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截
第二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从窗外望出去，夕阳落在大地上，重重叠叠的山峦成了一本泛了黄的有了褶皱的旧书。北方来的风儿虽然还很弱，吹不动稍大的桂树叶，但已经能够渗进路人的毛衣，本该在后院东蹿西跳嬉戏的花栗鼠也开始忙碌起来，有时候早起，青川仿佛能够听到它们在树洞中堆积食物的声音。晚霞飘到这里，从血红色渐变成了宝蓝色。不一会儿，便下起雨来。叶子坐在木桌对面，喘着气，用纸巾擦拭湿漉漉的长发，不好意思地说道：“等了好久了吧。”
青川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儿手帕递给叶子，她的脸上还透着一丝潮红。
“怎么想着这个时候回来了？”
今天是星期四，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去年搬来的邻居和往常一样，吃过饭，就从家的那头开始散步到另一头的车站；路过这家小店时，会乐呵呵地朝青川挥挥手。
“怎么，你不喜欢见到我吗？”
“当然不是。坐这么久火车一定很累吧。”
“嗯。但是看看窗外，时间就变得很快了啊。”
叶子从北部的一座繁华都市一路坐火车过来，绿皮车开了十多个小时。青川问为什么不坐飞机，叶子说因为只有这样，沿途的风景才会从高耸的雪山一直变幻到低矮的绿色小山丘。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说话。
雨小了一些，叶子低着头用毛巾把前额最后一绺头发搓干，右手随意地插进柔软的长发里，顺势捋了几下，然后挺直了腰，站起身来想随便倒杯什么东西喝，就看到了对面橱窗里放着一只小小的闹钟，长着圆圆的脑袋，不易被人瞧见的粉色耳朵微微隆起，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被装在它鼓鼓的肚子里边。它跟某人印象中呆呆的不倒翁一模一样，但叶子知道，那是只可爱的小猫。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还留着啊。”
“是啊，就当是招财猫了。”
“这个样子，能行吗？”店里冷冷清清的，叶子皱了皱眉头，像是有点担心。
青川刚想说“当然”的时候，屋里推门进来了两个青年，一男一女，撑一把伞，亲昵的样子准是热恋中的情侣。他们嬉笑着问：“今天的奶茶还有吗？”
“啊……”青川居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唔，不好意思啊，已经卖完了。”
他身旁的女生用手肘戳了戳男生。
“那，老板您能再做一份吗？要是能有两份就更好了。”男生尴尬地挠着头，乞求道。
“哎呀，这个真的不行啊，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是很乐意的。”
女生有着一张红润的圆脸，稍稍高起的颧骨使其带有一点幼稚的味道。她冲男孩小声地哼了一下，迅速撑开小伞出了门。男孩连忙追了上去。等他们走远了，青川便在柜台后弯下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脊柱清晰地顺着单薄的衬衣凸显出来。
街上的路灯此时开始一盏一盏由远及近地点亮，带有怀旧的气息。叶子眼里是男孩和女孩逐渐模糊的背影，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还在上学，头顶生锈的电扇嘎吱嘎吱地旋转。
回过神来的时候，青川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大杯什么东西朝她走来，步子小而缓。
“奶茶啦奶茶。”
“就是刚才他们要的那个？”
“是啊是啊。新款式哦，特地留给你的。”
“哈哈哈，你就不怕客人讨厌你吗？”
“快喝啦。”
叶子想起那个诚恳的青年，不露痕迹地白了青川一眼。小小地吸了一口，舌上瞬间铺满了牛奶甜腻的味道，之后浓郁的奶香在她不经意间悄然幻化成了淡淡的桂花香。
“嗯嗯，还不错。”
因为下雨，天黑得更快了。叶子走到楼梯旁，摁了一下开关又快速摁灭，心里默数了四个数又摁了一下，灯亮了，也没出现闪光。可是，除了灯下被照亮的一小块儿地方，别的角落里什么也看不见，还是给人以冷冰冰的感觉。叶子紧了紧橙红色的毛衣，双手贴在奶茶的杯壁上：“想不到是秋天了啊。”
“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今年秋天好像比以往冷上许多。”
“你怎么知道？都离开这么久了。”青川给自己沏了杯茶，呼呼地吹着热气。
“就是因为离开久了，所以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啊。”
