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真真见是周婆,忙竖起一个手指,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道:“我娘方才不舒服,正躺着呢。有事明日再说罢!”
她知道昨日韩金氏叫了周婆来,乃是为了自己的婚事。这种事情,韩真真自然不好自己出面,故这样跟周婆说起。她只道周婆听了之后便知趣离开,不料周婆低着头搓着手,哑着嗓子道:“真真,我……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韩真真奇道:“什么事?”她见周婆眼睛红肿,脸上神色甚是悲戚,心中一动:难道周老头的病情又加重了?
周婆未语泪先流,抬起袖子再次揩了揩眼角,低声道:“我家那口子,刚刚一口气上不来,已经……已经……”
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抖,韩真真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叹口气:“这真是祸不单行!春苗还没死,周老头却先死了!”她这时已看到周婆头上戴了朵白花,可见这是戴孝了,于是忙道:“既然是这样的话,婚事以后再提罢。眼下我娘也病着,等她好点,我再告诉她你来过了!”
周婆并没有马上离开,低着头仍低低的哭泣,韩真真见她穿得寒酸,脚上青布鞋子已经破一个洞了,还未换一双新的,露出一个脚趾头来。按照本地风俗,丈夫死了,妻子是要戴重孝的,周婆身上还只是那件家常破褂子,可见周家已经穷得实在不像话了。韩真真见周婆半晌仍不离去,想了一想,方明白过来,忙掩上门,找了红杏拿出钥匙,将韩金氏箱子里半匹白布拿出来,又另外包了一封银子,一起交给周婆,温言道:“周大娘,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罢!”
周婆捧了这些东西,也顾不得羞耻,抹了抹眼泪,对着韩真真深深一福,径自离去。韩真真担心小文那边,回屋看了一会韩金氏,见她睡着了,便命红杏好好照顾主母,自己匆匆去了小文那边。
刚一进屋子,就听到小文撕心裂肺的大哭声。韩真真忙伸头一望,只见李子奇从床上将春苗抱下来,放在一扇沾满了灰尘的旧门板上面。韩真真先是疑心春苗已经死了,但是福伯站在小文身旁,手里拿了一套寿衣寿袜,一叠声地催促:“你还不快点给你娘穿衣服,难道要她穿这样一身烂衣裳投胎去么?”
小文凄凄切切地道:“福伯,我娘还没死呢!”
福伯叹气道:“你懂什么?人要死之前都不能睡床上,得另外搁着。趁她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你帮她把衣服穿了,不然等人死的透了,身子也硬了,如何穿的起来?”
韩真真这才知道春苗还没死。李子奇是个青年男子,自然不好帮春苗穿衣,此时已走了出去。福伯一则是男子,二来年纪也大了眼神和手脚都不灵便。紫叶道长与春苗无亲无故的。看样子,也只有小文才能给春苗换衣裳了。小文听了福伯的话,忍住哭声跪在地上给娘亲换衣裳。他年小力微,却扶不起春苗的身子,韩真真看了一会,终究看不过去,便朝前一步,帮着小文把春苗扶了起来,伸手要去解开她身上那件破烂的衣裳。
她刚触到春苗的衣角,眼前就是人影一晃,只见紫叶道长来到了韩真真身旁,拦住她的手,摇头道:“罢了,韩姑娘。你还是个闺女家,做这种事情,终究晦气。我们出家人不讲究这些,还是让我来吧!”
