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身上的锦袍散出沉重的酒气，眼神之中早失原先流转的风采。拉碴的胡子生长出来，布在他原本光洁白皙的下巴上。他就像是一只被抽干力气，丧失所有斗志的困兽，一蹶不振地坐在地上。
乔珂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幅光景。
“谢世子。”
她略微迟疑，还是轻唤出声。
谢临抬起头，看见是乔珂，面上浮起一个惨淡的笑意：“想不到到头来，记挂我的还是流云姑娘。”
“明ri便要启程去边州，相识这么久了，你也帮过我，好歹要送你一送。”
乔珂拎了一坛酒来，闻见满屋的酒气，眉头皱了一皱。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我自桑树下掘来好酒送予世子，却不知世子已饱饮佳酿，倒浪费这坛桑落酒了。”
听得桑落酒三字，谢临抬起头来，看见乔珂手中的酒坛，眼里一惊，便上前夺过。
木底青色陶坛，密密雕着合欢花图案，他颤着双手将坛对光举高，看见坛底镂着“临玥”两个字。
他心里一颤，险些将酒坛摔落到地上，猛地一把抱住，生怕一个不慎摔了。
一股深深的不安涌上来，让他难以站立。
“此酒你从何处得来？”
这是幼时他与心玥一起酿制，同埋在时常约见的桑树下，约定成亲之日再取出宴饮宾客的桑落酒。
她进宫的那一日，他曾狠心到树下欲将酒掘出一饮而醉。挖到一半，还是止住了。
他一直相信，有一天，他会与心玥一同，打开这坛酒。
“这是娴妃娘娘生前的遗愿，只是她的宫人悉数陪葬。我偶然得知，便想了全她的心愿。”
庄心玥死前的后半夜，念叨宫外桑树下的酒一个时辰，旁人只以为她神志不清，不做理会。赵浔野的眼线将此事记下，告知王府，自是收揽谢临的绝妙时机。
“临死？”
潦倒的男子如遭重击。
他被禁足在此这么多天，谢侯对他失望透顶。除了谢侯夫人每日来看看他，旁人是被明令禁止与他多言的。他心急欲知宫中之事也毫无办法，又怎么知道娴妃已经身死下葬了呢。
“怎么会…她不是只被降为贵人，仍好端端地待在宫中么。”
谢临紧紧抱着怀中的酒坛，一个趔趄，里头的佳酿撞击陶坛，发出沉闷的声响。
“虽是自缢，宫中的流言却是她被皇上秘密赐死。左相这几日几次公然违抗皇令，与皇上意见相左，可见那流言也不是毫无根据。”
将计就计？
这不是乔珂的行事作风。可是在这个时代，想要达成合作的胜利，不是光光依靠拳头。有时候欺骗，是一种获胜的手段。
纵然为乔珂不耻，但是仇恨，也许反而更能支撑眼前的这个人活下去吧。
“怎么会？”
最后一次相见，是一场糊涂的、不堪的闹剧。那怎么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呢？
谢临不敢相信。
眼角湿润了，有什么东西缓缓滑落下来。他面对光线昏暗的角落使劲眨眨眼睛，想要眨掉眼眶里的湿意。可是鼻头一酸，那温温热热的液体，反倒越涌越多了。
乔珂见他背过身去久久不动，心里也是一片酸楚，上前轻轻拍了拍谢临的肩膀：“娴妃已经下葬了，谢世子请节哀吧。”
这轻轻一拍，手下的肩膀便开始颤动起来。原先的幅度很小，到后来便越来越剧烈，伴着哀哀的极力压制的呜咽，令人闻之心碎。
“心玥……”
“谢世子请节哀吧，你明日还要去边州，这幅模样，岂不叫……”
“去什么边州？！”
男子一声暴吓。
他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通红，携裹愤怒和哀痛。
“他赵凌晗让我去边州，我便要去？”谢临仰头大笑起来，那声音震得乔珂心里一紧，沙哑而凄哀，倒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赵凌晗，你夺我心玥也罢，发我去边州也罢，我那么珍重的人在你身边变成那副模样也罢，只要她还是心玥就好。可是你为何……为何……”
谢临缓缓蹲下去。
乔珂听清了，他在哭。
谢临颓顿片刻，便起身向外跑去。
原先守卫庭院的侍从，听到里头的声音，以为只是世子在耍酒疯，此刻见谢临冲出来，俱是一惊，纷纷上来阻拦。
谢临受了刺激，哪里管顾他们。只要是上来拦他的，统统打杀。
乔珂是偷偷进来的，此刻不宜露面，但她相信谢临应付得来，便捡小路原路出府，在外面等他。
谢侯和谢侯夫人此时正往这边过来，毕竟是亲生孩子，明日便要启程去边州，便是犯下再大的过错，为人父母也无心难忍。
