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金氏出了房门,韩真真听到她高声呼唤丫头,命烧火做饭,心想自己也睡够了,不如起来走走,也顺便熟悉一下周围环境,于是穿好了衣裳,慢慢走出门来。
她与韩金氏所住乃是一座颇为宽敞的院落,具体有多少房间,一时还不清楚,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树,显然年头也不小了,树冠亭亭如盖,撑开来底下一大片浓荫。其中最大的一棵树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年历史,下面安置了石凳石几,此时大约是暮春季节,微风拂过之时,树上鸟儿鸣唱,树叶低响,便让人觉得这院子里颇有几分清雅的味道。院子的一个角落还有一口水井,青石的井台打磨得十分光滑,井架上木头做的轱辘有些湿,挂着一串粗粗的井绳直垂到井里面去,那井绳不断地滴水下来。韩真真很少看到这样古老的取水装置,饶有兴趣地盯着研究了一番,不知不觉,已走到井台旁边。
她慢慢坐到井沿,小心翼翼地探身往井里面望去,那水井大约极深,井壁生满了青苔,韩真真生怕自己掉下去,忙挪了挪身子,这时一个孩童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院落旁边传了出来:“韩姐姐,你,你要干嘛?”
韩真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吓了一跳,忙缩回身子扭头望向声音来处,先听得“咕咚”一声,似乎是屁股着地的声音,只见一道小小的人影从围墙的一角掉了下来,落到地上,接着那人发出“哎哟”一声惨叫,揉着屁股从地面上蹦了起来,三步两步地追到韩真真身旁,死命抱住了韩真真,大喊大叫起来:“韩大娘,不好啦,韩姐姐想不开要跳井啦!”
韩真真听这声音稚嫩,更兼抱着自己的人只到自己腰间,估计是个七八岁男孩,虽然心中纳罕这孩子是从哪跑出来的,但听他叫得响亮,生怕惊动了韩金氏,忙将他压在地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啐了一口道:“胡说八道,谁说我要跳井?”
那孩子终究气力小,被韩真真这等肥硕身材一压,立马被憋得出不来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韩真真一制住了他,便低声道:“不许乱叫,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孩子闻言,忙要点头,无奈韩真真身材壮硕,压得他颈脖都没法转动,只得嘴里呜呜有声,脸上神情显然是极度配合的意思。韩真真心想这孩子也不是恶意,便放开了捂他的嘴,孩子一得自由便跳了起来,死命拍打身上灰尘,同时苦着脸道:“糟了,屁股上的补丁又破了,回头娘肯定要骂我!”
韩真真留心打量,只见这孩子身上穿着一套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裳,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五官甚是清秀,只是脸上沾满了灰尘和草叶,像个小花猫似的,但也看得出来眉眼生得十分机灵,尤其是那双眼睛,乌溜溜地四处转动,让韩真真觉得他似乎有些面熟。孩子拍完身上的灰尘,便伸长了脖子朝韩真真脸上身上不住打量,韩真真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由有些生气,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我脸上有金子啊?”
那孩子见韩真真气呼呼地,倒是松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你没事。”
他一张小脸上的神情颇为关怀,韩真真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来路,正猜度间,韩金氏端着一个水盆进到院子里,见到了男孩,微微皱一皱眉,说道:“小文,你怎么进来的?”
那叫做小文的孩子忙叫了一声“韩大娘”,行了个韩真真看不懂的礼,这才说道:“我娘听说大娘家里出了点子事情,不太放心,叫我过来看看!”
韩金氏见小文这样说,不由叹了口气,随即支吾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娘倒是耳朵尖,从哪里听到了什么?”
小文见韩金氏询问,倒有点吞吞吐吐起来,摸着脑袋道:“听说大娘家跟周家闹了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娘担心韩姐姐想不开,便叫我来瞧瞧。”
韩金氏“哦”了一声,脸色缓和下来,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你看咱们真真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也难为你娘亲担心了,乖孩子,你先坐一会,我叫红杏给你拿糕点吃!”她审视的眼光在小文身上扫了一圈,又皱一皱眉,说道:“身上衣裳都破成这样了,你娘也舍不得给你做新的。”说完回头朝屋子里叫道:“红杏,去楼上拿半匹青色的棉布过来,再拿一碟红枣糕!”她似乎有事情要忙,又对小文道:“你那父亲是个不争气的,等会拿布回去的时候,留心别给他看见了换酒喝。我有事要忙,你吃完红枣糕再回去吧!”