她是学武之人,力气也比韩真真为大,这时候扶起了春苗,自怀里取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在春苗的衣裳上面轻轻一划,那衣裳便如蛇蜕皮一般掉落下来。紫叶道长接过福伯给的寿衣,和小文帮春苗穿好了。这时候绿苗送了一盆温水过来,紫叶道长喜道:“这盆水送得正好。”和小文把春苗脸上以及手脚的血污擦洗得干干净净,连那块门板上面的浮灰都揩干净了。做完这些事情,春苗便断了气,小文抱着娘亲的尸体放声大哭了一场。
韩真真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酸楚,这时候紫叶道长叹了口气,说道:“我和子奇今日去了官府,谁想得到,春苗居然是给她丈夫买了回去的,连天地都没拜,只不过算是他刘家的一个丫鬟罢了。因此县太爷并不受理这桩案子,说这不过是家务事。春苗怎么这么糊涂呢……”她说着连连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韩真真轻声道:“算了,都过去了……再说什么都没有用。”
春苗的衣服换好了,小文笨手笨脚地为她梳理着头发,紫叶道长见他跪在春苗身旁,用一柄桃木梳慢慢地,轻轻地为死者梳理枯草一般的长发,动作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弄痛了娘亲。小文是个男孩子,做这种事情原不在行,而春苗病痛久了,许久未曾梳洗,头发早就又干又枯如一把衰草,纠结成一团。此时要想梳理整齐,实在很难,但小文还是执拗地慢慢做着这件他不精通的事情。紫叶道长看着小文的动作,心里恻然,点点头道:“是个孝顺孩子……”就再也说不下去。
韩真真忙转身出去,不一会拿了一个小瓷瓶过来,对小文柔声道:“这瓶子里的是桂花油,倒一点在梳子上面,再抹一些到头发毛糙的地方,就容易把头发梳通了。”
小文依言接过桂花油,果然很快将春苗的头发梳理整齐。韩真真帮着小文把春苗的脑袋抬起来,挽起头发,插了几朵绢花、铁簪子,(却是刚刚从街上买回来的,韩真真身上并无闲钱,只得挑了最便宜的买,心里想着好歹让春苗死得体面些。)再用白帕子盖上头面,便算弄好了。
这样打扮过后,春苗的模样果然齐整许多。韩真真和紫叶道长几个人商议了一会,官府并不受理这桩案子,想去伸冤,那是不可能的。韩真真也知道,按照当今的律法,丈夫虐待妻子至死,最多也就是个流放两千里的罪名;何况春苗当初猪油蒙了心,竟答应让刘三用金老太爷给的钱买下自己,死的时候,本质上还是刘三买来的丫鬟。这种虐待奴婢至死的罪名更轻,若是真要去伸冤,只怕更加气死人——官司哪有那么好打的?金家也未必同意小文去打这场官司。倒不如叫官府来看过之后,抬去外面烧化了算了。
众人商议之后,一致认为马上烧化最好。这大热天的,尸体放在外面久了,可不是吉利不吉利的问题,而是很快就要变质腐败,到时候对活人不好。韩真真便搂着小文,跟他慢慢地讲了道理,小文半晌无语,最后还是委委屈屈地点了头。韩真真担心韩金氏知道了春苗死在这里的事情,更加着急上火,便急急忙忙让李子奇和福伯去办理此事。
这二人动作实在是快,春苗咽气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傍晚时分,也不知道福伯用了什么手段,官府的仵作很快就赶过来了,翻开春苗眼皮随便看了看,又察看了一下她身上的伤势,十分痛快地出具了一个“重病身亡”的文书证明。凭着这纸文书,李子奇和紫叶道长顺顺利利地把春苗的尸体抬到镇子外面烧化了。
韩真真帮着小文买了一些纸钱,让红杏带着他去郊外烧,自己担心韩金氏,忙忙地赶了回来。一进屋,便见韩金氏起了床,正坐在院子里看绿苗把洗干净的被子枕头晾起来呢。韩金氏看到韩真真,便问:“我听说春苗死了?”
韩真真点点头,将尸体烧化的事情简单说了,韩金氏叹口气,说道:“你做得很好。”她想了想,又道:“那屋子以后是住不得了,不过之前也许久没住过人,过几天找几个和尚尼姑,贴些符纸,给屋子驱驱邪罢!”
她话音刚落,紫叶道长的声音便从门外传过来:“这种画符驱邪的小事,不用再去找别人了,贫道来办就好。”
随着话音落地,紫叶道长大步走了进来,李子奇携着小文的手跟在她后面。夕阳余晖中,只见这玄色衣裳的道长双眉斜飞,英气迫人。她走进来朝韩金氏道:“贫道向来最擅长画符驱邪,韩大娘你也不用去找别人了。”
她想一想,忙又补充道:“这次是免费的,不用收钱……嘿嘿,不用收钱……”
韩金氏勉强笑了笑,说道:“道长慈悲心肠,我是知道的。眼下天色黑了,不如一起留下来吃饭罢!”
今日一场奔波劳累,众人都辛苦了,都不推辞,韩金氏遂命摆饭出来,大家狼吞虎咽吃了个饱。
刚刚吃完,门外就有人扬声问道:“韩大娘在家么?”
是个中年女子的声气。韩金氏一听,有些纳闷,说道:“这不是隔壁街上的常婶子么,向来不怎么来往的,如今怎么上门来了?”
这常婶子韩真真却也知道,韩金氏跟她提过的,前几年守的寡,也是带了个独生女儿,今年十六岁年纪,尚未议亲。不过这位常婶子向来和韩金氏不太对劲,韩家开了五间小铺子,卖胭脂水粉日用百货之类,常婶子家里开了三间铺子,其中倒有两间,做的生意和韩金氏差不多,所谓“同行是冤家”,二家素来没什么来往,今日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