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黑井说，快到蓬勃了。我又欣慰，又失落。为着平安航行了一路而欣慰，为着失去了小雨而失落。胸前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但心里的痛半点没有减轻。随着回忆里的事渐渐写到结尾，我的笔越来越沉重，越发拿不动。）
……
然而商船起锚的那一刻，却真是快乐。我的心腾飞起来，觉得无论去哪里，只要有小雨同行，怎样都好。小雨看到我开心的样子，微笑着说：“有智，如果我在海上闹着要吃八只烧鹅，你该怎么办？你现在，更打不过我啦！”
我笑道：“哎呀，那可危险了，这么能吃的老婆，比海怪都可怕，我宁可跟海妖唱情歌！”她笑骂着轻轻捶了我一下，突然想起我的伤，心疼关切。
我伤口疼得厉害，但就是开心得想笑。离开安城时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船渐渐离了岸，渐行渐远。岸上，丐帮几人竟似真在为我送行，目送一段，还未离开。我举起手挥了挥，他们也举起手挥了挥。
王大麻子在我身边，竭力站直，探出脑袋看着远去的中土，突然自语道：“哎呀我的羽扇忘了带，落在岸上了！”我笑劝：“没事，听说蓬勃岛有种植物，叶子很大，做出来的扇子很棒，轻省、风大，比羽扇好用。”王大麻子道：“盟主，那把羽扇对我很重要……”边掌门在旁附和：“那是麻子兄弟智慧的标志，可惜了可惜了。”王大麻子竟然点头。
其实，智慧已经抛弃了我们这船人。
……
看不见海岸了，众人各自回舱。
我毕竟是盟主，得到一个小小的单独房间，可以和小雨坐在床边互诉衷情。但还没说几句，突然听到外面“嘭”一声响，随着响声，商船摇晃起来。小雨吓到了，我伏身护住她，伤口撕裂，渗出血来。知道出了事，我让小雨乖乖呆着，自己跑出去看。
“咋回事呀！这才刚起锚啊！”众人乱成一团。
甲板上湿湿漉漉，海面上白浪翻滚。
百鬼岭众人吓得面如死灰，有的趴着，有的蹲着，抱头惨叫：“妈呀！海妖来啦！嗓门好大！我的妈呀，海怪下腿绊咱们啦！完啦完啦！”马刘二位大姐叉着腰使劲骂，阿英阿红在旁助阵。她们几人是我手下仅剩的无畏斗士。
伊藤愤怒地拿着敞口喇叭，叽里呱啦像不肯降价一样朝远处喊话。黑井把意思传递过去：“哪里的战船？为什么开炮？”我顺着他俩的目光看去，一艘巨大的战船紧紧跟来，旗帜上有大大的“米”字。
来的是大米朝战船，战船上站着沈剑。
黑井问完，对方不回话，只见战船主炮口烟火冒出，随之又是“嘭”一声响，一枚炮远远飞来，炸在商船右侧。
“嗵！”水浪冲天而起，商船摇晃得比刚才更剧烈。我本就崩裂的伤口，像被沈剑直接捣了一拳，搞得我又疼又怒，名副其实的“痛恨”。双目正带火，海水却洒落，淋得刘马二怪气焰衰减，淋得我脑门发冷。
“别开炮！我们是商船！”伊藤急了，抛出中土话大喊。
乔舒雅跑来扶着我，看到我伤口出血，急忙处理。黑井继续喊话，让对方别开炮，问对方到底要什么。
对方没再发炮，向我们缓缓驶来。船头，沈剑一身戎装，按着腰间宝剑，他傲然站立着，身旁护卫个个精壮。开到近处，战船停下，沈剑一脸愠怒，寒目皱眉，眉间的红点像个炮口。
“文有智！”沈剑拔出宝剑指着我，怒吼的架势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小雨呢？！”他倒是个情种，为了抢回小雨，开战船来炸我。
我胸口疼，没力气跟他对着喊，借来喇叭：“喂！喂！能听见吗？”
“能听见！小雨呢？！”沈剑手里的宝剑，是迷茫山的“寒号虫”，很明显，丈人黄明柱已经宝剑赠女婿了。我看到那枚宝石，忽然想起了莲花姑娘，面对连番失败，心里莫名难受，莫名惶恐，觉得又要失败了。沈剑不跟我多说，只问小雨在哪儿。
按照小乔的分析，沈东诚不会同意沈剑和小雨在一起。我若是城主，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娶个女匪。相比之下，城主大人成了个明事理的，于是我要求跟城主大人说话。
沈剑不屑：“家父一夜未眠，身体疲惫，并未前来。你我之私事，也不便劳动城主。文有智，念你救治在下有恩，若肯把小雨送回来，沈剑既往不咎，往后还当你是恩公！不然……”
“不然你连我和小雨一块儿炸是吗？”我暗恨自己筹算落空，内力喂狗，落了下风，只能跟他斗嘴，“我跟小雨在迷茫山已定了终身，沈剑，若不是城主大人应允把小雨许配给我，我为何要救治你？现如今我竭力把你救醒，你却恩将仇报、出尔反尔！小雨姑娘岂能看上你这卑鄙小人？”
