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香樟学院要评选出一个最没有攻击性的男人，那么，金一轩可算得上一个。
上班时间，金一轩去哪儿了呢？见人去了。怎么说呢？金一轩是那种比较孩子气的一类人。爱玩儿，没什么心计，也懒得动心计。或者说，他把所有的心计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眉目清秀，脸上没有多少岁月的印痕。喜欢看些旧书、闲书、杂书，知识面广泛，写起文章来文采飞扬。人家写文章可能当做了敲门砖，可金一轩写文章纯粹是个人爱好，如果说他写出的好文章所能够给他带来的好处，那最大的好处便是：增强了女性对他的好感。但是，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越是具有玩票儿性质的，越能做出成绩。或许是天赋使然，或许是这么多年坚持不懈地写，金一轩在H省，也算得上一个有点儿名气的作家了，省市作家协会那些个深蓝色的会员证都被他锁进了抽屉呢。
作为老婆姚晓木的下级，金一轩觉得自己的适应力和包容力已经是空前的了。好男不和女斗，工作方面，金一轩对她俯首称臣，全力配合支持。但是，金一轩总觉得有点儿别扭。为此，他跟学校领导说了好多次，想换一个部门，领导也表示过同意，但就是一直不见动静。其实，最初金一轩比姚晓木要早在招生与就业办公室好多年，可姚晓木的官运好，从辅导员岗位来到他这儿当上了副处长，有鹊巢鸠占的意思。金一轩想想就生气：按道理，为了避嫌，夫妻双方是不能在一个部门的。学校领导之所以没给他调岗，是因为人家压根儿就没把他小小的金一轩放在眼里，调不调都无所谓，早调迟调一个样儿。否则，不思进取的他也不会在一个部门呆上快十年也还只是个副科。好在金一轩从来就没有把升官发财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他有他的乐趣和爱好，打打球，写点文章。只要他人不干涉，能自得其乐就行。有一次，苏明铭倒是对金一轩说笑过，说院办缺一个写材料的，那潜台词是问金一轩去不去。金一轩是何种人？为人作嫁当吹鼓手的事儿他可做不了，再加上苏明铭这个人，那张惨白惨白的脸看上去就有点儿害怕，他哪里是他的对手？金一轩忙叉开话题打起了马虎眼儿。苏明铭也可能只是随便说说玩笑话安抚安抚他而已，谁又愿意在自己身边埋个钉子呢，后来就再无下文。所以，金一轩就那么吊儿郎当地在招就处混着，副科就副科吧，反正家里有一人当着副处，肉烂在锅里，不吃亏。另外，没挑重担，自己的责任也轻一些，时不时可以请假出去开开笔会，寄情山水，也算自由轻松。
金一轩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周阳阳不见了，当然，这是两小时之后。看着忘了锁的抽屉以及一叠私房钱，他心里一慌，连忙清点钱数，还好，分文没动。这个周阳阳，原以为他在办公室守着，就出去了一趟，没想到他让办公室唱起了空城计。办公室虽说没有金银财宝，但各种资料数据也是马虎不得的。金一轩正皱着眉头在心里发泄对他的不满，周阳阳进来了，一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一边说：“才回？你老婆刚找你。”
“又找我干吗？”金一轩有些不满。表面看起来金一轩也挺可怜的，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哪知道啊？”周阳阳将ＭＰ４插进耳朵，准备听音乐。
“你怎么说？”金一轩问。
周阳阳看着金一轩，又看了门外一眼，说：“我还能怎么说？说你去厕所了呗！老实说，你出去的时间太长了，有十个大便那么长。我都不好意思撒谎。”周阳阳倒是一脸正经，好像他比金一轩大出一截似的，说话有点大哥的范儿。
金一轩说：“你不是撒得好好的吗？”
周阳阳一脸不满：“还好好的？明知你不在厕所，我还是去那儿闻臭气，为了拖延时间，又拿着杂志在那儿蹲了半天，蹲着蹲着，咦，没想到，还真来了便意，也就顺便拉了泡屎。对了，那个文学女青年走了没？”
“走了，走了。在咖啡馆坐了会儿，里面学生还不少，真是要命，提心吊胆的，要是姚晓木知道我和一女孩子在咖啡馆里坐着谈文学，那还不吃了我？可偏偏千里迢迢找到这儿来了，你说咋办？不理人家？那也太不绅士了。”金一轩说。