小文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不客气地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韩真真见韩金氏对小文这般,只道这孩子是自家亲戚,她正愁无人陪自己说话,见到小文,不由心里暗喜,想道:“若是个大人,却还不好套话,是个小孩,倒容易得多。”当下提了裙子,也坐到小文对面。只见一个生得粗眉大眼的婢女端了一碟糕点过来放到石桌上,小文伸手抓了一块便大口塞进嘴里,韩真真见小文吃得满脸都是糕点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说道:“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小文被那糕点噎得呛了起来,忙自己跑到井旁,拿了木瓢舀一瓢井水,伸长了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韩真真见他一喝完水,便接着抓起糕点,狼吞虎咽起来,不过眨眼功夫,一碟红枣糕便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一副猴急样,不由目瞪口呆。小文吃完糕点,又将碟子里的碎屑沾起来舔得干干净净,这才胡乱擦了擦嘴,摸着肚皮好不惬意的模样,韩真真看不过去,说道:“你饿死鬼投胎啊!”
没想到小文却忽然叹了口气,半蹲在石凳上,苦着脸道:“韩姐姐,我求你个事儿,成不成?”
韩真真奇道:“什么事?”
小文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盯住了韩真真,用急迫的语气说道:“韩姐姐,你跟韩大娘说一声,把我买过来做小厮好不好?”
韩真真本以为这孩子无外乎再向自己要一碟糕点,不料小文一开口,却是要求做自家小厮,她吓了一跳,虽然她也不知道古代买卖小厮是用来做什么的,却也知道小文若是被自家买了,那就是自己家的下人,但是看韩金氏对小文的态度,似乎这孩子跟自己家里颇有渊源,韩真真不敢胡乱说话,便含糊着搪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都是娘说了算,我哪里做得了什么主意?”
小文听到韩真真这样回答,神情好不失望,韩真真看不过眼,便大着胆子劝他道:“做人家的下人有什么好的?主人家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弄不好,还给你吃剩饭剩菜,把你当成猪狗一样使唤。你好好一个人,干嘛要去做别人家的小厮?”
小文不再说话,慢慢低下了头,韩真真眼尖,忽然看见他破烂的衣裳内里露出一截又青又紫的手臂,忙拉住了他,将衣裳拉开来,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小文的手臂内侧,居然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还有几处肿起老高。韩真真这么一碰小文,小文就疼得吸了口冷气,韩真真想了一想,再将小文的衣服拉上去,只见这孩子瘦瘦的脊背上,全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新旧伤痕纵横交错,一看就知道曾经被人狠狠打过。
院子里风大,小文被吹得打了一个哆嗦,拉好衣服,低着头轻声道:“这背上的伤,上次敷了你给的药,已经好了很多。手臂上这些,是我爹昨天打的!他喝醉了,叫我给他烫酒,我慢了一点点,他就把我拖到灶火边,拿烧火棍不要命地打我。我想挣脱他,他就把我按在地上,扭住我的手,我娘在一旁只会哭,后来他打累了,回去睡了,我娘才把我扶起来。”他说完扯了扯衣裳,语气颇带遗憾地道:“可惜了这套衣裳,也被爹弄破了。”
韩真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着眉头问道:“你难道不是你爹亲生的么?怎么有这么狠心的爹?”
小文撇了撇嘴,带点鄙夷地说道:“算啦,他又不是第一次揍我!反正我皮厚,经得起打,才不怕他呢!”他说完又攥紧了小拳头,咬牙切齿地道:“韩姐姐,你放心,等我长大了,我爹就老了,到时候我也可以揍他。他怎么打我的,到时候我也全打回去!”
“呃……”韩真真张口结舌了半天,还是决定不要再发表意见的好,这时那叫做红杏的婢女已经找到韩金氏说的布匹,拿下来给了小文。这时韩金氏自屋子内出来,朝小文道:“家里正要吃饭,你要是没吃的话,也跟着吃一点吧!”
小文一听到要吃饭,一双眼睛便放出光来,韩金氏看到他衣裳内露出的伤痕,也皱一皱眉,说道:“你那不成材的爹是不是又揍你了?一天就知道喝酒,往死里喝,也不好好挣钱,你娘嫁了他,算是糟蹋了。”
小文似乎有点怕韩金氏,低着头道:“韩大娘你也知道的,我爹爹这几年来也没什么心思做生意,除了喝酒就是揍我,要不就是骂我娘。昨儿个他不知道听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又喝得大醉回来,然后打了我一顿。我娘说,这日子算是没法过了。”
韩金氏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前生作孽啊!”
小文何等机灵,见韩金氏有不忍之色,忙大着胆子凑到她身旁说道:“要不,韩大娘你把我买回家做小厮罢!”
他话音刚落,头上就被韩金氏赏了一个爆栗,小文疼得伸了伸舌头,然后韩金氏啐道:“说什么呢!”
小文不敢再说,朝韩真真悄悄伸了伸舌头,这时候有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在外面叫道:“韩大娘在家么?”
韩金氏一听这声音,脸色就是一变,回身朝韩真真推了一把,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官媒李大娘,只怕是来说你婚事的,还不快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