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儿俩个正在悄声说话,忽然听到楼下堂屋外面有人拍门,韩金氏只道是小文,皱眉道:“这孩子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到现在才回来。”正要起身,只听得外屋的门那边有人又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提高了声音问:“韩大娘在家么?”
韩金氏和韩真真一听,这声音却正是前些日子为韩周二家说媒的官媒李大娘,不觉都有些纳罕,韩金氏想了一想,忙拢了拢头发,出了韩真真的闺房,命红杏将外屋的大门打开,果然看见李大娘笑嘻嘻地站在门外,用小手绢扇着风。韩金氏忙招呼李大娘进屋子里坐。
二人刚刚落座,还没等丫鬟送上茶水来,李大娘就笑道:“韩大娘这些日子越发清减了,可是为了娘家做‘五七’的事情忧心么?”
韩金氏见李大娘开门见山,说的又是此事,不由将眉头一皱,心想:“莫非周家那老头子生病了家里急着用钱,看在我们家有钱的份上,想要继续结这门亲事?”她心里想着,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地,说道:“李大娘消息可是真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
李大娘是做惯了媒婆的,此时见韩金氏笑容有点勉强,如何不猜得出她的心思,便探身过来,在韩金氏的手背上拍了一拍,含笑道:“韩大娘,这‘五七’么,按照道理,原该是你丈夫做,如今你丈夫没了,自然是你的女婿来做。前些日子我受了卖豆腐的周家老儿之托,前来与你商量周小秀才和真真的婚事,如今已经过了大半月了,你看此事到底要如何?”
韩金氏不知道李大娘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昨晚上见到韩真真与周佑藩争执的情景,心里也觉得这桩婚事只怕不妥,当下笑道:“女孩儿既然已经被他退婚了,做人要有骨气,韩家虽然小门小户,却不会随意纠缠。这婚事不提也罢。”她想李大娘或许又是受了周公周婆之托前来为儿子说项,便一口回绝了。李大娘笑道:“哎呦,人家周佑藩可是十六岁中了秀才,今年到了九月便要进城考试,难说以后会不会中了举人,韩大娘你可要三思啊!”
韩金氏想起昨日见到的周家破落的情景,哪里还把李大娘的这几句话放在心里,笑道:“那也只能怪我们真真没这个做举人娘子的福分!”
李大娘乃是个人精,她察言观色,知道韩金氏这次是下定决心不与周家连亲了,反而松了一口气,笑道:“其实依我看来,真真姑娘性格好,心肠好,又有你这么个精明能干的娘亲,那可是打小过的锦衣玉食的好生活,若真是嫁到周家,那家子卖豆腐的,又能有多少出息?真真若是真过了门,那可是搬家的老鼠——从米箩箩跳进糠箩箩里,有的苦吃了。再说现在周家老儿还病着,前几****家小秀才把书送去当铺当了几文钱,这才请了大夫去瞧病。依我看哪,这样的一家子,真真何苦嫁过去呢?别说是以后过好日子,就拿现在的‘五七’来说吧,把周家那几间破屋子卖了,也做不起!”
韩金氏见李大娘忽然改了口风,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她久经人情世故,知道李大娘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样贬低周家,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于是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茶水,那李大娘本以为韩金氏会附和自己,不料遇到这么一出,忍了许久,终于憋不住,笑道:“韩大娘,我这里有一个人选,昨儿个特地来跟我说了,要我前来做媒,你看看到底如何?”
韩金氏微微一笑,心想李大娘果然沉不住气说了,听到她说是有人来向自己提亲,多少也有些高兴,但是又担心对方说的人不好,便道:“我这丑话说在前面啊,我就真真这么一个女儿,可不能随便给了别人。条件太差的,我可是不答应。”
李大娘忙道:“你放心,我做媒可是十几年的老经验了,不会那么不靠谱。说起这家来,韩大娘你也是认得的。就是邻街开生药铺子的林朝奉。”
韩金氏奇道:“他?”
李大娘摇着手绢笑道:“那林朝奉今年不过二十二岁,生得一表人才,家里又有钱,真真姑娘若是嫁过去了,自然衣食无缺,日子舒坦了。韩大娘你看如何?”
韩金氏依稀记得那林朝奉虽然个子稍微矮点,但相貌也的确周正,家境不错,点点头道:“这倒是没错。论家境,可是比周家小秀才强得多。只是我听说他以往订了一门亲事,说的是当铺张掌柜的闺女,怎么这会子又来我家提亲了呢?”
