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嘉坐在他师父薛公的肩头上,默默的倾听他师父薛公和薛楚卿之间的对话。
听着听着,他不由得回忆起那份属于六岁“李守义”的那部分记忆中,那一位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既模糊、又清晰的父亲——李贤。
遥想当年,他们一家人虽然在巴州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贫穷,几乎每日都是吃不饱也穿不暖的。
但是就算日子过得再苦、再累、再冷、再饿,只要他们一家人还能聚在一起不分开,在薛从嘉(李守义)那颗幼小的心里,也是日日都觉得十分的安宁喜乐的。
其实这时候的大唐,书籍大多是那种带着轴承的、可以卷起来的那种书籍卷轴。可以放在书架上面、亦或是那种专门用来保存书卷的口袋中。
他们一家人远赴巴州的时候正是年初、还在隆冬季节里,大冷的天儿,他们全家却连一件像样儿的御寒冬衣都没有,父亲李贤更是没有什么条件能带上任何书卷同行了。
于是那个时候,生存都十分不易的时候,有书卷或是没有,也就并不是那么重要。
保命都艰难的时候,读书写字什么的根本就是奢求!
但是,好在薛从嘉的父亲李贤、腹中自有藏书千万卷。
李贤是一位自幼博学才子,在任大唐的太子期间,还曾经数次监国,并得到了朝野内外的一致称赞。
章怀太子李贤曾著有《君臣相起发事》、《春宫要录》、《修身要览》等书典,并召集天下贤士及朝中文官一同注释了《后汉书》一书。
薛从嘉他们兄弟三个自幼便得到了父亲李贤的亲自教导,哪怕是全家人都被幽禁在长安别院的那两年时间中,父亲也没有丝毫放下对子女功课的督促。
哪怕是后来全家又被流放巴州的途中,他们累得走不动、苦得熬不住的时候,还是他们的父亲李贤,用他那和煦温暖的声音给大家讲述书籍古卷中的典籍故事。
有时候父亲会讲些古来贤士的励志之语,有时候父亲会讲些名川大河的传说故事。
父亲的声音曾一度是幼小的薛从嘉迷茫童年中的指引,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莫名强大的力量!
那是,浓郁而香久的谆谆父爱!
在巴州流地生活的时候,李贤用他身上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簪,向看守他们的衙役换来了一架十分廉价的琴,就是为了每日闲暇中可以继续教导儿女们琴艺。
薛从嘉的父亲李贤还新手做了一支洞箫,吹给妻子和儿女听、也吹给他自己听。
每每父亲李贤的洞箫声响起,那如泣如诉的箫声幽沉绵远、便犹如呜咽一般。
附近的天地万物、飞鸟走兽,也仿佛跟着他的箫音沉谧下来、安静了起来。
他的父亲李贤不止一次教导他们兄弟三人,李家的儿郎不仅要学文学武、兼通琴棋书画和骑射谋略。
更重要的是李家子嗣要心系苍生、兼容天下,这才不会辜负李氏子孙与生俱来的责任。
可是而今、薛从嘉的父亲,那位身上流淌着大唐皇族最高贵血统的父亲李贤;那位贤名远扬、惊才艳艳、凤表龙姿、芝兰玉树一般的父亲李贤:
——却从此化作一枯骨,英魂不知向何方......
他的父亲、已驾崩归天的高宗皇帝李治膝下第六子、当朝太后武媚第二子、当今天子李旦和废帝庐陵王李显的同胞兄长,就这样在历史上淡淡的掠过了一笔痕迹,然后如阳光下的露水一般消失不见。
那位惊才艳艳、才高八斗,以弱冠之年便受封太子,数次监国、贤名天下的大唐太子——李贤!却在与母亲政见不合、李唐大厦将倾之时,如蚍蜉撼树一般微弱渺小!
年仅二十九岁的李贤,被自己嫡亲的母亲、薛从嘉嫡亲祖母派去的手下爪牙逼迫自缢在巴州居所,然后毫无抵抗之力!
因为李贤他不能不死,他也不敢不死!
就像李贤的母亲武后所派来的右武卫将军丘神绩说过的那样:若是废太子不肯自我了断,那么他的妻子房氏、孺人张氏、儿子和女儿,就统统都要死!
