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雪听小姐语气中有些不悦，忙住了嘴，小姐转头瞧一瞧韩真真，微笑道：“那边太阳热，你一路上辛苦了，也别过去跪拜啦。”她朝一个老妈妈使了个眼色，那老妈妈便拿一个绣墩过来，请韩真真坐。韩真真犹豫了一下，那老妈子惯会察言观色，见韩真真不敢坐，便低声笑道：“姑娘别怕，我们小姐是最和气不过的，你且坐无妨。”
韩真真对这美貌小姐原本就有极大的好感，于是半推半就着坐下了。丫鬟也送上一杯茶水来，韩真真一路上扛着那伞出了一身臭汗，早就口渴之极，忙一口气喝下去，感觉畅快之极。这时候灵柩入土，张林二家都放声大哭，纸钱漫天飞舞，哀哀怨怨的喇叭声响起，越发衬托出凄惨的气氛来。张平之正指手画脚地指挥众女子跪成一排，数十个少年站在另一旁，朝灵柩深深鞠躬。张平之板起了脸，竭力做出一副哀伤而不失肃穆的神情来，自怀里取出一篇文章，跟站在最前面的周佑藩说了几句话，周佑藩脸上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但还是皱着眉接过了那篇文章。
韩真真无心去看葬礼，一双眼都在周佑藩身上，她见周佑藩匆匆扫视了一眼张平之给的文章，眉头一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是讽刺，或者不屑，但很快又压抑了下去。张平之却浑然不觉周佑藩的态度，只是抬起了下巴趾高气扬地说了什么，摇着那把须臾不离的扇子离开了。
扫雪对周佑藩也十分注意，这时候叽叽呱呱地对他评头论足。小姐也不再管她，和韩真真聊了几句，问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韩真真据实说了。小姐也说了自己名字，她名字却俗，姓乔，名雪梅。韩真真说了自己的姓名住处之后，旁边一个老妈子笑道：“原来你就是韩家寡妇的女儿啊。你家的胭脂水粉都不错，我家小姐好多东西都是在你们铺子那里买的。”
韩真真原听说过自己家有个胭脂水粉铺，生意相当不错。她不是傻子，忙起身笑道：“这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居然不知道乔小姐是大主顾，下次去买什么的话，小姐一定要叫丫鬟们告诉我一声。”
乔雪梅笑着看了那老妈子一眼，嗔道：“刘妈就是嘴快！”她责怪了老妈子，随后又向韩真真微微笑道：“你也别那么客气。做小生意的人都不容易，以后也别提起这些话。不然我可不敢再叫她们去了！”
韩真真见这乔雪梅这样好说话，心里越发生出结交之意来，忙笑道：“哪有哪有！我也知道，小姐原不差这些脂粉钱，只是既然是熟客，今日又有缘相识。小姐若是不嫌弃我们这些做小经纪生意的人家，我就叫你一声姐姐，往后若是铺子里得了好的胭脂水粉，我便为姐姐留着，一则是敬重姐姐，没得把好东西给了旁人的道理；二则咱们铺子自己留的好货，总比外面那些质劣价高的东西要强。你看如何？”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客气得体，乔雪梅听了便微笑道：“我向来也不怎么爱打扮，这些东西一年难得用几回。不过你的心意，我领了就是。”
二人说了一会子话，那张平之已经指挥完毕，热得出了一身汗，将头巾取下来，用力摇了几下扇子。他生怕出了什么纰漏，又四处巡视一番，觉得满意之后，十分自得地点点头，然后左观右望，大步走到这边树下来。
韩真真一看到张平之过来，就觉得一定没什么好事。张平之先不理会韩真真，朝乔雪梅行过礼，又堆着笑问长问短，乔雪梅并不答话，都是扫雪代替她回话。张平之说了一会子话之后，又转过眼看住韩真真，清了清喉咙，将一脸的笑容收起来，拉长脸说道：“乔小姐宅心仁厚，让你在这树荫下坐了这许久，如今你也该歇息够了吧！还不快谢过小姐，赶紧去那边跪着去！”
他对乔雪梅说话，那叫做满面春风笑容可掬，转过眼对韩真真，却是冷若冰霜雷霆万钧。乔雪梅见了张平之这样做法，好看的眉毛轻轻一皱，韩真真不想她再为了自己与张平之起冲突，忙起身道：“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张平之哼了一声，一手拿着自己头巾，一手收拢了扇子，朝众民女所跪之处指了一指，吩咐韩真真道：“你就站最前面一个吧！记得一定要表现出诚意来！张小姐乃是一等一的贞洁烈妇，你若是能够在她灵前痛哭流涕，表示忏悔，说不定她的在天之灵受了感动，便会庇佑于你，从此尔等夫妻和顺。若是不够有诚意，就算吾不惩罚你，苍天也不会放过你的！”
