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依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南台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花簪不解愁。
洪武二十五年仲秋,此处正是江西行省袁州府。东去府门约十五里,有一亭,名曰“惜客亭”。时人送客至十里惜别,有甚者再送五里乃别,遂有此亭。此时正万物肃杀时节,于官道两旁,枫叶红透,清晨的霜冻,映衬着早起的太阳,煞是好看。惜客亭中有石桌石凳,亭柱上书一联,上联曰:留人至此,山高路远。下联曰:送客乃还,锦绣前程。此时石桌上正平躺一少年,衣衫朴素且单薄,头戴书生巾,足蹬云靴,一边饮葫芦中酒,一边吟唱着豫章先生这一阙南乡子。稍有路人经过,皆注目感叹:又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更奇怪其人衣衫如此单薄。
再东行十里,有一溪,朔流而上约莫两里处山脚下有一庄园,名曰:关月庄。此庄远离村寨,时也略有恢弘气势。此时关月庄热闹非凡,庄门大开,门上以及屋檐灯笼上都写着红红的“寿”字。来往宾客络绎不绝,有当地附近村民,也有陌生江湖人士。门童的唱喏声和宾客贺寿欢笑声不绝于耳。而此时山庄的主人关月却是一筹莫展,正于内堂独坐,手上拿着一封信,愁眉不展,不住地若有所思并喃喃自语:“三十年了,没想到我躲了这么远,还是没有躲开。”此时正有一庄丁,在门外轻声唤道:”老爷,客人们都到齐了,少爷咳嗽的厉害,您该见客了。”关月略一回神,回道:都到了吗?你且去照顾少爷,我即刻去见客。随即轻叹一声,又自语道:“该来的总会来的。”遂将书信揣入怀中,踱步而出。
此时厅中人声鼎沸,相识的人们正相互寒暄,屏风开时,众人看疾步而出的关月庄主,不由得都沉默。但看那庄主关月,着素锦,头戴方帽,双目有神,微圆的脸,脸色红润,颔下胡须略至胸前,虽略显发白,却也一丝不乱。虽体态略发福,却也虎步生风。拱手曰:“贵客远来,犬子略有不适,小老儿前去探视,故而冷落了诸位贵宾,实在罪过,还望贵客海涵。”
众宾客皆拱手回礼,一客此时拱手道:“庄主客气了,这袁州府谁人不知关大善人,扶危济困,即使公子少恙,关庄主富泽深厚,必然后福无穷,我们大家都祝关庄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语音方落,众人皆附和。关月又拱手道:关某今日以花甲之数,尚有诸位亲友如此,小老儿不甚感激,诸位请先用茶点,稍时,小老儿定然与诸位多饮几杯。
话语刚落,众人还未曾回应,远处传来一声桀桀怪笑:“兄弟大寿,隐居成仙了,兄弟我跋山涉水,前来讨杯寿酒喝,可有唐突啊?”庄稼汉可能不知,但是在场的江湖人却是识得,此乃千里传音的功夫,虽然声音先到,但以此人之功力,想必却是在数十丈开外。关庄主也是一怔,尚未答话,厅门中缓缓走来三个人,众人看去,为首的是一个精瘦的老者,发须皆白且杂乱无章,却穿一身华服,双眼眼角下垂却目****光,太阳穴微微凸起,右手反背,左手衣袖却随风飘动,空空如也,开口满口黄牙,脸上皮肤如枯树一般,形貌甚是骇人;后排两个中年男子,约莫三十二三岁,紧跟着这位老者,面无表情,相貌却一模一样,五官狰狞,想来是双胞胎无疑,两人各斜背一柄剑—左边剑柄左斜,右边剑柄右斜。三人出现之时,众人尽皆骇然,数十丈开外,转瞬即至,可见来人功力之深。
三人旁若无人,径直走来,那老者走到主人之位坐下,两个年轻后生立于老者身后。众人一看,思之来者不善,那附近庄稼之人惧怕,连道别都不敢,变哄然散去,唯留下十数位江湖人士,尽皆脸色凝重,气氛甚是异常。只见那庄主转身,向那老者拱手躬身道:“兄长前来,小弟未曾远迎,还望兄长赎罪。三十年不见,兄长神采依然,小弟由是欣慰。”那老者连头也不抬,又是一阵怪笑道:“是啊,三十年了,哥哥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了,倒是兄弟活得滋润,躲到这清静之地做起神仙大善人来了,为兄我好是羡慕啊。”未等庄主答话,那老者又道:“找你很不容易,若不是三年前遇到冀北双雄,我却是不知道你在这里清修,那冀北双雄却也是硬骨头,不肯透露兄弟仙居,直到我那两个徒儿把他们做成了两个人彘,方才吐露,我写给你的信,可是收到了?”