“是啊，你也真够为难的。这些文学女青年不靠你拯救靠谁拯救啊？反正啊，我提醒你一句，悠着点儿。这些陌生女人，你也摸不清来路，到时候别上当。姚处那边，我也不忍心总骗她，那么一好人，于心不忍。这么跟你说吧，姚处对我，对得住。”周阳阳靠在椅背上，看着金一轩认真地说。周阳阳嘴里这么说，心里对金一轩还真的有点鄙视，不就是会写点臭文章吗？弄得人家文学女青年神魂颠倒的，不远千里，都找上门了，他也照单全收，也不推辞推辞，也不知他将多少女人拯救到床上去了。
对于这个文学女青年，周阳阳是很清楚的，好像叫樱子。有次金一轩出去上厕所，周阳阳倒开水时无意看到QQ上樱子对金一轩的表白，一口一个老公，那叫一个肉麻。不过，要说金一轩动真心，打死周阳阳也不信。金一轩也就是填补一下空虚和失落而已，搞文学的人就那样，云端上过日子，就是靠那些不靠谱的文字忽悠一点什么孤独寂寞之类的感情，美其名曰是用文学陶冶情操，其实是用文字骗取贞操。哥写的不是文字，是寂寞。一点也不真实。
金一轩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明显不耐烦了：“哦，她对你对得住，那我对你就对不住啦？人要凭良心。”金一轩想到自己平时把周阳阳儿子一样地宠着哄着，心里有些不平衡。
“是是是，你们两个人都对得起我，唉，这叫什么事啊，我可不想夹在你们夫妻中间当两面派，痛苦！主要是人格上道义上痛苦！”周阳阳说。
“得了，你两边都占着，吃着，还痛苦。不说了，干活。”金一轩按了一下回车键，从文档里又鼓捣起资料来。
周阳阳的心里对于那个千里迢迢来看望金一轩的文学女青年樱子还没有放下，他小声说：“你们，真的没发生故事？”
金一轩一声冷笑：“大白天的，能发生什么故事？有那么大胆子吗？再说了，两个小时，我又能干什么？吾有姚晓木，一生足矣！放心了吧？”
周阳阳就差仰天大笑了。
这可是第一次从金一轩嘴里听到他表扬他老婆的话，周阳阳刚来香樟学院不到一年，对顶头上司姚晓木顿时来了兴趣。他缠着金一轩，恳求他讲讲他和姚晓木到底是怎么认识的：“金科，你一定要说说你们的罗曼史，一定！”
金一轩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想听是不是？今天我没心情，以后吧！”
“好，那以后你溜出去办事，就不要再找我帮你撒谎吧。”周阳阳以牙还牙。
金一轩没辙了，求周阳阳的事儿多着呢，他是办公室里呆不住的人，时刻都需要周阳阳给他打圆场，得罪不得。
“你这人，这么急干嘛？好，好，听我说……”金一轩拉开了架势，还真的有板有眼地讲了起来，“你不是想听姚晓木的故事吗？……”
周阳阳张着嘴，等待下文。
金一轩说：“想听什么？”
周阳阳说：“随便，只要是有关姚处的故事就行。”
“最初，她只是一名辅导员，虽然现在贵为金夫人及姚处，但是，请注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从香樟学院，一下子跳跃到罗马，金一轩大言不惭地说开了。要不怎么说金一轩心理素质好呢？姚晓木在他眼里，首先是金夫人，然后才是姚处。
对于金一轩浪漫的爱情故事，周阳阳听得目瞪口呆，他的称呼也改了，说：“金科，没想到这破学校平淡无奇的槐花大道竟然曾有过这么浪漫的事儿。您还有这一手啊？佩服，佩服！”
金一轩说：“佩服什么？这样的老婆，不是一般人能够追求和驾驭的。到时候你有了这样的老婆，就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周阳阳不解，说：“那你说怎么驾驭？”
金一轩的眼睛波光闪闪，说：“需要智慧。在痛中去寻找快乐。”
周阳阳说：“我想象不出来。你觉得姚处有什么特点？”
金一轩说：“她？我说了你相信吗？”
周阳阳说：“相信。”
金一轩说：“恶作剧。告诉你，我们有约法三章的，在单位、在办公室，我们是上下级，我对她俯首称臣，但在家里，我们彼此可以露出本性，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百无禁忌。很多时候，我是国王。”
周阳阳再也忍不住了，嘴里含的一口水“扑哧”一声全喷了出来。原来，姚晓木是这样摆平他的。
下午三点。香樟学院三楼会议室。桌椅板凳被周彩红用抹布擦得油光水滑，有一点点水没关系，前后门都敞开着，风进来会在板凳上先坐一会儿，等参加会议的人到齐的时候，那些木纹便会亮出它们光鲜的模样来。周彩红今天穿了一件暗黄的呢子上衣，下午的阳光跃上阳台照在身上，有点懒洋洋的。也许因为在食堂工作了大半辈子，周彩红有个奇怪的饮食习惯，喜吃咸菜，而且，尤喜脆崩崩的咸菜。以前是从食堂带回家，来香樟学院后，周彩红就自己在家做了，一个咸菜坛子，一个泡菜坛子，老老实实地趴在家里厨房里，勤勤恳恳的。今天上班，周彩红还用塑料袋装了点萝卜干，搁在了抽屉里。