李大娘笑道:“可不是,他原本说的是张掌柜的闺女,但是张掌柜这几年总是推托着不肯将女儿嫁过去,林朝奉家里催了几回,张掌柜总是推三阻四。林朝奉的父母恼了,叫我去说合了几次,还是不成,赌气之下,上个月便将这门亲事退了,另外找合适的。前几天我去他们家吃茶,说起你家的闺女来,林家的父母也见过真真的,觉得真真这姑娘不错,林朝奉本人也乐意,便叫我来问一声。韩大娘若是乐意呢,就拿这两个孩子的八字去合一下。”
韩金氏低头不语,细细思索了一回,觉得那林朝奉虽然之前也说过一门亲事,但自家闺女何尝不是也说过一门亲,论起相貌来,林朝奉是自己见过的,可比顺娘所说的乔振远又强多了。论家底,或许比不上乔家,但也过得去。她想了一会儿,心里已有几分乐意,只是“五七”在即,却又有几分担心,便抬头说道:“李大娘,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眼下就要回去给我父亲做‘五七’了,谁要是做了我的女婿,那这‘五七’,肯定是要他去做的。这‘五七’要花费不少银子,不知道林朝奉家可愿意出这个钱?”
她话音刚落,李大娘就笑了,说道:“可不是么,你家真真命好,倒是遇见林朝奉这一家子明理的。韩大娘,你有所不知,我刚刚来的时候,林家的人特特吩咐了我:若是韩大娘允了这门亲事,不要说是‘五七’,以后韩大娘的养老送终,都归林朝奉管。”
这几句话说得韩金氏顿时喜笑颜开,忙道:“真是如此?”
李大娘道:“千真万确。”
韩金氏顿时喜滋滋地起身道:“那敢情好,我这就去拿真真的生辰八字贴去。”
她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高兴得昏了头,要知道韩真真长到十四岁之后,前来提亲者寥寥无几,纵然是有几个媒人上门,说的人家大多家底不好,要不就是人品不行,中不了韩金氏的意,这么东挑西选,便是四年过去了,待韩真真长到十八岁,却自己看上个穷得家徒四壁的周佑藩,哭喊着非他不嫁,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现在韩金氏娘家父亲丧事刚完,急着要做“五七”,韩金氏心里不能不说是着急的,但是那乔振远虽然是县太爷的侄子,却长相丑陋,加上又比韩真真大了十几岁,韩金氏着实不太愿意。这时候忽然来了个林朝奉,长相家底都不差,又愿意做“五七”,还答应以后给丈母娘养老送终,韩金氏哪有不喜出望外的道理。
韩金氏正要去楼上拿韩真真的生辰八字贴,小文却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一个没注意,便撞到了韩金氏身上,韩金氏皱了皱眉,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走路都不长眼睛的?”
小文满脸涨得通红,喘了几口气,缓过来便道:“外面好热闹呢,我在看人打架,可好玩了!”
韩金氏呸了他一声,竖起眉毛说道:“别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你这孩子怎么跟野猴子似的,哪里闹事就往哪里钻!以后再这样,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小文吐了吐舌头,他转头看见李大娘坐在厅里,眼珠一转,笑道:“原来是李大娘啊,你又给真真做媒么?还想我真真姐嫁给那杀鸡都没有力气的周秀才啊?”
李大娘还没来得及说话,韩金氏先侧过身子,在小文脑袋上重重一敲,笑骂道:“小鬼头,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小文不服气道:“李大娘不就是给人做媒的么?她这回来,肯定是为了真真姐姐的婚事!”
韩金氏这时候心中得意,也不计较小文乱叫韩真真“姐姐”一事,颇带着几分夸耀地说道:“算你聪明,李大娘是来做媒的,这回可不是说的周家,隔壁街的林朝奉你知道么?今儿个李大娘说的可是林朝奉家!”
小文“哦”了一声,忽然抓抓脑袋,向韩金氏问道:“对了,花柳病是什么病啊?”
他这句话刚问出来,韩金氏就脸上一红,忙在小文头上敲了一下,骂道:“小孩子家,怎么尽学些不好的话语。”
小文不服气地道:“什么是不好的话语啊?我听我养父说过,那林朝奉从十五六岁开始就喜欢去一个叫‘妓院’的地方,得了一身的‘花柳病’。现在都病得做不了男人了。做不了男人又是啥意思啊?”
他终究年纪小,七八岁的孩童,正是开蒙的时候,对一切都好奇。别人说的话也记得,只是不懂其中意思。小文养父刘三原是个惫懒人物、市井小民,与街坊邻居谈天说地从来不瞒着自己儿子,那林朝奉之事,小文听刘三说起过几次,当时听得糊里糊涂的,还问过:“爹,什么是花柳病?人从花花柳柳下面走过就会得病么?还是柳树上面的柳条虫掉下来,落到人的嘴里,让人生病了?”当时他一番话惹得众闲汉哈哈大笑,刘三在小文身上踹了一脚,笑骂道:“你小孩子家懂个屁,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这事情在小文记忆里十分深刻,虽然不懂花柳病到底是什么,但也隐隐约约觉得,得了病的人是不好的,此时听说林朝奉要来提亲,便顺口问了出来。
韩金氏是个妇道人家,向来注意避嫌,哪里听说过这些下流的小道消息?此时不由脸上一红,正要骂小文乱说,李大娘却已经变了面色。韩金氏见她心神不属,不由起了疑心,停下脚步来,向李大娘道:“这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