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已经相当发达的国家已有较为发达的金融体系,而金融体系无疑是最有可能处于全部经济社会资源配置的核心地位。因此,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通过进一步发展与完善该国的金融体系,来解决这个矛盾。金融体系的核心是信息,它努力收集全社会可能的供给与需求信息、行业信息,加上对个别企业的管理、生产、销售能力的分析,来判断某些企业生产计划是否可行,以决定是否将资源配置给它。比如,当一家上市公司决定加入某个行业的竞争时,如果金融体系不认可,它的股价就会下跌。由于股价下跌,它就难于从股票市场得到融资,或通过股权的抵押从银行得到贷款。反之,如果金融体系认可它的计划,其股价则上涨。
要实现全社会信息的收集、处理与加工,就需要有一个能够覆盖全社会的金融网络,存在一个统一的市场来集中反映分散的信息。正是这种需求,推动全国性的资本市场与金融市场发展。现代金融体系的发展,使得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不会再出现与早期一样的经济危机,但也产生了新的问题。
经济危机总是表现为总体供给与总体需求的不平衡,或者是供给相对过剩,或者是有效需求不足。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西方金融体系,更多是通过适当的资源配置,想法让供给满足需求。在此过程中,金融业的人士发现,也可以通过将资源配置给需求方,增加当期的有效需求,让需求满足供给,使经济平稳发展。正是在这样的认识下,消费者信贷在美国迅速发展,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大行其道。当然,消费者信贷的发展首先应归功于20世纪60年代美洲银行对信用卡不遗余力的推广。
相对于生产与服务供应商的融资,消费者融资的特点是,借款者以个人为主体,借款人众多。总体而言,人与人之间不存在明确的竞争关系,换言之,一家银行向一家电风扇企业提供贷款后,通常不会向它的竞争企业,同样是生产电风扇的企业,也提供贷款。对于消费者信贷,则不存在此类反竞争条款。因此,消费者信贷的还款能力主要取决于其社会地位【包括与之相应的收入地位】,而与该消费者个人的才识、工作能力关系不大。金融机构在分析消费者信贷的还贷能力时,会更多地建立在对社会、经济结构的分析之上,而把个人视为社会经济结构某一个板块或阶层中的一个无系统性差异的独立分子。消费者信贷的这个特点决定了消费者信贷不会像公司信贷一样成为关系信贷【Relationship Lending】,而更有可能成为交易性信贷【Transaction Lending】,这个特点为后期现代金融理论与模型在消费者信贷领域的应用提供了基础。
美国消费者融资泡沫是如何形成的
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美国,已进入后资本主义时期,美国的中产阶层迅速发展,特别是在一个经济增长的长周期中,社会结构中各阶层在不断升级,消费者的总体地位在提高或改善,消费者信贷总体的风险较低。
就在美国消费者信贷开始大力发展之际,现代金融理论的三大支柱也逐步确立并发展成熟。20世纪50年代马克维茨的风险分散理论确定了什么是风险,60年代夏普的资本资产定价理论【CAPM】确定了资产的价值;70年代布莱克—肖尔斯的期权定价模型确定了风险的价值。现代金融理论80年代率先在几家大型的银行在交易市场中得到尝试,其应用成功加强了银行业扩展其范围的信心,金融机构雇用了一批数学家或物理学家为其发展、完善模型。风险的确定与管理从以财务会计为基础的工作进入一个以计算机为依托、以数学模型为基础的工作,使美国金融业的微观风险管理能力大大提高,也使美国的金融机构成为其他各国效仿的楷模。但是现代金融理论的关键性假设,比如认为价格的波动是连续的、价格的变动符合布朗运动形态等,与现实相差甚远,以该假设设计的模型、运算的结果将低估实际市场的风险,从而使金融机构的行为过于激进,要求的风险溢价过低。
在现代金融理论的指导下,金融机构开始将消费者信贷纳入其风险定价与风险管理模型,以此指导消费者信贷的开展。按照现代金融理论,风险总是与资产价值相伴而生的,资产的价值与资产的风险都需要市场来表达,因此金融机构发展了风险交易市场,特别是与消费者信贷相关的信用风险衍生产品市场,包括将给美国金融机构带来巨大麻烦的信用违约掉期市场。
在理论与市场基础设施准备完成后,美国金融业在消费者信贷方面的发展于90年代后形成一个自我强化的过程。消费者信贷的发展促进了美国消费者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消费者生活水平的提高为消费者信贷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20世纪90年代后正是全球化风起云涌的时期。全球化为美国带来了低廉的商品,也让美国经济享受长达十多年的低通胀与低利率的宏观环境,这样的宏观环境是消费者信贷发展的黄金时期。美国的金融业醉心于消费者信贷,从消费者融资市场得到的甜头,一头扎进消费者融资市场,相信消费者信贷市场的发展才是金融业发展的方向。因此借助于现代金融理论与模型,金融业不断地开发、推销消费者信贷证券化以及相关的衍生产品,扩大消费者信贷市场。无论是2000年的IT泡沫破裂,还是2001年的“9·11”事件,都没有阻碍消费者融资市场的快速发展,金融业本身也在消费者信贷的发展中迅速扩大。