谁知刚巧撞上抱着酒坛一心出府的谢临，再一看后面，府兵们在地上倒了一片。
谢侯勃然大怒，一脚便向谢临踹去：“你这逆子，又做什么？”
谢临应对不及，摔倒在地，仍死死护住酒坛：“她死了……”
谢侯夫人听见谢临的哀伤语气，哪里还是她那个意气风发的孩子，当下眼泪便止不住涌下来，扑上去扶起谢临：“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药了！让你变成这幅样子！我的临儿啊，莫再执迷不悟了，快醒醒吧。”
“我很清醒，她死了，我要去见她。”
“她人都没了，你要去黄泉见她不成！”谢侯夫人扑在谢临身上便痛哭起来。
谢临直直看向谢侯，语气坚定：“父侯，事已至此，儿子不忠不孝，让谢家落到如此地步。此去边州，前程未卜，个中原由，未必简单。若这是皇上打压我谢家的手段，儿子绝不能容许我谢氏百年毁在此等卑劣之事上。我们不如令择新主，反有一线生机。”
这话落在谢侯耳里，如平地一个惊雷。
谢侯于官场沉浮数十年，怎会不考虑到这些。只是他不敢确定，这抉择后头有多少风险。
“战王必反。”
谢临沉沉吐出这四个字，谢侯剑眉紧锁，倒不见有偏激反应。
良久，谢侯点头：“你走吧。”
得了父侯的应允，谢临轻轻推开谢侯夫人，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头：“连累父母，儿子罪不可赎，万请多多保重。”
谢侯夫人很快明白了他们话里的意思，看着谢临远去的身影疾呼：“快走，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
乔珂躺在床上，不安的感觉如同浪潮，一阵一阵漫过心头。
辗转反侧。
是雾灵山的方向！
乔珂从床上跳起，拿起外衣，便急急朝外走去，夜色很快隐没她的身形。
浓重的雾气迷惑视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气，似是爆炸之后久久不散的余味。
越向深处走，脚上踏过的草木便焦黑一分。
多可怕的爆炸。
忽然，四周浮动着异样的压迫感，乔珂停下脚步，细细感受。左侧，右侧，黑压压的一群人，齐齐往雾灵山而去。
耶律信和他的亲兵骑俱是一身黑衣，迅捷地奔走在黑夜里，草木踩出的细碎声响微不可闻。
“将军，山口已经打开，我们可直接取出天赐石。”
副将的声音低低传来，耶律信点头：“兵分两路，秘密行动。”
祁国得秘闻，燕国雾灵山深，藏天赐石一块，得之可得天下。
祁国国主蒙衔垂涎良久，派大将耶律信秘取。
耶律一门世代为将，耶律信自幼时，便一直谨记效忠君王的家训。自十岁进军营，金戈铁马戎马生涯，一晃便是十数年过。
可是新君蒙衔乖张暴戾，贪婪好战。数年间依靠耶律信吞并周围几个小国，不知从何处听来天赐石的消息，竟升起一统天下的野心。
耶律信无法违抗皇命，可一块石头就能得天下，让他心生怀疑。
既然来了燕国，自然要一探究竟。
耶律信左手一挥，示意亲兵骑止步。右边沙叶萧萧，一队人马与他们往相同的方向而来。
莫非也是为了天赐石？
耶律信皱眉，握紧了腰侧的配剑。
乔珂感应到两队人马正在快速汇合，他们是一队人马兵分两路，还是刚巧都在今日夜探雾灵山？
乔珂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既然来了雾灵山，必是为了雾灵山里的东西。
乔珂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里面，一定藏着她日思夜想的核武器。
无论那些人是谁的部下，都不能让他们能到核武器，否则整个苍云大陆，都将生灵涂炭。
乔珂迟疑片刻，便向右边掠去。
那边的气息更加熟悉！
许宸在雾灵山里探了几日，发现那日的爆炸炸出一道缺口，位置诡异，必有蹊跷。
今夜集结人马，正是为了一探雾灵山的秘密。
只是他没有想到，今夜的雾灵山这样热闹。
虹瑶轻移到许宸身旁，附在耳边轻声回禀：“主上，那边有异动。”
许宸自也察觉，挥挥手，弓箭手便准备就绪。
乔珂觉得自己最近和箭雨似乎很有缘，箭隼划破夜风，在寂夜里“嗖嗖”而过，有几支射进树干里，“咚”的一声，箭尾因惯性微微颤动。
这样的声响，自然为远处的耶律信觉察。
乔珂低呼出声：“住手！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