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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算缘分的缘分

杨尚武到小敏家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

杨尚武知道,那是小敏给自己留的门,省得自己到的时侯噼里啪啦地敲门。

推开门朝里走,杨尚武连叫了两声敏姐。小敏答应了一声,杨尚武循声看去,只见小敏穿着一件水粉色吊带丝质睡衣,坐在阳台上。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鲜红的晚霞在阳台上布满了橘黄色的光影,光影里楚楚动人的小敏,恰似一幅油画。

是小敏打电话叫杨尚武来的。

上午,小敏到银行兑取肖建华给的支票后,便觉得眼睛实在睁不开,回家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傍晚。小敏本来准备好好睡上一觉之后,明天就悄悄离开华城回老家的,谁也不告诉,包括肖建华、陶亚伟,也包括杨尚武。她准备悄悄地离开这个城市,如同当初她悄悄地来。

可是就在刚才,小敏醒后不久,陶亚伟打来电话说,那个残害儿童的李德贵的案子,判下来了,死刑,正在上报最高法院审核,估计在一个月内执行。

小敏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咯噔了一下。

陶亚伟提供的消息,并没有令小敏吃惊,死刑已在小敏的意料之中。但这么快就判下来,还是令小敏有些意外。

据陶亚伟说,这是本市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为恶劣的大案,上面的意思是,速判速决。

陶亚伟的这个电话,改变了小敏的主意,她想等到李德贵死刑执行后再走,想送他最后一程。小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打算,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值得自己这样在这里等一个月吗?小敏这样问自己,得到的答案是:值。

二十几年的生活经验里,小敏也见过一些生生死死,但她还是对生命充满敬畏之情。小敏知道,李德贵的家里已经没有人能给他送终了,自己送他一程,也不枉他对自己的信任,更不枉他给过自己的那两万元钱。虽然那两万元自己最终捐了出去,但他毕竟是给过自己的。

尽管李德贵的行为,在小敏心里也是罪大恶极,但他能够坦然走进警局,还是值得自己送他一程的。小敏也想在临离开这座城市时,好好把这个城市玩个遍,华城这座城市,是值得人细细品味的,有好多地方,小敏还没有去过呢。

同时,小敏也想在这一个月里,好好陪陪老乡杨尚武吧。

以前因为离得远,自己又要上班,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他,现在不去酒吧了,可以每晚都和他在一起,多陪陪他,也算对这段不算缘分的缘分一个交代吧。

——这也是小敏决定再待一段时间的原因之一。

杨尚武一蹦一跳地走到小敏身边时,看到了她脸上的淤青。起先他以为看花了眼,当确认是被人打的之后,被吓着了似的杨尚武,一阵急火攻心,急急地问:“敏姐,谁打你了?”

小敏用手捂着脸,摇摇头说:“不是,自己不小心碰的。”

“你还骗我,明明是手打的,还有手指印。”杨尚武搬开小敏捂脸的手,仔细察看她的脸。

“没事,一个疯子。”

“是不是酒吧里的人,你带我去,我一定帮你打回来。”杨尚武说着,拉起穿着睡衣的小敏,就要往外走。

小敏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挣脱杨尚武的手:“跟你说不是啦!”

“那是谁打的,我一定要找他算账。”

“路上的一个疯子,我们对面走着,他上来就打我一耳光,打完就跑了,你到哪里找?”小敏骗杨尚武。

杨尚武将信将疑:“真的?怎么会这么倒霉?”

“是啊,我也不知道。”小敏说。

杨尚武的到来,使得小敏一直纷乱复杂高度绷紧的神经,一时间得到了缓解,特别是他的问候和关切,更让小敏觉得,如三月里的阳光般温暖。

看到杨尚武的那一刻起,小敏感到肚子有点饿了。

她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于是问杨尚武有没有吃晚饭,杨尚武说没有。小敏笑了一下,说你等会,便换了衣服,和杨尚武一起出去吃晚饭。

小区通往大街的石板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悠然自得。

杨尚武有说有笑地陪着小敏往前走,有一个孕妇挺着骄傲的大肚子走在绿化带边,杨尚武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他目光炯炯,两眼放光,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直勾勾地看着那孕妇步履蹒跚地从面前走过,又一直目送了好远,才收回贪婪似的目光。

走在杨尚武身边的小敏,细心地观察着布满他脸上的温柔。

以前,只听说渴望做母亲的女人会有这样的表情,没想到身为男人的杨尚武也会这样。

小敏拉起杨尚武的手,小鸟依人般的偎在他的身旁不语。小敏理解杨尚武的感觉,虽然在城里打工,但他还是一个典型的庄稼汉子。

简单地吃完饭回来,天已经黑了。

酒足饭饱的小敏,便迅速忘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看着杨尚武和阿杰一样伟岸的身躯,那些凝聚在心里的渴望,在那一瞬间迅速燃起。