不自觉中,美国的金融机构忘记了自己的使命,美国金融体系的系统风险在逐步积累、扩大。但是,美国的金融体系内部却不存在一股能够阻止这种系统风险扩大的力量,没有自我调节机制。
大力发展消费者融资市场的后果
■金融产品的风险被低估了。
发展了消费者融资后,与过去相比,市场中的供给更容易产生其需求,因此减少了金融体系在配置资源给供给方时所应有的慎重。具体表现为股票市场的风险溢价在过去几年大约只有2%,而过去一个世纪美国股票市场的平均风险溢价是5%,即金融市场对企业可能产生的风险预期减少。既然由于消费者贷款的扩张,潜在的需求更容易成为当期的有效需求,企业的产品都能较容易成为商品,完成马克思所说的惊险一跳,或者说这一跳已经不再惊险了,企业的风险也就下降了,风险溢价就可以减少。以这种低风险溢价作为计算资本成本的基础,进一步加大消费者信贷。
■削弱了金融体系特别是银行体系分析与筛选企业的能力。
在20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初期,许多经济学家在大量分析比较作为一个金融机构的银行与金融市场各自的作用后,得出的结论认为,相对于资本市场,银行之所以作为银行而存在的一个根本理由就是,银行能掌握市场所不具有的某个借款人的信息,即银行比市场更能了解与掌握该借款人的产品技术、生产经营、最终还款的能力等。如果银行体系不具备此种能力,银行就不能有效地配置资源。这种能力的培养,需要银行持久地积累,需要投入相当多的资源。消费者贷款的增加,特别是消费者贷款的证券化,使借款人抵押品的流动性增加,银行从风险管理上看,削弱自身的分析与筛选企业的能力。
■最重要的是美国金融业忘记了金融业的根本功能之一。
这个功能便是低成本地将资源配置到对经济与社会发展最有效的领域,金融业的系统风险就在于它能否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一个专业的投资家在决定投资之前,通常要先确定投资的领域与地域,然后才确定该领域或地域下的企业,即投资战略的确定。投资中最大的风险正是投资战略的风险。换言之,资源应该配置在最有发展潜力的领域。
什么是有效的领域?这可能需要从社会的历史发展角度观察推动社会进步、社会文明、社会和谐的力量是什么。这里作者无法给出答案。不过我们可以知道房地产业的发展与社会生产力的提高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房地产却得到了美国金融体系大多数的资源。
从社会的和谐角度看,就业是保证社会和谐的基础。根据美国20世纪初的数据,中小企业为美国提供了超过一半的就业机会,但是美国的金融体系是否配置一半左右的资源给中小企业呢?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因为美国数百家小银行的资产中有三分之二是与房地产相关的。
即使从经济增长上看,房地产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也是远小于金融业对其所配置的资源。
尽管美国金融体系并不能有效地配置资源,但自身却占据并消耗大量的资源。这里我们也看不到美国经济中存在一种力量,去约束金融体系对资源占有的不断扩大。
■降低了社会储蓄率,经济的负债率大大提高。
传统经济是先储蓄后消费。消费者信贷的发展,鼓励和发展了消费文化,使消费者的负债率大大提高。比如,美国家庭负债与可支配收入之比在2000年为100%,2007年达到了140%。美国社会的储蓄率从20世纪80年代的10%多,降到了这两年差不多为零。同样,美国经济与金融体系中也不存在一种机制或力量能纠正储蓄率的不断下降与负债率的不断提高。
综上所述,美国此次的金融危机实质上就是美国金融体系失职的危机,是美国金融体系的“次级性”表现。
1.是微观金融机构风险管理的有效性与宏观的系统性风险管理缺失的矛盾引发的危机;
2.是资源配置与宏观经济、社会发展目标不一致的矛盾,导致资源过度配置在房地产业的危机;
3.是金融体系发展缺少约束与反省机制的危机。
因此,美国经济需要这种大型金融危机来解决上述的矛盾。
按照以上的分析,美国金融危机的结果:一是将配置到房地产的无效财富消灭,表现为美国房地产价格大幅下降,与房地产相关的金融财富将减少数万亿美元;二是美国的金融业将萎缩,其功能将从促进消费者信贷的发展回到消费信贷与生产信贷之间的适当平衡,并使美国社会的储蓄率提高到10%左右。结果是那些消费信贷,特别是房地产信贷占其业务分量较大的投资银行与银行都将无法生存,消费者融资证券化市场也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难以复苏。
中国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金融业的性质似乎决定了金融市场体系内部难以存在一个有效的纠错机制,在金融体系出现大的偏差之前,能自动加以纠正。金融市场上泡沫的产生与破裂将是不可避免的。著名的分形几何学家曼德布洛特【Benoit Mandelbrot】从分形几何学的角度也证明了这一点。对我们的社会来说,次优的选择是不要让泡沫吹得太大。因此在金融市场体系之外,比如由中央银行牵头,需要定期从金融体系的最基本功能角度去审视金融体系的发展是否大幅偏离其合理的轨道。这方面有些指标可以参考:
1.金融资源的配置是否偏离社会与经济发展的总体目标;
2.某些领域或行业是否被过度配置,其中一个指标是这个行业的平均工资是否在较长时间内远远高于全国的平均工资。
《财经网》2008年9月17日 叶翔/文
作者为《财经》杂志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