姚晓木安排好处里的工作，拿着记录本准备去开会。金一轩和周阳阳不动声色，这种欲盖弥彰让姚晓木哭笑不得。这两个人，好像天生的奴性，工作上缺乏积极主动性，只要碰上有领导开会学习这样的事儿，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节日。这两个小男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就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够长大，总想着偷偷摸摸地玩儿。夏天捉知了，冬天逮麻雀，说得好听是有一颗童心，说得不好听就是不懂事儿。姚晓木也不想去说破，许多事情，说破了就没意思了。这个星期，学校的会议特别多。不仅仅是会议，还有各个系学生会举行什么演讲大赛、唱歌大赛、主持人大赛、辩论大赛等，都邀请她去做评委，好像知道她大学期间是文娱活跃分子似的。新的学期，又是万物复苏的春天，各种赛事方兴未艾是可以理解的。对于学生的邀请，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姚晓木绝不会拒绝参加。自从上周严必文去山东参加招生工作经验交流会后，招就处的所有工作都压在了她头上，各种表格、一个接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会议、工作汇报等等。加上近几天恰逢经期，从镜子里看自己的一张脸，姚晓木发现，少了些许红润。
对于外表，姚晓木一直是自信的。尽管结婚了，儿子加加都上小学三年级了，但她的身材相比少女时期没有多大的变化，相反，还多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圆润、柔和，让人看一眼视线都柔和了。姚晓木对自己最为满意的是眼睛，若隐若现的双眼皮，眼珠是浓墨汁一样的酽和黑，眼眶里的眼白不多，这样显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关键的，是姚晓木看人从不胆怯，眼神平静坦然，视线像黑暗中的一缕强光，直射过去。每每走在校园里，姚晓木必定挺胸收腹，大腿尽量伸直，从不为四周的喧哗所动。她知道：尽管校园里空无一人，但某栋大楼某个办公室的窗口，或者，某辆行驶在校园的小车里，说不定会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某个细节，在某个时候并不仅仅属于她自己，还属于暗恋着她的人们。
最令她不自然的，是苏明铭的目光。姚晓木是何等精灵古怪的女人，什么样的细节能逃过她的眼睛？每次与苏明铭的视线相撞，她都能读懂他的心语。苏明铭是一个极其自敛极其聪明的人，特别懂得女人。因为是校友，姚晓木倒不怎么回避他，坦然自如，苏明铭呢，也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毕竟是装的，姚晓木能看得出来。她觉得他心里有鬼。只是，姚晓木不会去点破，她喜欢这种暧昧，一个女人，身处官场，如果没有一点暧昧的东西去支撑，那工作起来会相当有难度。她有这种虚荣心。说穿了，这种暧昧就是别人喜欢你，不讨厌你。
进会议室之前，姚晓木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涂过玫瑰唇蜜的嘴唇，舌头能感受到，嘴唇显得湿润丰满，她没有看会场，但是，眼睛的余光能够感受到苏明铭以及其他人观望她的视线。她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院办的丫头在为陆续到来的中层干部们倒开水，一把碧螺春加一泓白开水，任那汤水在一次性纸杯里纠缠，就像来得快去得快的一夜情，确实，这纸杯哪里承载得了茶水的经年久泡？如果说要在香樟学院找美女，院办里最多最名副其实，典型的金屋藏娇。姚晓木看了一眼纸杯里的茶叶，正在滚烫的开水里翻腾舒展，抬起头，发现微笑着的苏明铭拿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几秒后忙挪开，和大家打着招呼：
“都到齐了吗？今天会上事情比较多。”他的头又转向姚晓木，“姚处长，帮我清点一下，看还有哪些人没到。”