也许是有几天没有和杨尚武在一起,也许是终于决定不再去酒吧上班心头轻松的原因,在那一刻里,小敏的渴望,汹涌得如每月一次的钱塘江大潮。

她先是示意杨尚武洗澡,杨尚武进浴室后,自己也钻进浴室。

沐浴露散发的玫瑰香味,在浴室里弥漫,欲望在狭小的空间里燃烧。

小敏沐浴时,娇嫩的皮肤光滑细腻,芙蓉般夺人眼球。眼里闪动的淡淡羞怯,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杨尚武本就躁动不安的心。血脉喷张的杨尚武,顾不得这是在浴室,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同样热血沸腾的小敏。

彼此身上还带有没有洗净的沐浴露的滑溜,更为他们火一样炙热的激情,增添了一份全新的感受。一场惊涛骇浪,便在鸳鸯戏水中完成。

自己该结婚了,风平浪静后,用浴巾仔细擦拭着自己的身体时,小敏想。

当晚,两人睡在床上时,杨尚武眼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告诉小敏,老婆想生儿子的希望,彻彻底底地被打破了。

杨尚武说,老婆打电话来,说她的月事已经绝迹了,到医院检查,说是卵巢早衰。没有了月事,也就不会排卵,不能排卵,就不能进行试管婴儿手术。这就和无米之炊一个道理。

老婆让他安心在外挣钱,先把日子过好再说,以后抱养一个吧。

杨尚武在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似的。但小敏分明感受到,他平静的叙述中,暗藏着巨大的失望和失落。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怎么会没有月事呢?”小敏听后不解地问躺在身边的杨尚武。

杨尚武告诉她,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老婆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他对生儿育女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想老婆病怏怏的身体能够好起来。

杨尚武说这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

小敏把杨尚武搂在怀里,也嘤嘤地哭了。

秋天说来就真的来了。

树叶枯了,菊花黄了,云变高了,天变蓝了,一群群大雁在苍穹上排着队儿往南飞。

下午四点,伍思雨开车经过花园浜时,忍不住停下了车。她透过车窗,朝工地上看。

这是她上任局长后,负责的唯一的一个市府重点工程,伍思雨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工地上,那些低矮的房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一座座新楼拔地而起,有的都建到三楼了。

“真快!”伍思雨不免感叹了一声。

数月以前,艰巨的花园浜拆迁工程,在肖建华的运筹之下,终于尘埃落定。

阿三签字了,胡传文卷铺盖走人了。

正如肖建华所料,剩下一些本想多要点赔偿的住户,一看这两户都无声无息地搬走,也都乖乖地在拆迁协议上签字。这里既无水也无电,住着实在不便,既然多要赔偿无望,还不如早搬呢。早搬还可以得到政府承诺的搬家费,要是超过规定日期,连搬家费都没有了。

人一般都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智慧。反过来想一想,政府也确实是在做好事,给的拆迁条件也很优惠。

肖建华因为在这次拆迁工程中表现尚可,受到了市委领导的赞赏,他也顺理成章地取得花园浜拆迁后的重建工程。

但肖建华和肖建华的工地,都与伍思雨没有关系了。

就在伍思雨庆幸棘手的事情终于顺利解决时,有人将一群老人抗议拆迁的事,发到了网上,还贴了照片。照片中“抗议强拆,保卫家园”的横幅,赫然在目,拍摄者不知道站在哪个角度,画面上人头攒动,声势浩大。还配以极具煽动性的标题:《国法何在——为什么我的家要被强制拆迁》。

帖子在网上一片红火,各大网站纷纷转载。

一些不明真相的网民,情绪激动,一时间批评之声不绝于耳。市委市府很恼火,迅速启动危机公关,一边在网上说明情况,一边派人到处删帖。

经过几天没日没夜的奋战,总算把事情平息下去,但此事给华城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有了不好的影响,就必须有人负责。上面追查下来,负主要责任的就是主管这次工程的建设局长伍思雨。

伍思雨苦心经营多年的官位,摇摇欲坠。

那几天,如坐针毡的伍思雨,整天心神不宁,没想到自己十年的努力力,居然会毁在一个小小的帖子上。信息时代,防不胜防啊!