众人听闻这番话,更是骇然,那冀北双雄,江湖人人皆知,纵横江湖十数载,难逢敌手,此二人为祸江湖,却没人敢去阻止,当年点苍派掌门铁剑先生遇二人作恶,未斗及五十招,便被重伤,回山后吐血而亡。更兼冀北双雄行事怪异,神出鬼没,江湖中人更是闻及色变。眼前这老者居然说在三年前,他的两个徒弟擒住冀北双雄,并将做成人彘。
所谓人彘者,乃斩去人双手,双足,刺瞎双眼,置于酒瓮之中,待其慢慢死亡。众人骇者,一是三年前那两个男子皆年方过三十,却能擒住冀北双雄。二是将冀北双雄做成人彘,手段极其残忍。那两个徒弟尚且如此,更何谈师傅?那关庄主听闻,也是一怔,随即答道:兄长来信,今日收到了,正准备出迎,未曾想兄长已然来了,兄长请赎罪。那老者闻之,竟然一笑,满口黄牙露出,形貌更是诡异,竟然柔声道:那咱们三十年前的旧账,该算一下罢。
关庄主轻叹一声,遂道:“三十年来,小弟无一日不是生活在自责悔恨之中,小弟也记得当日立下的誓言,自废武功,并且并未让后人习武,想来过去的事,恍如昨日,小弟任凭兄长发落就是了,只希望兄长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和今天来贺寿的朋友,小弟感激不尽。”言毕,那关庄主转身对剩下宾客拱手道:“关某承诸位江湖朋友厚爱,不远千里前来为我贺寿,小老儿万分感激,只是今日遗憾,小老儿有多年旧事要解决,实在不能相陪,今日不如且去,他日若小老儿不死,必当一一登门致歉。”
众人闻之,皆默然不语,此时,适才那位宾客回道:关庄主言重了,江湖中人,义气为先,关庄主今日既然有麻烦,段某虽然武功低微,却也无惧,定然与关庄主共进退。此时,宾客们尽已能猜度今日之事,欲退者沉默不语,欲留者也有数人,皆义愤填膺,随声附和。忽而,那老者后所立右侧的男子纵身一跃,形如鬼魅,凌空出剑。
那段姓者立即将手中单刀一横,刀背向上,刀刃向下,欲磕开剑刃,然后顺势刀口向外一推,逼退来人。然而那少年剑尖一闪,双腿同时踢向刀面。这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听到一声剑鸣,随即一声惨叫,恍珰一声单刀落地,众人看去,那段姓男子单刀已然被踢飞,同时右手齐刷刷被切下来了两个手指头,正捂着手惨叫。
“武夷山段家刀”那老者依然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就你也配与我兄弟共进退?”旋即抬首望去,继续道:“也好,就劳烦诸位做个见证,了结我兄弟三十年的恩怨。”那关月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自行给段姓男子包扎完,随即走向那老者前“多谢兄长不杀之恩。”“你当真自废武功?”那老者突然厉声道。众人皆惊骇,不敢言语。
“不敢对兄长有瞒。”关月语方落,众人忽而听到“嘭”的一声,只见关月凌空飞起向后跌去丈余,当即一口鲜血吐出,脸色如白纸。众人并未看见那老者何时出招,却也壮了胆,扶起关月,只听得那老者阴测测笑道:“看来是真的,既如此,看在你遵守诺言的份儿上,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旋即腾声而起,右手五指箕张,内劲尽集于掌心,赫然瞧见掌心呈暗红色,俨然是一招泰山压顶。众人皆默然叹气,闭上双眼,不敢看向那关月。就在众人都以为关月必死之时,忽然听到那老者一声轻喝,“何人大胆?”众人睁眼之时,赫然见那老者凌空硬生生腾空后翻,堪堪落在地上,脚边一只酒葫芦在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是有人掷出了一只酒葫芦,逼退了那老者单掌。
众人向大门望去,只见一少年,穿着单薄的麻衣,戴着书生巾,脚踩着登云靴,手执一柄铁扇,略微凌乱的头发盖住了两道剑眉,双目炯炯有神,正缓步走来。这不正是那惜客亭中吟唱豫章先生南乡子的那个书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