苏明铭和姚晓木说话，总是这样的口气。也许是因为她的年龄在中层干部中是最小的，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副职，也许，这样的语气显得他与她之间没有隔膜，反正，姚晓木好像也习惯了苏明铭的这种说话方式，她扭头看了看坐在身后的人，又环视了一下会议室，用下颌点着人头，脑袋微微上下摇晃了几下后说：“杨馆长好像没到。”
图书馆馆长杨佳平，是香樟学院的风流才子，女人缘颇好，也颇有情趣，时不时能弄到几张音乐会或者话剧的票邀请女同事们一起观看。她喜欢喊女同事们为小朋友，语气言辞之间溢满关爱之情，女同事们喜欢欺负他，很多时候几个泼辣的女教师甚至敢把他按在办公桌上搜身，从他身上掏出个10元20元的买上一大堆零食在办公室吃。杨佳平的口头禅是“千万不要爱上我！”，当然，这话是专门对女同事们说的，越是这么说，女人们反而觉得这个男人可靠，有安全感，就越往他身上贴。杨佳平还是山寨工会主席之类的角色，谁家红白喜事，他都帮着张罗，喜欢凑热闹。香樟学院内许多校园文化活动，如烛光诗歌朗诵会等发起者都是杨佳平，当然，他也会积极参与，杨佳平最喜欢朗诵的篇目是《沁园春·雪》，激昂的手势配合着醇正的普通话，在舞台上倒时不时博得不少掌声。
“杨馆长出差买书去了，明天回。好，到齐了，那开会吧。”苏明铭坐下后，环视了一遍会议室，他的眼神并没有维系在哪一位干部的身上，而是越过了所有在座人的头顶，显得有些空洞。
几年前，香樟学院的图书馆经历过一场浩劫，一到四层的图书文献全葬身火海，连那些古色古香的桃木书架都没有留下。而令人郁闷的是，有关失火原因，调查了10年都没有结果，是人为，还是天灾？没有答案的香樟学院只好将图书馆失火原因归结为电路起火。因为有这个背景，所以，香樟学院的图书馆建设一直是学校管理方面的薄弱环节。在图书装备大规模配备的同时，香樟学院还需要构筑自己的文化以及学术方面的气息。学校采购中心缺乏这方面的专家，杨佳平只好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及人脉资源，承担起亲自外出采购的重任。杨佳平在香樟学院的特殊也就是在这里。比如学校购物，按道理应由采购中心解决，无须杨佳平本人亲自督阵。可杨佳平对于采购中心那一帮人说：“买错了书谁也负不起责任，你们知道我到底买哪一类书？况且，有些情况是需要临时做决定的。”所以，在香樟学院，图书馆购书是个例外，杨佳平竟然避开了采购中心。当然，这背后还有某些领导比如爱书如命的苏明铭的全力支持。
会议室里的桌子刚刚抹过，暗红色的花纹上面不染一点灰尘。苏明铭将系部目标管理草案发给了在座的每一位中层干部。回到座位，打开文件夹，发现那封放了****的匿名信忘了锁进抽屉里，竟然不小心被他带到会议室来了。他一边把信塞在文件夹下面，一边下意识地扫了姚晓木一眼，见她在专心看草案，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个目标管理的草案，可谓是刺向各系的一把尚方宝剑。草案里有细致的评估数据，如果哪个系的管理没有到达草案的具体要求，就会在全系排名中败下阵来，年底评估的时候，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什么奖励和荣誉都没有。奖励和荣誉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在领导心中的份量和在香樟学院的地位和影响，也将发生改变。
会议室里的空气密集起来，静谧中能听到呼吸声，但分明是风雨欲来的前兆。苏明铭不知道是感冒还是因为有人抽烟，嗓子觉得有点干，咳嗽了两声，咳嗽比较干燥，所以，显得好像有点故意而为之，怪怪的。
系部目标管理的焦点问题是就业率，因为这个是需要落实，需要线过线的，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了第二页上。
外国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张小强看了看姚晓木，语调提高了很大的幅度：“姚处长，你们对于各个系的就业率，有实际的调研没有？我看简直是乱弹琴！我们无法实现你们提出的这个所谓百分之九十的目标。”