她当然不甘心就此沉沦,找尽了所有的关系网,终于找到了一位在省府工作的同志,向他说明具体情况。

巧了,省委的这位同志的爱人,因生了一场叫运动神经元的怪病,于去年去世,听说伍思雨是个单身的女干部,并且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工部,便十分热情。

在他的运筹之下,伍思雨终于转危为安,调到省委工作,不降不升,属于平调。

只是在运筹的过程中,这位省委领导,托人向伍思雨表达了好感。

这让伍思雨大为意外,她没有想到这位位高权重的领导,竟会看上自己。

伍思雨犹豫起来,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五岁的男人,这在伍思雨的前半生中,是想都没有想过的。

后来,伍思雨经过权衡利弊,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尽管那位领导已经年近五十,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一进门就要当妈,但伍思雨想,能有一个中级干部做老公,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伍思雨需要一个家。

这么多年的单身生活,使伍思雨懂得,一个外表再风光的女人,始终是需要家的呵护的。没家的女人,就像是轮船没有港湾,雀儿没有鸟巢一样,累了困了,无处安睡,受委屈了无处诉说。情人,特别是一个深爱着自己老婆的情人,是永远无法履行先生职责的。

而能够配得上伍思雨的家,又是何等的难找啊。

伍思雨想,对方虽然已经五十,但看上去身体保养得很好,起码能够给自己十年美好的时光,再有十年,自己也老了。并且伍思雨还听说,那位领导作风正派,对自己患病的妻子也一直很好,四年时间里,对妻子的照顾是无微不至,这说明这位领导人品很好。

一个人品好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是顾家的——这一点,对伍思雨很重要。

生活和工作,经过伍思雨破釜沉舟的抉择,终于露出了一些曙光。

在经历了最初的犹豫后,伍思雨对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充满信心。

一片梧桐树叶,从树上飘飘荡荡地落下,又优哉游哉地停在伍思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那树叶枯黄,丰腴,从树上落下似有不甘,停在伍思雨的车上,还不住地颤动着自己的身体。

伍思雨看着树叶发愣,再过几年,自己就是那片树叶了,不对,或许在别人的眼里,自己已经是人老珠黄了,伍思雨想。

伍思雨坐在车里,给肖建华打了个电话。这里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毕,过几天就要走了,伍思雨想在这个时候,和肖建华见上一面。搬去省城后,特别是结婚后,想见面恐怕就难了。

伍思雨到家没有一会,肖建华就到了。

进门的时候,肖建华显得春风得意。头发是新剪的,现今正流行的平头碎,一套合体的灰色休闲西服,套在笔挺的白衬衫外面,干练、老成,又不乏活力。

但看到伍思雨怅然若失的样子,肖建华马上被感染,不由得心里泛起酸味来。

“实在对不起,没有想到会搞成这样。”肖建华拥住伍思雨说。

“怎么了?”伍思雨在肖建华的怀里仰面对他笑了笑,“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真的要和他结婚吗?”

“结婚是好事啊,你不为我高兴吗?”

“其实我也一直希望你能够找到好的归宿,可是,他那么大年纪了,你真的愿意?”

“啐,”伍思雨轻轻推开肖建华,“年纪大点好心疼人啊,不嫁他,你会娶我啊?”

肖建华尴尬且酸楚地一笑:“那祝福你了。”

“谢了。”伍思雨在沙发上坐下来,那双会说话的眼里,分明有一些异样的东西在闪烁,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肖建华搓搓手,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伍思雨面前的茶几上。

“你要结婚了,婚礼时我可能去不了,也不合适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密码是你生日的后六位。”

“多少?”伍思雨问。

“八十万,这是花园浜拆迁的利润,应该你得的。”肖建华也在伍思雨的身旁坐了下来。

“那里的拆迁哪有这么多赚?你花出去的钱难道我不知道?”

“你就别管了,算我对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照顾的一种感谢吧。”

伍思雨拾起茶几上的卡片,交到肖建华的手上,双目含情地看着肖建华:“建华,我也很感谢你能够这样对我,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对我不错,你对我的情意我会记住一辈子的。钱你拿回去,我想他应该不缺钱的。”

“你还是收下吧,女人有点私房钱好。”肖建华又将卡塞到伍思雨的口袋里。

伍思雨掏出卡还给肖建华:“真的不用,我今天让你来,是想和你道个别的,不是让你给我送钱的。”

肖建华知道伍思雨的脾气,她说不要,就一定不要,再推下去也无意义,于是收回了卡。“那好,这笔钱我暂时帮你保管着,以后——一直到老,你随时想用,就打我电话。”

“谢了。”伍思雨说,“好好对待丽娟,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难得的好女人。”

“我知道。”肖建华低下了头。

“现在我真的觉得对不起她,真想当面对她说声对不起。”伍思雨无奈地摇头,又自嘲地笑了笑:“当然,我知道我没有那个机会,也没有道歉的权利。”

肖建华搂住伍思雨的脖子,眼里分明溢满了泪花:“别说了,都快成过去了。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特别对不起的,是你。”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和你这十年,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能认识你,是我这辈子的福分,我代表我们全家,感谢你!”肖建华把“感谢你”三个字,说得很重。

天很快有些黑了,伍思雨没有开灯,客厅里的两人就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有一股叫离别的落寞,在漫无边际地蔓延。

伍思雨偎在肖建华的胸脯上,歪着头说:“建华,今天我为你做一顿晚饭吧,我们在家里吃,吃了你早点回去。”

肖建华点点头轻声说:“好的,我帮你一起做。”

