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豆腐店本来就矮小黑暗,门口支起一个棚子遮风挡雨,平日里若是做好了豆腐,周公周婆便会开门撑起小摊子,外面卖豆腐豆腐皮之类,店里摆几张桌凳,卖豆腐脑和豆浆。这时候大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从内室里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听起来似乎是周老头的声音,韩金氏这才知道周老头生病了,只怕是病得不轻。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和韩真真敲了敲门,周老头听见门响,先是大声咳嗽了一阵,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提高声音说道:“要买豆腐的客人,去街上买罢!我家里的正在街上摆摊咧!”
韩金氏听他语声微弱,不由心生怜悯,转头命令跟着的丫鬟红杏:“你进去看看,这卖豆腐的周老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屋子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开在一侧墙壁上方,投入微弱的光线,又没有点灯,虽然是傍晚,却十分黑暗,红杏奉了主母之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进了门,眼前是一片漆黑,她使劲眨了眨眼睛,试图看清屋内景物,刚走几步便绊倒了一张凳子,凳子一歪,又将桌子碰得动了一下,那桌子上一个罐子原本不曾放好,此时咕噜咕噜地滚下来,跌在地上,哗啦一声便碎裂了。红杏吓一跳,“啊哟”一声,忙往后面躲,又踢到一张凳子,立足不稳,顿时摔了一跤,这时一股浓烈的药气自破碎的罐子里散发出来,原来是个药罐子,幸好里面的药液已经倒了出来,药渣跌得满地都是,却没有汁水溅湿红杏的鞋子。
红杏手里原本提着一捆油菜,这时候摔跤,油菜也跌坏了,她心中有气,不由嘴里喃喃骂了一句,摸索着把凳子扶起来,又要去摸油菜,韩金氏听到动静,知道青菜跌了,便朝里面说道:“那油菜不要了,不用去捡,你进里面看看动静就出来!”红杏嘴里应着,等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这才慢慢走到内室门口。她微微一探身,看到床上蜷缩着一个瘦弱的人形,正咳嗽得厉害,又听到那人喉咙里咕噜了一阵,随即吐出一大口浓痰来,红杏看到那口浓痰落到地上,就是一阵恶心,忙退了出来,对韩金氏道:“周家老头怕是病得不轻呢。”
韩金氏皱眉道:“病了怎么没人照料?”
红杏道:“这屋子里有股药味儿,只怕他才吃过药,所以周家小秀才放心出去的。”
韩金氏这时候也嗅到了屋子里的中药味,皱眉道:“方才听到声响,是不是你把人家的药给打翻了?”
红杏见瞒不过韩金氏,吐吐舌头低着脑袋笑道:“是我方才不小心撞跌了,不过里面没药,只打翻了药罐子。”
韩金氏摇摇头道:“打碎了人家药罐子,为什么不捡起来?弄坏东西就该赔,人家小门小户的,就算是个药罐子,也值几文钱。”红杏只是笑,韩金氏瞪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见这豆腐店里面空落落的,除了几张破旧的凳子桌子,别的什么都没有,心里也觉得恻然,原本对周家的许多怨气,这时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她想了想,自袖子里取了一串铜钱,命红杏悄悄将药罐子碎片捡起来,把铜钱放在碎片旁边,又将篮子里的那块五花肉拿出来,搁在外屋的桌子上,便不出声地离开了。
她回去之后做了几个小炒,味道极好,只是一家人都吃得心不在焉。韩金氏吃过晚饭,是必然要去楼上搬了账本来算账的,韩真真这些日子一直努力减肥,饭后百步走自不消说,吃了饭就去院子里溜达。
这天夜里是满月,月色十分清朗,韩真真就着月色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小虫时不时鸣叫几声,百无聊赖之中,韩真真不由怀念起小文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不知道这样好的月夜里,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父母,又是怎样了?她想着想着,心里泛起一股浓郁的哀愁,忍不住轻轻哼唱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唱了一半,心里酸楚,声音有点哽咽,,她停顿了一下,找了张石凳坐下,正望着明月出神,忽然听到围墙外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轻声道:“好词!真是绝妙好词!”