姚晓木抬头，从张小强的镜片里搜寻他的目光，但因为他在不停晃动，捕捉不到。姚晓木第一次被人这么面对面地较真，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就业率数据，是严必文出差之前和苏明铭商定的，可以说与她无关。当时，姚晓木看到草案的时候，确实也提出了异议。毕竟，香樟学院也不是什么重点大学，学生普遍基础比较差，将就业率提高到这个数字，可想而知，各系的压力是很大的。但作为就业处的主要负责人，姚晓木又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看法，此时，如果她反对这个数据，就没有办法交代自己的工作。她极力镇定情绪，微笑着说：“张主任，这个就业率数据的出台是有依据的。我们参考了同类学校的就业情况，又按照省教育厅提出的要求……”
话还未落音，张小强打断了姚晓木的发言，说：“别拿省教育厅来压我们，各个学校有各个学校的实际情况，各个系也有自己的实际困难。反正，这个数据，我们接受不了。也不能到时候以这个来一票否决我们系里的所有工作。”
姚晓木对面，是学工处副处长夏春平，一支圆珠笔在他的手指间不停地翻着跟头，从圆珠笔的表情看，很开心。看样子，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会场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和紧张。不少人偷偷打量苏明铭。苏明铭倒是若无其事地喝茶，偶尔嗓子不适，微微咳嗽一两声，不咳嗽还好，他一咳嗽，倒把会场衬托得格外安静。人事处处长王元力处长看上去心情不错，他的头发上了许多发蜡，与面部浑然一体，线条分明，体现出干练的气质，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草案上，但思想却不知游走到何处去了。王元力知道今天的这个会，自己只是一个摆设，没有必要发言。
姚晓木的视线从王元力的头发，挪到张小强的脸上，她不发一言。并非她害怕这个张小强，而是觉得现在其他人的观点以及领导的意图没有完全表露出来时，自己说再多的话也是白说。
姚晓木准备装聋作哑先听听其他人的高论。果然，机械系系主任高志超挪了挪椅子，从他那里传来椅脚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刺耳响声，这是准备发言的信号。高志超40出头，名校博士毕业，此人爱好乐器，戴一黑框眼镜，整个人看上去干练正直，姚晓木对他颇有好感，学校中层干部外出吃饭时好几次他俩紧邻而坐，喝过几次小酒，相聊甚欢。
高志超的肩头呈一条直线，看上去是一个自律的人，他说：“刚才听了大家的发言，很是惭愧。对于学校提出的就业率要求，虽然我脑子里没什么清晰的概念，但从数据本身来看，觉得还是合理的。现在教育的竞争很大程度上就是就业率的竞争，这个数据反应了一个高校的教育水平以及所培养的人才在社会上受欢迎的程度。对于学校提出的就业率，我觉得我们要引起高度重视。因为这不仅仅涉及到学生的发展和我们教师个人的发展，还直接关系到我们香樟学院的生存。教学大楼做得漂亮有什么用？运动场做得再气派有什么用？学生辛辛苦苦读了四年，找不到工作，不能在这个社会生存和立足，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我个人认为，这个百分之九十的就业率，还是少的，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首先应该想到的是：就业率达到百分之百！”
高志超的一番话，深得院领导的共鸣。苏明铭看着高志超，一边向他投去欣赏的目光，一边手夹圆珠笔，微微点头。同样，这一番话，对于姚晓木来说，真是入骨入心。过去，在中层干部会上，高志超一般不怎么发言，总是非常谦和地微笑，今天的侠肝义胆，让姚晓木对他刮目相看。
在座的大部分系主任肯定这么想：现在机械专业的学生好就业，所以，你说话就底气足了。可我们这些要死不活的专业呢？已经与社会严重脱轨，学生又如何能顺利推销出去？想归想，但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这是走时运，比不了。高志超结束发言后，静静等待敌方对自己进行抨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小强一眼，哪知，察言观色的张小强早已从院领导的神情摸清了此次会议只不过是一个形式，其实，院领导们早就确定了系部管理评估的方案，这个方案说起来是个草案，其实，就是个定案。对于定案的文件，他张小强在众人都不说话当好人的情况下，他还逞什么能呢？于是，也偃旗息鼓，看起手头上的一张废报纸来。