小敏在华城一待又是数月。

这几个月里发生了许多事,有小敏意料之中的,也有小敏做梦都万万料想不到的。

李德贵被执行死刑,就是小敏意料中的事情之一。

小敏留在华城,本就是想到李德贵死刑执行前去看看他,小敏曾经听别人说过,死囚犯在临刑前是可以见亲人的,她让陶亚伟帮忙,争取能见上一面。

陶亚伟也四处打听、周旋,但小敏最终还是没有见着李德贵。

根据规定,只有直系亲属才能探望。小敏为此,还魂不守舍了好一阵子,她觉得愧对了李德贵给过自己的那两万元钱。

那次陶亚伟在告诉小敏不能探望时,还问她:“怎么会对一个死人如此上心,为什么一定想见他?”

小敏笑笑说:“我也说不清。”

终于,在一个天空布满阴云的日子,陶亚伟在公园水榭边的茶室和小敏一起喝茶时,告诉小敏,李德贵被执行死刑了。尊重他的选择,最后由法医给他执行了注射死亡。

陶亚伟还告诉小敏,李德贵在临死前将遗体捐给了医学院,并写了遗书,说他身上所有的器官只要有需要,都可以摘取,他的眼角膜已经派上用场,使两个双目失明的人重见光明。

小敏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

也许,李德贵真的大彻大悟了,他是用这种方法做最后的赎罪。

也许,死亡是他最好的归宿。如果让他继续苟且偷生地活着,他的灵魂会永远得不到安宁的。现在,他的灵魂可以安宁了。

看着小敏长吁短叹的样子,陶亚伟劝道:“不用多想了,李德贵虽然做了许多罪不可赦的坏事,但不失为一个男人。听执行的人说,给他注射的时候,他躺在囚室的床上很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那天,对小敏说这件事时,陶亚伟的神情也很沮丧。他面色蜡黄,胡子拉碴,明显多少天没有修剪了,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堆秋天的稻草。小敏从陶亚伟的神情里,看出了一丝异样。

“你是怎么了,陶哥?也在为李德贵叹息吗?”小敏问。

“不是。”陶亚伟说。

“那是怎么了?是不是为了身体的事?”小敏有点不解地问。

从陶亚伟郁闷的神态中,小敏联想到最近他的一蹶不振。

最近几个月以来,由于要走的原因,小敏也很用心地给陶亚伟做过刺激,可是,随便小敏怎么用心,陶亚伟病态依旧,甚至还一天不如一天,但那东西简直就像棉花球似的,随小敏怎么搓捏揉挠,就是不能成型。

“就算是吧。”陶亚伟说着,脸上的黯然随之加深,由原来的蜡黄,变成枯木死灰一般的死寂。

“就算是什么意思啊,陶哥?给我说说嘛。”小敏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特意笑了一下。

其实,小敏自己当时还沉浸在对李德贵的长吁短叹中,但看着陶亚伟很压抑的样子,便勉强挤出了一点笑意。

“那就是说不全是了?”小敏又说。

陶亚伟点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近在眼底的湖面。

公园里的小湖是全华城园林中最有名的,四周庭廊环绕,中间瘦石嶙峋,湖面上有白云飘动,一群群红白相间的鱼儿,在蓝天白云间嬉戏。

当然,那天是个阴天,陶亚伟的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看到美丽的白云,阴沉的湖面,也并没能使陶亚伟的心情有所好转,看着湖面的陶亚伟,脸上也一样阴沉着。

陶亚伟一言不发。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你要是不告诉我,以后不理你了。”面对沉默不语的陶亚伟,小敏撒起娇来。

这一招果然管用,陶亚伟收起看着湖面的目光,拉着小敏的手,终于坦白了自己的心病。

原来,打伤张广志后,陶亚伟也一直很后悔。

作为一个警察,一个曾经和犯罪分子做过生死搏斗的警察,一个曾经十分优秀的警察,知道什么事可以忽略,什么事是不可以忽略的。把人打伤成那样,不是陶亚伟愿意看到的,也不是他自己所能原谅自己的。为此,那事过去几天,他冷静下来后,心里本就很自责。

张广志纵有不对,自己也不该打他,即使他骂了自己一直讳莫如深的话,也不是自己残暴地对他施以拳脚的理由。本来以为,张广志出院后,要去刑警队找自己的麻烦,但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张广志自己的影子,这让陶亚伟更加不安,陶亚伟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他当然不知道,肖建华和阿三已经合伙把这事给摆平了。

特别是有一天,陶亚伟在公园里,意外地碰到张广志,和张广志在一起的还有他母亲。那个时候,张广志搀着腿脚不便的母亲在散步。他母亲白发苍苍,颤颤巍巍,在张广志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在公园里的鹅卵石上。张广志搀着母亲,很是耐心。