叶子是何时离开的？感觉像是在回忆几十年前的事了，什么也记不清，脑袋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画面中灰色的背景将他拉回到那段短暂而又冗长的日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许久未剃的胡子，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其中有个背影像叶子的，只是灵巧地盘在脑后的长发已经斑白，那唯一能够瞥见的左侧脸上也明显添了许多皱纹，变得不好看了。青川吓了一跳，叶子姣好的面容才又重新映入眼帘。其实坐在面前的她和离开时的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就好像是她去了趟集市买红茶，堵车晚归而已，回来时仅仅多了被淡妆覆盖着的黑眼圈。只有三四年吧，他想，这样也够久了。青川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的化妆，但又不想问。
“在那边还好吗？”
“如果工作不是很忙的话。”
“还是在做以前的活儿？”
“嗯。跟你一样，习惯了。”
叶子靠着椅背伸起懒腰，顺便瞧了瞧这间有些过时的奶茶店。里面的桌椅都还是她离开前的款式。地板是木质的，一踏上去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会让人想起古时舞姬拖着长长的裙摆，独自跳着的凄怆的舞蹈。墙面已经有些泛黄了，毕竟时间久了，哪怕是那会儿最好的材料，也终究敌不过雨水的侵袭。屋顶倒还是一如既往地露着毛边，待在里面就好像是住进了一只超大号的纸板箱。
那只静静地坐在壁橱隔间里的小猫丁零零地叫了起来，七点。屋外的小雨下个不停。
“和上次一样？”
“嗯？不，我请了假。想在这儿待上几天。”
“嗯，好，我这儿刚好有一间空房。”
“方便吗？”叶子稍稍侧了侧身子，只有时针转动的嘀嗒声。小小的屋子静得犹如哥特裸肩女王的城堡。
“为什么不方便。”青川端起桌面上空空的奶茶杯，进了厨房，“你还喜欢吃红烧肉吧？”
“是啊，怎么了？”
“因为我会做了啊。”青川“啪”的一声开了炉灶，有模有样地将五花肉倒进锅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让叶子觉得不太靠谱，他好像依旧只会吃红烧肉嘛。
“向她学了好几周才会的，尝尝吧，特意放了很多糖。”
25瓦的白炽灯有些发黄，估计是用太久了吧。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碗红烧肉才显得有点“不正常”吧。所幸的是，叶子半夜没有拉肚子，跟着屋檐上的雨声，一觉到天亮。只是床不太舒服，而且还做了个长梦。
早晨，叶子出了房门，顺着盘旋的楼梯下到一楼，楼梯左侧就是厨房。青川正蹲在院子里的一棵树旁边。与周边其他树不同的是，这一棵的许多叶片边缘已经发黄。该是要落叶了吧？
“桂树？”叶子站在他身后问道。天气有这么冷了吗，她想。青川已经围上了围巾。
“是的，生病了，气温降得太快。”
“那它会变好吗？”
青川苦笑了一下：“你说的啊，从没这么冷过。说不准。”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了触那片枯黄的树叶，叶面上布满了冰冷的细小水珠，这才发现，远处的杉林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奶白色从最东面一直蔓延到西面的城区，像是刚下过一场小雪。
“今天不营业了吗？”叶子注意到了门上挂着的“暂停营业”的牌子。
“嗯。想出去走走吗？”
“不会亏钱？”
“本来也没多少客人啦。”
吃完早餐，青川递给叶子一件厚实的外衣，内侧绒毛氤氲着黄金桂的味道。
走在街上，叶子将冻红的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青川脸上是一副“听我的，没错吧”的表情。
“去哪儿啊？”
高低不一的房屋稀稀疏疏地坐落在路的两边，宽阔的屋檐向外翻卷，门前的柱子被雨水浸泡过后已有些发霉的迹象，但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现代民居显得更加古朴。要不是脚下铺着的水泥路，叶子真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古时候。
“学校改建了，想去看看吗？”
“嗯。你怎么知道的？”
“前阵子我去过一趟。”
“那，直树老师还好吗？”
“快退休了。”
“这样啊。”
在站台遇到了青川的邻居，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她结束了她的晨跑正准备回家。
“青川要出去啊。”她看了看青川，然后仔细端详起叶子来。
“嗯。这位是我以前的同学，叶子。想带她回学校看看。”
“是女朋友吧。”邻居哈哈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就像是蚂蚁咬噬一般，叶子浑身刺痒，衣服也好像变得更厚了，热得她满脸通红。
“被我猜中了吧。”邻居盯着叶子的眼睛变得更小了，像一颗皱拢的胡桃，“青川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小伙呀，每到下雪天，他会帮我扫掉屋顶上的雪啊，他是个好小伙。”
电车带着轰鸣声驶离了站台。因为是双休日，早班车的车厢里没有多少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位子上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青川坐在叶子的后面。
“她就是这样的。到了这个年纪的人都这样的。”