会议看上去有些冷场，其实，也没有冷场。苏明铭一直微笑着看着大家，这种微笑，让人摸不透其中的含义到底是什么，是鼓励大家畅所欲言呢，还是胸有成竹看笑话呢？不过，苏明铭的笑比不笑更令人心里没底，他那笑的信息，是飘忽不定的，一会儿在眼睛里，一会儿在嘴角上，一会儿在腮帮子上。
学工副处长夏春平脑袋左右摇晃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稀疏的头发上，看来，他要发言了。他看了看周院长、刘书记、还有院办主任苏明铭，然后，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视了一眼在座的，说：“听了高主任的发言，我很感动。这番话，确确实实发自肺腑。虽工作有压力，但是，哪一项工作又没有压力呢？我们处一定会紧紧团结在院领导周围，学校利益高于一切，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为各系服好务。”夏春平就是这样，一开口，人家听起来仿佛回到了文革时期，政治味儿特浓。此时，会议室外不知哪位小姐经过，高跟鞋笃笃笃的，渐近渐远，弄得在座的都提着一口气，好像生怕这口气吐出来会暴露似的。
无疑，这场草案的讨论会变成了誓师大会。在这样的场合，谁反对这个草案，就意味着谁在反对学校领导的意志。在座的哪一位中层又情愿当这个出头鸟呢？会议室的空气分子充满了张力，好像谁朝天上吐一口唾沫，那些唾沫就会漂浮在空中演变成铅字似的。在一番坐山观虎斗之后，见大家渐渐平息下来，平复下来，苏明铭清了清嗓子，将头转向书记和院长，征求他们意见的眼神被点头肯定后，这才慢条斯理地逐条宣读了系部评估管理的草案。他眼神淡定，波澜不惊，平缓的语气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这种烘云托月中的发言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姚晓木低着头，细细听着，虽然她对于这个草案已经看过多次，但还是觉出了其意义的伟大，重要的，苏明铭的老练和成熟让他的男性特征充满魅力。
这次会议，是系部和院行政的一次不平等较量。系部是胳膊，院行政是大腿，事实证明，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很多人都知道说这句话，可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真正原因，以为仅仅只是粗与细的问题。错！因为胳膊没有根基，而大腿连着脚，脚呢，踏在地上呢。
党委书记刘昌平推说嗓子发炎，没说什么。会议结束前，院长周海林做了总结发言。周海林有一头标志性的白发，穿着一套上好料子的中山服，坐在任何地方，都会让那些浅薄的人觉得他的每一根发梢充满了智慧。周院长的目光是宁静的，他看了看左中右三个方向，算是将视线安抚到位，又特意看了看姚晓木，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今天的会，大家讨论热烈，这是一次团结的会议，胜利的会议，我觉得开得非常成功。高校工作需要大家投入热情和精力，要本着科学发展观的宗旨来看待问题。虽然，偶尔有些小的分歧，但在大的方向上，我们要保持高度的团结和一致，这样，我们的工作才能取得胜利。希望以后能多开这样的会，好了，时间也不早了，这样吧，刘书记、苏主任，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的话，今天的会就到这儿，散会。”
等所有干部全神贯注盯着周海林发言的时候，姚晓木一直低着头，当周海林说到“这是一次团结的会议，胜利的会议”的时候，她想笑，极力忍着，终究没笑出来。她暗暗捏了一把汗，假如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她不负责任地“噗嗤”一下笑出来，所产生的消极影响将是不可估量的，但她在心里笑就没什么了，因为谁也不知道。整个会议开完，姚晓木对自己下了一个结论：完全是一个傻子型的干部，啥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但因为有苏明铭、有周海林这样的领导，她的傻不可怕，至少她还可以大树底下好乘凉。或者说，香樟学院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