这一幕母子情深的画面,深深地震撼了陶亚伟。他没有想到,性格倔强的张广志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更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孝心。张广志搀扶母亲的画面,不时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这幅画面,像一块巨石,一直压在陶亚伟的心里。

每个人都是母亲生的,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任何人都没有肆意摧残别人身体的权利。

这块巨石,几乎压得陶亚伟透不过气来,但在单位,他又必须装得若无其事。在家里,更不能提及此事,在乖巧的妻子面前,他必须用歌舞升平的假象来掩盖自己的心神不宁。

他知道,妻子如果知道此事,一定也会像自己一样心神不宁的,自己出的错,自己一个人承受也就够了,他不想善良的妻子因为此事而受折磨。

打伤张广志的事,还使陶亚伟看似唾手可得的队长位置,化为泡影。尽管张广志的受伤局里没有追究,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陶亚伟因此没有做成队长,也因此一直闷闷不乐。

知道事情的原委以后,小敏问陶亚伟,一个破队长,值得吗?不当队长还不是一样干警察?陶亚伟不说话。

小敏又说,张广志的事,既然知道做错,何不当面给人家道歉呢?

陶亚伟终于开口了,想过,但面子上过不去,也不知道那个倔驴,会不会因为自己的道歉而再起事端,把本已平息下来的事又闹得沸沸扬扬。

“真是弄成那样的话,那倒是划不来了。”陶亚伟说。

这个时候的小敏,显示出了她过人的劝人本领。

她张开如簧小嘴,对陶亚伟说:“你们男人就是死要脸活受罪,这和面子有什么关系?真正的强大,是有容乃大,一个男人应该知错就改、虚怀若谷。要不然还配做男人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诚心道歉,想必对方会接受的。”

那天,陶亚伟在听了小敏的话后,若有所思。

后来,陶亚伟果然给张广志道歉了,小敏的劝解当然起了一定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觉得有必要道歉。

公园喝茶后不久的一天,陶亚伟再次见到小敏的时候,显得很开心,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便说:“事情搞定了。”

小敏被说得莫名其妙,问:“什么事?”

“张广志的事。”陶亚伟说着,便悠闲地点起了一根烟。

“你去他家了?”

“是的。”陶亚伟说。

然后,陶亚伟告诉了小敏去张广志家的经过。

张广志在自己家见到陶亚伟时,很紧张,以为他是来找事的。

陶亚伟说明了来意,张广志冷冷地说,不用。

陶亚伟知道张广志对自己有气,于是耐着性子,解释自己当时是一时冲动,事后也十分后悔,实在对不起。然后,陶亚伟又把准备好的一点钱交到张广志手里。

陶亚伟一席发自肺腑的话,说得张广志也动情了,他拉着陶亚伟的手说,陶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骂你那个……不过我当时不知道,这钱你带回去吧。

陶亚伟按住张广志还钱的手说,兄弟,虽然我的工资不高,但比你好点,你就收下吧。

最后,张广志收下了钱,几乎含泪说:陶哥,你是一条汉子,我服你!这钱我收下。你比阿三那杂种,好多了。

“没有想到。事情就这么简单。”悠闲地抽着烟的陶亚伟,咧开嘴,开心地笑着。

小敏听了陶亚伟的叙述,心里也很感慨,原来人心之间的距离,真的只有一张纸的厚度。

这些事情,严格地说起来,都与小敏关系不大,也都在小敏的意料之中。这些事,在将来小敏漫漫的人生长河的记忆中,或许都会渐渐抹去。

这几个月里还发生了令小敏颇感意外的事,老家的姑姑打电话说,阿杰找到她家了。

这个消息,令小敏很有感触,她不知道阿杰怎么会找到姑姑的家。

姑姑电话里告诉小敏说,阿杰一直在找她,从小敏离开的时候就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止过,小敏的父母不让姑姑告诉小敏这些,但看着阿杰那可怜又真诚的样子,她不想再隐瞒小敏了,她不忍心。阿杰还问姑姑小敏在哪,新电话号码多少,姑姑不敢擅自做主,没有告诉他。姑姑还问,要不要告诉他这些。

接到这个电话时,小敏哭了。

阿杰,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情意不再,覆水难收,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你知道这一年多来我都在做些什么吗?

小敏告诉姑姑,不要告诉阿杰自己的电话。

这段时间,发生的最令小敏意外的事是:她怀孕了。

这可让小敏心中大骇。

根据时间推算,是杨尚武的,这段时间,小敏只和杨尚武有来往,陶亚伟当然也有,但陶亚伟根本不具备让小敏怀孕的能力。何况,小敏和除了杨尚武以外的其他人在一起时,都要做最为保险的安全保护,在这事上小敏可是从未大意过。

小敏还能够根据时间准确地推断出,是哪一天和杨尚武在一起时,发生这种意外的。

小敏责怪自己,太贪欢了!

