会，都强调本质化，强调质胜于文，所以外衣要脱掉，天体营就是现代主义的产物，表达的就是要解放，要把束缚脱掉的感觉。
绘画中的抽象画是20世纪的潮流，因为不要形象，形象是罪恶，所以要走向抽象。现代主义终于在20世纪60年代末，进入尾声。我在念大学时，突然有一年过了暑假，每个人的裙子都变长了，都拖到地上，也不知道为什么，潮流来了。1971年、1972年，美国大学兴起一个运动叫裸奔。有一天看电视，国务卿基辛格在宾州大学访问，不知道谁搞了一个裸奔，在宾州校园跑了一整圈。对此基辛格在接受访问的时候说，如果我年轻20岁我会加入他们，这场面太感人了。这都是些美国知名大学，不是那种三流大学，学生脱光了，没有胸罩、三角裤。他们也会跑到校外，影响其他的学校。现代主义宣告结束的时候，还剩下什么？画只剩下一片颜色，吃汉堡大家都吃得很简单。现在进餐厅，他点三千块一客，两千块一客，你五块钱的，两块钱的，贫富贵贱都出来了，这也是罪恶。欧洲文明之所以进入罪恶，就是理性主义让我们分出人的高下。
现代主义在1970年初结束。为什么会结束？最简单的标准答案就是物极必反。第二个原因是，欧洲有一些哲人，最有名的就是福柯，他们开始反省——我们一再解剖自己，让自己升华、上升，这样可以得救吗？他们持怀疑态度，所以提出一个理论“人之消亡”。本来的思潮是上帝已死，人要超越，这时候后现代主义告诉我们人要退位。现代主义对人的理解是，脱光就可以上去，后现代主义是下来，所以大家不吃汉堡了，但是麦当劳还在，就改良成后现代主义的汉堡。当时美国常常出现这样的事，就是某一个公子哥儿，200亿美元的遗产，全部捐出去做人民公社，大学同学、高中同学凑一起，认同的人就弄一个农场开垦。不要以为只在中国大陆有公社，在美国也有，但美国的公社是公子哥儿放弃父母遗产没有继承，开垦出的一个农场。
人们向往的是什么？精神的纯净，所以他们要离开国家，因为国家是罪恶的东西，是帝国主义罪行的工具，爱国也变成是一种罪恶。当时常常有这样的新闻，某一个人把爸爸的遗产捐了分给大家，大家一起开垦，每天读读书、喝喝咖啡、谈谈天，让精神更纯净，后来听说都后悔了，因为进入后现代了。我们说的“嬉皮”其实是现代主义的代表，不修边幅、不注重外貌，只注重心灵的纯净，所以不要小看嬉皮，他们很多都是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的高才生。后现代主义中有一类人是朋克，都是没有考上大学的人，没有学问，每天把头发弄得奇形怪状。所以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就可以知道，现代主义都很有学问，不理国家、政治，想要追求心灵的纯净和提升。而后现代主义的朋克，不太读书，比较好玩、有趣，没有事带着滑板溜来溜去，活得比较光彩。
再来看现代主义的室内设计，客厅旁边就是厨房，看电视也可以看到冰箱，为什么？住100平方米以上就是罪人，房子不要太大，要功能型，可以做客厅也可以做餐厅，即使现代化的房子也是这样。家具要有穿透性，要透明；不仅是要把衣服脱掉，画也要脱掉历史故事，变成纯粹的抽象；音乐旋律也要拿掉，变成简单的音；戏剧也是独幕、单人演，电影、小说也一样。一次我看我女儿的《魔戒三部曲》，太复杂了，我看不到三页就睡着了，我问女儿怎么可以看得下？她说怎么念不下？这种书很有趣，不然你们以前念什么书？我就把《天地一沙鸥》找来，我女儿就睡着了。后现代人看到现代主义就疯了，事情怎么可以纯到一点趣味都没有？我们看他们的也疯了，怎么这么复杂？
其实你要理解这个时代，你才可以走正确的路。1985年的时候，台湾有一个很有名的服装设计师说，迷你裙要大流行了，因为1974年迷你裙流行结束，他说流行就是10年一轮回，领带从宽变细，裙子从宽变窄。我正在演讲，学生问我迷你裙是否会流行，我说怎么可能？后现代方兴未艾，起码还有三五十年要走。我是随便乱说的，我的一位同学是记者，就把我说的话刊登在报纸上。报纸的主编就策划了选题，让记者采访倪老师和某某服装设计师，让他们对话今年夏天是否会流行迷你裙。我话讲了，只有硬着头皮和他对谈。他讲服装流行的趋势变化，我讲文化的演进。