薛从嘉的父亲自缢身亡后,丘神绩得意洋洋的奉命回东都向武后报信。而薛从嘉的身体的本尊“李守义”,却因为悲伤过度而在刚换上孝服、还未来得及擦干泪水替父亲守灵之际,便精神恍惚、魂归地府。
而不知究竟是借尸还魂、还是魂魄复位的李从嘉,便被父亲事先委托安排好的人趁乱用“李代桃僵”之计悄无声息的替换出来,再急忙的送出了巴州,交给了前来接应的师父薛公。
那天的一切都显得太过慌乱,薛从嘉也走得太过匆忙了一些。
他甚至没有机会最后再好好的与他的母亲、他的兄姐告个别,就被母亲和两位兄长匆匆抱着从后门送出去了。
他的阿姐没有出来送他,但是薛从嘉知道,阿姐一定是躲在屋里偷偷流泪呢。
记忆中他的阿姐长信郡主的性情最是柔弱温和,阿姐还未能从丧父的伤痛里缓过神来,又怎么能再若无其事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幺弟离开?
在那一天,薛从嘉一家人一起历经了人生中最痛苦最艰难的两件事:
——与李贤的死别,与从嘉的生离!
也是从那一天起,薛从嘉的心里就再也没有祖母!
对他而言,祖母武曌只是后世的他在一千多年后的历史资料记载中所见到的那位果决狠辣的武周女皇!而非他薛从嘉的血亲!
也正是从那一天起,薛从嘉再也不是大唐的犍为郡王,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懵懂稚嫩的李守义!
尽管薛从嘉不再是李守义,但是他的骨子里却流淌着李守义的全部感情,尽管薛从嘉是来自于一千多年后的现代,他却依旧怀揣着兴唐壮唐的梦想!
盛世大唐,中兴大唐!
——这是每一个国人都曾经幻想过的。
师父薛公虽然给了薛从嘉新的姓氏、安稳的新家、教他武艺之道,但是师父却始终代替不了薛从嘉心中的亡父章怀太子李贤。
毕竟就算如同亲人一般的温存,但那也是完全不一样感觉!
因为,父亲,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
而继承了六岁以前“李守义”的全部情感和记忆的薛从嘉心中,父亲李贤、更是一个不能替代的存在!
薛从嘉心里思绪万千,上次在河边他就暗自对自己发誓,在为他父亲李贤昭雪沉冤之前,那将是他最后一次的软弱。
薛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膀上的小徒弟此时翻江倒海的愁思,只是听闻儿子薛楚卿的这番话,眼里也微微带了一丝怅然,他额首回道:
“老朽安排自己‘病故’那年,先帝正值病重,与当时朝上瞬息万变的乱局相比,老朽的‘身故’自然是轻若鸿毛、不会激起什么波浪来。何况老朽四年前在调露二年年间就已经开始着手筹划准备自己以后‘身故’之事。这几年来又借着远离东都、西京的权力漩涡,淡化自己在朝中的影响。”
“其实做这些,本来是打算假死之后伺机安排人手在长安继续做准备,以便不动声色的把幽禁中的太子贤及家人营救出来。不曾想到的是,老朽还未及做好万全的准备,事态就又发生了变化:太子在永淳元年被流放去了巴州,西京里做了两年多的准备也就此付诸东流。本想等到章怀太子迁往巴州的日子久了不再引人注意时,老朽再死遁而去,亲赴巴州再重新安排。谁料老朽辗转巴州大半年、好不容易与章怀太子身旁近人联络上,还不等老夫布下新的局,武后就在二月废黜了登基才一个月皇帝,又立新帝!”
薛楚卿叹道:“想必正是那时,武后担心朝局不受控制,担心仍会有大唐臣子对章怀太子心存念想,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除掉章怀太子......是咱们失策了!高估了武后的亲缘亲情!谁能料到,她竟然真的会迫不及待的逼死自己的嫡亲儿子?”
薛从嘉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震。
薛公这才猛然间想起自己的徒弟就在他肩上,连忙伸出手去扶住他,关切道:“从嘉?”
薛从嘉就着薛公的大手稳住身体,睫羽微微抖动,他沉默片刻,才轻声回道:“师父,徒儿没有事。”
薛公与儿子薛三郎相互对视一眼后,这才叹气道:“你这孩子,明明年纪这般稚幼,怎么偏生性情却那么沉稳?真是跟章怀太子一个模样,你若是想问什么就直接问罢,在师父跟前不需要隐瞒自己的心绪。”
薛从嘉目光飘忽,半响才终于点头,有些难过的道:
“之前徒儿以为,师父是顺路救走徒儿的......只是没有想到、师父竟然是在四年多前父亲刚刚身陷囹圄中,就已经开始为徒儿一家煞费苦心的谋划了。师父对我们一家实在是恩重如山!可是......可是可惜徒儿的父亲没能等到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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