韩真真一愣,这声音竟是周佑藩的,不知道他是刚好路过这里,还是刻意走来的,但是被他这样一称赞,韩真真倒忍不住红了脸,须知她对古代诗词懂得不多,这一首还是因为初中要学,迫不得已听了流行歌曲,这才死记硬背下来。被周佑藩这么一称赞,她大有做贼心虚的感觉,忙清清嗓子,矜持地对着院墙那边道:“周公子见笑了。”
韩真真在二十一世纪看过不少穿越文,按照此时的穿越文发展规律,女主一旦展现出自己在诗词上的才华,又遇到个慧眼识佳人的才子,必然要演绎出一段千古佳话不可。现在,这长得俊秀的小秀才开口称赞韩真真了,想必正符合了这个情节,韩真真嘴里虽然矜持,心中却忍不住乐开了花,脑海里全是各种YY场面。想必周家小秀才必然要为自己的才华而倾倒了罢!她屏息敛气,等待着对方说话,满腔热血沸腾,只差一触即发……
隔着一堵围墙,那周佑藩默然不出声,过了许久,才轻声叹道:“真是极好的‘水调歌头’啊,也不知道是哪位大文豪所作!”
韩真真听了他这两句话,原本想好的谦虚之词顿时全堵在了喉咙,一句都说不出来。
墙壁另一端的周佑藩见韩真真不做声,似乎有些意外,咳嗽了几声,又清清嗓子说道:“韩姑娘今日是不是去了我家,不小心掉了东西?”
韩真真被他这样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摇头道:“没有啊?”
周佑藩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方道:“方才回家时,见屋子里放了些东西,听父亲说,傍晚有人来过家里,似乎是韩姑娘家里的红杏姐姐。”
韩真真被他说得更加茫然,便老老实实地道:“今儿傍晚,我和娘亲确实是路过你家,见大门开着,以为有小偷,顺便叫红杏进去看了一眼,看见你爹爹睡在床上,便回家了,并不曾落下什么东西!”
周佑藩听了韩真真的话语,半晌不曾说话,韩真真觉得这样隔着墙壁聊天,怪不自在的,摸摸头,也咳嗽了几声,期期艾艾地道:“没什么旁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屋子里了。”
她刚要走,周佑藩忽然又道:“韩姑娘请留步。”
韩真真不知道这周佑藩脑海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暗暗叹了口气,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周佑藩犹豫了一会,韩真真实在等得不耐烦,转身又要走,刚走出几步,周佑藩又出声了:“韩姑娘,周某在此谢过你的惠赠,只是周家虽穷,却不缺这点小钱,还请姑娘将白日里送来的钱和肉都拿回去罢!”
韩真真“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娘亲在周家破屋里放的那串铜钱和五花肉来,这时听到周佑藩语气中的不快,再想起往日他对待自己视若无人的态度,肚子里的火忽然就爆发了,忍不住蹬蹬蹬地大步走了出去,开门绕到围墙边,月色之下,周佑藩略显清瘦的身影十分惹眼,他看到韩真真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忍不住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月色清朗之极,周佑藩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夜风轻轻拂动,发丝微微飞舞,仍然带着一股清逸之气,但是韩真真没注意其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手上提的……呃……好大一块五花肉上面。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住心里的不快,尽量冷静地说道:“钱是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你家的药罐,所以是赔偿给你们的。肉是给你爹爹炖点汤补身体用的。”
周佑藩冷冷地道:“多谢韩姑娘好意,周某心领了。只是周某与姑娘家里无亲无故,不可随意接受外人惠赠,还请姑娘将这些东西带回去。”
他语气冷淡,口口声声将韩真真称作无亲无故的外人,分明是死不承认自己曾和韩真真有过婚姻之约。这种态度简直把韩真真气得要跳跳起来。韩真真咬咬下唇,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但想起白日里听到周老头剧烈的咳嗽声,又觉得可怜,她强行按住不快的情绪,也冷冷地道:“街坊邻居,原该是互相照顾的。你父亲病了,吃点肉食,可以补补身体。须知我韩真真和你周佑藩无亲无故,这番心意,不过是给你父亲罢了,是我韩真真对一位老街坊的心意。还请周公子不要以为有其他意思。再说,瓜田李下,男女之防,如此深夜相见,只怕有碍本姑娘的清誉,请周公子快快回去,莫在本姑娘家门口停留过久,否则本姑娘一生清誉,只怕都要毁在周公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