韩真真摸了摸袖子里的生姜片，暗暗道一声侥幸，心想有了这么一片生姜擦眼睛，只怕自己能表现出十二分的诚意来。她忙按照张平之所说的位置走了过去。那张平之果然是睚眦必报，给韩真真选的这个位置，正好在毒辣辣的日头下面，而且地上都是碎石子，一跪下去，膝盖就隐隐生疼。
乔雪梅看得真切，不由有些不悦，轻声道：“师爷，你叫了这么多青年男女来送殡，在大太阳下面晒着，岂不是难受么？”
美人不悦，秀眉微蹙，张平之一时看得有些失神，张开了嘴忘记合上。扫雪见张平之望着小姐的模样十分不堪，便将小脸一肃，站到了乔雪梅面前，假意望了望天，说道：“这天气真热，到处都是汗臭味！小姐还是快回去吧！这葬礼不看也罢！”
她说话之时，一阵风吹过来，张平之忽然想起方才一番呼喝号令，已累得汗湿透衣，透出一种自己也闻不下去的臭味，忙退后几步。这才发现自己汗巾也取了下来，他原本有些秃顶，此时美人当前，秃顶一露出来，大不雅观。张平之想起自己这个缺点，忙又手忙脚乱地把汗巾戴上，却将头巾戴得歪了，有几个老妈子瞧着他那副模样，已经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张平之微觉尴尬，但偷眼一望乔雪梅，只见这美人低垂了粉面，大半个身子都被扫雪遮住。张平之心里一阵安慰，心想小姐应该没有看到自己方才的模样，但又隐隐后悔：“昨日原该去洗个澡，将头发也篦一下，另换一顶好看的头巾。”
他正胡思乱想着，乔雪梅已低低的和扫雪说了几句话，扫雪点点头，扶着她起来，吩咐老妈子打起轿帘，张平之见乔雪梅要回去，心中嗒然若失，忙赔笑问：“小姐不打算看完葬礼再回去？”
乔雪梅微微笑道：“这太阳毒得很，我还是先回去了。”她望一眼跪了一地的少年少女，又摇摇头，朝张平之道：“师爷，我看太阳这样大，那些跪着的女孩子家如何经受得起？那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书生，似乎身子骨也不好，不如叫他们跪拜之后就散了吧，你看如何？”
她声音清脆柔和，此时软语相商，张平之听在耳中，简直是说不出的受用。但是他半生潦倒，今日好容易有一个出头的机会，哪里肯轻易放过，于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忙对乔雪梅道：“小姐有所不知，这些姑娘都是家里给他们定过亲，但是后来又翻悔退婚的。县太爷的意思，就是这些姑娘们该多向张小姐学习学习！所以吾才想了这么个主意，让她们在张小姐的灵柩面前多跪一段时间，让她们接受张小姐的……呃……呃……精神感召！以正本县风气！”
乔雪梅听说是爹爹的意思，便不再多说话，扫雪却笑了起来，说道：“叫了姑娘们来跪拜倒还罢了，那你怎么还叫了一帮书生过来鞠躬？难不成也是老爷的主意？这样做岂不是有辱斯文么？”
张平之疑惑地朝那帮男人看了一看，只见周佑藩一本正经地朗读着文章，身后一大帮男子都低头倾听，于是有些得意地道：“这些男子都是和方才那些姑娘订婚的人家，如今既是要教训他们未过门的妻子，自然也要他们一并过来旁听了。这里面也不全是书生，除了那前面诵读吾的文章之人，是个秀才之外，其他的三教九流都有。”说完又向前一步，带着几分夸耀之意说道：“那秀才读的祭文，正是不才所作，小姐要不要听？”
乔雪梅笑道：“我乏了，还是先回去罢。改天再来领教师爷高作。”她不再多说，随即上轿，张平之哈着腰跟到轿子旁，扫雪一见到他那副嘴脸就觉得受不了，忙拦在轿子旁，含笑道：“今日多谢师爷照拂，我们走了！”
张平之连连鞠躬，扫雪连使眼色，那车夫会意，挥起鞭子便吆喝着马匹小跑起来。张平之怔怔地瞧着那轿子，直到轿车消失在尘土之中，这才转过身来，将腰一挺，脑袋高高昂起，背着手一步三摇地走到坟前。
他看着面前跪得乌压压一大群的青年男女，油然生出一种得意来，全身都是轻飘飘地，心里暗暗想道：“吾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可见吾本不是俗人，古话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想不到吾三十八岁之后，果然能遇明主，只怕从此之后，前途不可限量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