“嗯，我知道的。”
“其实她一个人也不容易。”电车上了高架，青川看着窗外，高架下有许多快速闪过的汽车，“老伴儿很久以前出车祸去世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多少人来看看她。”
“没有孩子吗？”
“有，感情不太好，大学以后没再回来过。”
青川说：“反正我觉得她人挺好的，整天都很高兴，有时候还会叫我去她家里吃饭。”
拐了几条有些陌生的街道，其繁华的程度让叶子觉得自己从未在这儿居住过。学校坐落在市区的西南角，走过一条柏油马路就是步行街。刚完工的教学楼已经有五层高，白色的油漆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刺眼。大门口的假山已经没有了，毕业照的背景里那鲜艳的花坛也移到了停车场附近。守门的老人换成了严肃的中年人，在进校的时候他板着脸让青川和叶子登记。
叶子逛几圈，找不到学校的食堂：叶子跟青川初次见面的地方。她排着长长的队伍点菜，付钱时发现没带够，慌忙地向身后的男生借钱，然后接过餐盘离开，这就是他们相遇的全过程了。不足之处是，叶子忘了问男生姓名，男生没有主动付款，直接结果是叶子还不了钱而且不好意思去还钱，间接结果是，传统的早恋套路在他们身上失效。不过没关系，这仅仅是剧情上的滞后。
“青川，叶子？”有人在身后叫住了他们。
“直树老师。你在这儿干什么？”
“退休了，回来收拾东西。”直树老师颠了颠怀里沉重的纸箱。
青川说：“啊，退休好啊，不用干活了。”
叶子猛地用肘尖撞了青川一下。
“哈哈哈，是啊。”直树老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哎，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呀？”
电车经过一家游乐园，是上学那会儿春游去过的。人造的瀑布时快时慢地倾泻，深蓝色的水如同从大西洋底部喷发而出。门口的柏树依旧常青。叶子想起了她的邻居和老师，还有昨夜的长梦。真的是烂片，快点结束吧，喂，还找什么票根啊。
晚上。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院子里的桂树上，使其罩在了一层浓密的水汽之中，更像是飘浮在半空中。晚霞藏在灰色的云层后面，微弱地散着红光，天空浑浊。
青川望着桂花树说：“是时候了。”
“我买了票，晚上八点钟。”叶子慌张地说道。
“哦。”青川顿了顿，然后转身进屋，拿出一杯奶茶，“最后一杯了。”
在叶子整理东西的时候，青川向邻居借了辆车。
虽然没下雨，但雨刷还是左右扫动着，老爷车这么多年下来，不太灵了。叶子垂着头坐在后座里，跟着车子上下颠簸。手里的半杯奶茶被她捏得紧紧的，她已经无力顾及窗外的风景，还有青川。
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不是遇到了红灯。火车汽笛声远远传来。青川没有说话。
她说：“不是，机场。”
叶子站在大厅里，不远处的青川走路时瘦削的身躯摇摇晃晃，她觉得很过意不去。她没能喝完那杯奶茶，还要让他替自己扔进垃圾桶里。青川回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很小个儿，应该是刚出生没几天的，它的胡须上黏着褐色的东西。那是她的奶茶。
他没有解释什么，笑了笑，和第一次送她离开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据说今天有月全食的，貌似是看不了了。”
“嗯，下次吧。”
广播里播报起到达的航班来，与叶子略显凄切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青川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事实上她也没有说话。
一旁三个学生模样的女生叽叽喳喳讲话讲个不停，依稀能够听到“三叠纪”、“宿营”、“稿纸”这三个词，仔细点的话，可以发现她们只是在谈论一个话题。一个无聊透顶的话题。直到飞机检票她们还没结束，争执于灯光的明暗对写字者心情的影响。
检票了，青川说。之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再去抱抱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叶子别离。他什么都明白的，叶子想。就好像中学时寒假过完的前几天，叶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房间里，不论是天晴还是下雨，她都放着同一首曲子，不吃不喝地听上一整天。别人都在想叶子是不是得抑郁症了，只有他知道，自己仅仅是在减肥。
“我要结婚了。”
“好，知道了。”青川从包里拿出一只闹钟，那只放在玻璃橱柜里的小猫，“不知道会不会来，就当是结婚的礼物吧。”
“拿我送你的东西当礼物？”叶子接过它，“要补过的。”
“嗯，下次。”
飞机倾斜，隐入云层。
青川回到家，给小猫做了个暖和的小窝。
很快，冬天到了。那棵桂树算是彻底地死掉了，树叶一片一片地开始掉落。
奶茶店，青川把它关了。似乎一切都是萧条落魄的模样。
小猫开始长出稀稀拉拉的橙黄色毛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