那段时间里,因为小敏晚上无需上班,杨尚武便天天来陪她,和杨尚武在一起肆意激情的时候,只知道他是一个干净的,没有古里古怪毛病的男人。可是他身体的正常,同时也说明他是个有生育能力的男人啊,虽然他是一个农民工,但农民工这方面的能力可是一点不比其他人差。

怎么就忘了这一点呢?小敏哭笑不得。

当务之急,是要去医院拿掉这个孩子。

但小敏怕去医院,上次到医院化验检查时,那股难闻的药水味,已经让小敏恶心了好多天了。她更怕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一个人上手术台,一想象那场景,小敏就会想到姑姑家杀过年猪时的景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血花飞溅,满地殷红。

这种想象,让小敏不寒而栗。

小敏坐在阳台上,看楼下的花花草草。

虽是秋季,但花圃里照样有花有草,金黄色的落叶铺在花草之间,煞是好看。

好多天不见杨尚武,小敏甚至有点想他。

自从怀孕以后,小敏就不让杨尚武碰自己,杨尚武来了几次,见小敏不冷不热的,以为小敏不想理睬自己了,就不常来。

杨尚武很敏感,同时也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男人,只是他误会小敏的意思了。

有几次,小敏甚至从窗口看到杨尚武在楼下踌躇地踱步,但没敢上来敲门,小敏又好气又好笑。

笑的是,杨尚武本事还真不小,居然把自己弄怀孕了,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个一心想让老婆怀孕的家伙,把种子撒错了地。

气的是,杨尚武至今还蒙在鼓里,对自己行为造成的可怕后果一无所知。

风儿掠过花圃,吹得花枝乱颤,卷起的片片落叶,在空中悠悠荡荡。

看着花草的小敏,忽然想到花园浜看看,自从那天欺骗胡传文后,小敏一直没敢到那个地方。每次要从那里经过时,小敏都特意绕开。

据说,现在那个地方已经全部拆迁完毕,在盖新房,胡传文老人也一定搬家了。

小敏还知道,杨尚武还在那个工地上,房子拆完后,他就留在那里继续做他的钢筋工。

小敏到花园浜的时候,天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云是天空的灵魂,天因有云而生动。

小敏站得远远的,朝工地上看,白云下面,花园浜已经面目全非,一座钢筋水泥建筑排成了队,场地之大,就像电影里古代的战场。

那些在建的房子旁边,是一座座绿色的活动工棚,那是工地上的工人宿舍。

小敏知道,其中有一间的某一隅的某一个床铺,是属于杨尚武的。

小敏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胡传文家的旧址了。

想到胡传文,小敏的心一阵悸动,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胡传文。

小敏不知道,肖建华到底是怎样让胡传文在拆迁协议上签字的,但可以想象的是,当肖建华拿着录音机给他放录音的时候,他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小敏对着工地的胡传文家大致的方向,双手合十,心里默念,胡爷爷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吧,孙女小敏给你赔礼了。

又一想,不对,这是对故去之人的礼节。

于是赶紧收住手,“呸”了几声,又在心里默念:胡爷爷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小敏是在回家时意外地碰到杨尚武的,小敏在小区门口刚刚下出租车,远远地看到杨尚武在楼道口徘徊,想上去又很犹豫,那样子像是个刚刚被打出来,站在家门口探寻父母脸色的孩子似的。

小敏轻手轻脚地走到杨尚武跟前,叫了一声:“杨尚武,你来啦。”

杨尚武显然没有发现小敏下车朝自己走来,猛然听到叫声,很尴尬,干笑了几声说:“我想来看看你有没有回老家。”

“回家的话,我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上去吧。”小敏说。

进家以后,杨尚武比以前更拘谨了,在客厅里站着,手不知道往哪放好。小敏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说:“几天不见,你变傻啦?”

“不是。”杨尚武傻笑着。

小敏给无所适从的杨尚武泡了茶,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后说:“尚武,这阵子我身体上不太舒服,所以对你冷淡一点,你可千万别多想。”

一听小敏身体不舒服,杨尚武“噌”的一下站起了,走到小敏跟前,用手摸摸小敏的额头问:“不舒服?哪不舒服?发烧吗?”