我说服装设计不会操控流行，流行后面有文化思潮在推动，迷你裙绝对不会流行。我们的对话在3月份，7月份就要见真章了，我赶快跑到纽约，纽约没有迷你裙，全世界都没有。后来报纸上刊头条，“倪再沁断定迷你裙不会回来”，那位服装设计师从此不太敢讲话，他怎么说呢？巴黎、日本的服装设计师说要回来，会不会？不会。因为后面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文化思潮，文化说不回来，你服装设计再怎么说也没有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是人心凋零、物质匮乏的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人类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死伤这么惨重、破坏这么严重，不是只有中国台湾、日本有美国援助，德国、法国、英国都要接受美援，我们小时候都是定时去领美国人给的奶粉、糖、旧衣服，我们小时候是等待美元让我们生活好一点。那是一个匮乏的年代，心灵匮乏、物质也匮乏，所以现代主义可以大行其道，大家吃最简单的东西、住最简单的房子，都留赫本头，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人人平等。欧洲的不平等是理性竞争不断推延的结果，所以大家要讲究平等，讲究本质，本质好就好。我在台北碰到一个人提一个包包，台币700万，我才第一次知道包可以这么贵，是鳄鱼皮镶钻的，我在路边20块钱也可以买一个包。所以现代主义要排除这些，包只要可以装东西就可以了。延伸到美国女明星，她们把衣服解开拍裸照，是一往无悔的，她们认为终于敢坦然面对真实的自我、面对真理。你不要以为脱衣服是罪恶，脱衣服其实是圣洁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我刚刚讲也有对现实失望的画家，他们就画人。美国抽象主义大师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是抽象行动主义，他的画去年卖到几十亿。不要误会什么，我只是告诉你，画要更减少，减少到极点。波洛克根本是在酣醉的情况下，拿起颜料在画布上洒了洒，跳完舞画也好了。你不要问我其他的意义，我只告诉你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东西，其实蛮美的，很震撼。喝醉后的创作中国是最厉害的，王羲之的书法，喝醉后写得最好。意志泯灭的时候最真实的自我就跑出来了。
“二战”以后，绘画的方向有两个，一个是画人的凋零、痛苦，一个是继续画简单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画画，只要够简单。波洛克喝醉酒之后在画布上用颜料滴一滴、洒一洒，清醒了，画就完成了。你自己的意识太清楚、太丰富、太多都是罪恶。你的意识里的道德、文学、社会都应该去掉，就只要潜意识去表现。“二战”之后的60年代，德国、法国、英国都不需要美援，日本也脱离了困境，中国台湾在70年代也终止了美援，表示什么？整个世界复苏了、有钱了。台湾六七十年代经济一直起飞，都市化，车子越来越多，这时候现代主义还能再走吗？这个时代，是一个花花世界，是非常祥乐的俗世社会。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偶像叫玛莉莲·梦露，胸部很大，化妆很浓，屁股很翘，和一派清纯的奥黛丽·赫本截然不同。奥黛丽·赫本是现代主义的美女，玛莉莲·梦露是后现代主义第一个偶像，搔首弄姿。整个西方社会进入消费时代，而不是生产年代了。这些台湾都是经历过的，而大陆的当代艺术都是后现代的，消减毛泽东的神圣性。我们艺术界一看就知道，因为波普大师当时就把英雄人物都消解掉了，玛莉莲·梦露和甘地是一样的，历史上伟大的人物，和猩猩是一样的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