“不是啦,”小敏低下头羞怯地说,“是……妇科,一点小问题,你不懂啦,不要紧的。”

小敏很想在这时候,告诉杨尚武自己怀孕了,但想了想,还是没有。

小敏知道,告诉他这个,没有任何意义。

杨尚武“哦”了一声,又问:“真的不要紧?有没有去看过医生?一定要看医生的,千万不要搞得和我老婆一样。”

“乌鸦嘴。”小敏笑骂道。

“呸!真是,乌鸦嘴。”杨尚武用手轻抽自己的嘴巴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小敏被杨尚武逗得笑得前仰后合。

“都多大了,还童言无忌呢。不过,我不会像你老婆那样憔悴滴,我——皮实得很!”小敏终于止住了笑。

“就是。”杨尚武附和道。

当晚,杨尚武没有走,和小敏相拥而睡。

睡在一起而不能亲热,这对彼此都是一种煎熬。尽管小敏很想和杨尚武亲热,但她忍住了似火的欲望,尽量不往那方面去想。

已有的医学知识使小敏知道,在怀孕初期,是不能有性行为的,那样可能会造成流产。

虽然流掉这个孩子,是最终的结局,但小敏知道,那一定要在医院完成,如果在爱床上完成,意外会对身体有极大的伤害。

这事已经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了,小敏不想这麻烦更进一步。

杨尚武因为白天干活太累的缘故,在压抑住最初的激情涌动之后,便慢慢地睡去。他睡得很香很甜,平稳而均匀的鼾声,在小敏的房里响了一夜。

小敏在杨尚武熟悉的鼾声中,也慢慢进入梦乡。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平常而又有些不平常的夜晚,是杨尚武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这个憨厚的西北汉子,便离开了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

噩耗是上午九点多传到小敏耳中的。

那个时候,小敏正在前往妇幼保健院的路上,她终于下定决心去医院拿掉孩子了。

孩子在肚里一天天地长大,迟早都要拿,迟就不如早,事情已然临头,就得客观地去面对,怕和躲避,都不是办法。尽快拿掉孩子,就可以尽快回老家了,就像飞倦了的小鸟夜晚总要飞回树林,是到了自己离开华城回到老家那个小城的时候了,小敏想。

那个小城,虽然给小敏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痛苦回忆,但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养育了自己二十几年的故土,毕竟还是有很深厚的感情的。

可是出租车走到半途的时候,小敏接到了杨尚武出事的消息。

给小敏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用的是杨尚武的手机。

对方先问了一句:“你是费小敏小姐吗?”

小敏答是,然后对方就告诉小敏,自己是杨尚武同宿舍的工友,听杨尚武说过你是他的老乡。杨尚武出事了,干活的时候从架子上摔下来,正在医院抢救,恐怕……

打电话的人还没说完,哭声就压住了说话的声音。

“恐怕怎样?”小敏对着电话大声地问,当时她甚至怀疑这是有人在搞恶作剧。

“恐怕,不行了。”杨尚武的工友仍旧带着哭腔,呜咽着说。

小敏知道,这可能不是什么恶作剧,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愣了几秒之后,她让司机掉头,到抢救杨尚武的医院,司机问哪家医院?

小敏这才想起,刚才的慌乱中,竟然忘了问在哪家医院了。电话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大概是又没电了。杨尚武的手机,是街上买的二手手机,老是没电,小敏曾经让他换一个,杨尚武当时笑笑说,凑合着用吧。

小敏先从离花园浜最近的医院找起,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连跑了几家医院,都没有找到杨尚武。小敏想想到工地上打听,但又一想那工地实在是太大,不知道杨尚武在哪个楼里上班,到那里也一时无法打听到。

急坏了的小敏,这才想起给肖建华打电话。

肖建华听到小敏的电话,很是意外,开玩笑说,回老家这么久了,也不来个电话,无情无义的。

小敏被肖建华轻松的话语弄糊涂了,难道刚才真的是有人恶作剧?如果杨尚武出事,他这个老板怎么不知道呢?于是告诉肖建华,自己还在华城。

肖建华便很吃惊,说你还没有走啊,我以为你走了呢。

小敏便试探着问,知道不知道杨尚武的事。肖建华问杨尚武什么事?小敏说了刚才有人用杨尚武手机打电话的事。肖建华说不可能吧,我没有得到消息,又说,你等等,我问一下。

不大一会,肖建华打来电话了。

这下,肖建华的口气明显不像刚才那样轻松了,他低沉地说:“小敏,是出事了,抢救无效,已经送殡仪馆了。”

“你他奶奶的,是怎么当老板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你就知道赚钱赚钱,一点不管工人死活,你******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小敏,把一腔莫名的怒火,全部撒在了肖建华的头上。

骂完肖建华,小敏请司机把车开快点。司机不敢怠慢,踩油门,加挡,带着小敏箭一般地到了殡仪馆。

殡仪馆的花儿总是开得最艳,树也最绿。四季常青的大树,伸展着繁茂的枝叶,庇护着底下被切割成几何图案的花花草草。

而这一切,在现在的小敏看来,无不透着阴森之气。

小敏穿过绿色四合的石板路,来到大厅的接待处。小敏怯怯地问,有没有一个叫杨尚武的来这里,接待处的人翻看了一下本子,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有,一个小时前从医院拉来的。

小敏见到杨尚武的时候,杨尚武被装在一个绿色的塑料袋中,平躺在冰柜的抽屉里。穿白色衣服带绿色口罩的工作人员,拉开塑料袋的拉链,小敏便看到了杨尚武。

还穿着工作服的杨尚武,已经被冻成了冰块,整个人就像一具雕像一般,头有点变形,发间还留有一根细而短的枯草,雪白的脸上还有丝丝血迹。

小敏蹲下身,先是摸摸杨尚武冰冷的脸,然后用湿巾轻柔而仔细地擦拭着杨尚武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小敏又用颤抖着的手翻动杨尚武,她想看看到底伤在哪。

但杨尚武身体很硬很重,小敏使了好大的力气都没有翻开。

这时候,工作人员上来制止了小敏,两人一起拉住小敏的手,其中一个轻声对小敏说:“好了,算了,他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然后,杨尚武身上的绿色塑料袋被拉上了,又装进了巨大的冰柜里。

白色的抽屉缓缓地往里面收起的时候,小敏突然爆发出一声裂帛般呼天抢地的哭声来。

那哭声如山洪爆发,又如天崩地裂。伤心的小敏声泪俱下的哭泣,也感染了在场的见过了无数生生死死的工作人员,他们也扭过头去,擦拭着发红的眼角。

小敏哭了很久。

终于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工作人员上来,拉了拉小敏的衣角劝道:“小姑娘,节哀顺变吧。”

小敏只觉得嗓子很痛,也想停下来,但就是止不住哭声。

“他是你什么人啊?”工作人员关切地问小敏。

这下小敏倒真的愣怔住了,是啊,什么人啊?什么都不是。

“一个朋友。”小敏说。

小敏点头朝几位工作人员致歉,耽误他们太多时间了。虽然止住了哭声,但还是止不住泪水,小敏朝外走的时候,热泪还是像绝堤的洪水一样泛滥着。

下午的时候,小敏见到了那个给自己打电话的人。

他带着小敏看现场,那位工友指着已经建到四楼的房子的外脚手架说,杨尚武就是从那里跌落下来的。小敏顺着那个工友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只见钢管搭成的脚手架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工友告诉小敏,杨尚武在和别的工友抬钢筋时,一脚没踩稳,肩膀上扎好的钢筋笼晃了几下掉落到楼面上,和他一起抬的工人因重心不稳,跌倒在脚手架上,那人抓住了脚手架的钢管,向杨尚武求救,杨尚武上去拉,没想到没拉上来,自己倒从脚手架的外围跌了下来。

抓住钢管不放的那个工人,最终被别的工友救上楼面。

杨尚武死后,他对别人说,杨尚武那么壮的一个人,但掉下去的时候好像很轻,从四楼跌到地面的时候,晃晃悠悠的,如同一片从树上掉下来的落叶。

小敏是在杨尚武火化的那天,见到了传说中的杨尚武的老婆的。

那天去了十几个人,几乎都是杨尚武家乡的亲人,一席黑色西装的肖建华也在人群中。十几个人手持香火围着杨尚武的遗体转。杨尚武睡在玻璃罩中,接受着人们的哀悼。

没有追悼会,现场也没有哭声,只有低沉的哀乐在悼念厅里响起。

小敏躲在悼念厅的一角朝人群看,发现有个身穿家常衣服的女人,在别人的搀扶下木然地挪动双脚,小敏猜想,那就是杨尚武老婆了。

果然如杨尚武所说,病怏怏的样子。她脸色煞白,骨瘦如柴,稍显肥大的外衣,在她的身上一荡一荡的。

小敏很奇怪,在这种场合她怎么没有哭,按照老家惯例,她应该是哭的,但她没有。

在那女人一低头时,小敏看到了她脖子上一根银光闪闪的项链,和杨尚武给自己的那根一模一样的。

小敏想,杨尚武一定是把那天买的另一根项链邮递回去了。

这个时候,小敏不禁悲从中来,很想在杨尚武的灵柩前放声大哭一次。但小敏忍住了,她知道,这个时候哭的不应该是自己,自己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放声大哭,甚至连给杨尚武上香的资格都没有。现场除了肖建华以外,没有人认识自己。

强忍悲哀的小敏,在看着人们围着杨尚武转了三圈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她怕再待下去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小敏回头看了一眼殡仪馆直插云霄的烟囱,蓝天下,烟囱正在往上冒着缕缕青烟。

秋日的阳光正艳,小敏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回走,明媚的阳光尽情地洒在她的身上。

这个时候,杨尚武恐怕已经走完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程,化作一缕青烟直上蓝天了,生命其实真的很脆弱,一个那么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小敏想。

回去的路上,正赶上中午放学的时候,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欢蹦乱跳地从小敏身边经过,阳光映红了他们一张张可爱的笑脸。孩子们一路追逐嬉闹,像一群快乐的小鹿。

小敏静静地看着这些孩子,有一股暖流忽然在吞噬她的心。

那一刻里,那些孩子灿烂的笑脸,像一缕春风,吹醒了二十六岁小敏心中的母性情怀。看着孩子的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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