“小雨跟我早已定情！文有智你横刀夺爱，沈剑乃七尺男儿，岂能容忍？！小雨心软，随你远去，她并非爱你，只是不肯伤你的心！她刻意远离，也并非不爱我，只是苦于门户之见！恩公，我若真要恩将仇报，岂会咽下这口气容你离开？”沈剑收了宝剑，语气和缓下来，“请让我和小雨当面说清，她若执意随你远去，总该跟在下道个别！”
黄小雨更爱谁，我心里岂会不清楚？沈剑没追来，小雨或许会死心塌地跟我离去，沈剑追来了，小雨还会跟我走吗？
两船的人都在等我答复。伊藤催促，黑井谏言。群雄忍怒，刘马含悲。沙仁石独眼喷毒，低声提议：“盟主，我派人潜过去，凿了敌船！反正咱回不来了，怕他个啥？”边掌门连连劝阻：“不可不可！你几个无牵无挂，盟主的家人在中土，兄弟们的家眷在百鬼岭，小雨姑娘的父母兄弟在城主府。千万不可！”沙仁石却说：“又不杀沈剑，凿船俘了他，吓唬吓唬扔回岸上，让他知道知道厉害！”王大麻子摆手：“老沙，你这水上行走的，怎么憋这么大的火？！盟主没说话，你别乱来。”众人看着我。
我知道，不让沈剑和小雨见一面，此事绝对没法过去。至于凿船威吓，不过是沙仁石故意那么说，几人唱戏罢了。
我叫小乔去请小雨。
沈剑在船头急不可耐：“文有智！回话！”
沙仁石吼道：“已经去请了，你叫啥叫？！”群雄也随之责骂。
战船上的官兵们恼了，喳喳还嘴。两船人跳脚相唾，惊得鸥鸟高飞，鱼群潜逃。伊藤十几年都没做过这么亏本的买卖，连连摇头，跟黑井窃语，指指点点。
我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看着天边淡云，觉得一切即将成空。
小雨出来了，两船不约而同停止叫骂。她没有看向沈剑，而是看着我。沈剑连声呼唤，她也置之不理。但我就是知道，她要走。
“有智，”小雨低头看着我的伤口，“你一定很疼。”
我就是知道，她又要扎我的心了。
眼前的她，一身女装，略施淡粉，神情平和。我意识到，这不再是迷茫山初次见到的黄小雨，也不是中秋节听诗笑喷的黄小雨，也不是通道口神情凄凉的黄小雨，也不是东岳城大啃烧鹅的黄小雨，也不是别离时以泪洗面的黄小雨。
这是未来的少主夫人，沉着冷静、有大局观的黄小雨。
“小雨！！！”沈剑扶着船舷，探身高喊，“你把我忘了吗？你真的要跟他走？！”
寒风从中土方向吹来，挟裹着沈剑的追问：“你若对我无情，为何悉心照料？小雨，你若担心的还是咱俩身份悬殊，沈剑可以不当少主，带你远走高飞！小雨！你若狠心离开，我还不如痴傻下去！”
黄小雨还是看着我，问我伤情。
我心中苦笑，故作轻松：“不疼了。”
她也不看我的眼睛，只是盯着伤口，半天没说话，渐渐淌下泪来。我知道她心有所倾，却不好说出口。两船人又着急了，战船窃窃骚动，商船唧唧私语。
“你终究爱的是他。”我替她说出来吧，“小雨，我明白。”
黄小雨摇摇头：“有智，没有人比你更爱我。比起沈剑，我更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我会更快乐。然而……我跟沈剑定情在先，他没做错什么，我不该辜负了他。他若没追来，我便绝了念想，可他追来了……”她瞥向沈剑，我也向他看去。沈剑的手离开船舷，按在了剑柄上，不再问话，只是冷眼看着。
“那我怎么……”
“有智！”小雨捏捏我的手，不让我说话，“沈剑的性格，跟他父亲一样。城主大人没来，很可能是沈剑一意孤行，非来不可！城主府有商船，他却开战船，先开炮再说话，这些，你都知道原因。有智，我若不跟他回去，他不会让你走。”
我用力抓着她的手：“不行！他要带走你，除非先把我炸死！”小雨环顾商船众人，向我露出疼惜的笑容：“傻瓜，不要孩子气。”她伸手轻抚着我的额头、眼角、鼻子、脸颊，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有智，不要生气了，不要让我们的别离，像上次那样难过。”
我虽然还在固执，可心里却知道，事情只能这样了吧……
我不顾伤口疼痛，故意把小雨抱在怀里。分明要失败了，却胜利了一样，挑衅地看着沈剑，真的很孩子气。
沈剑误会了。他摆摆手，对手下说了几句。手下传话：“船上蓬勃人听着，尔等触犯大米朝律例，私运罪犯，按律可诛！但少主仁慈，愿意放你们一条生路！听着，立刻把小雨姑娘送回来，不然就开炮了！”
伊藤憋不住了：“文！你到底要怎么样？”水手们也急了。群雄没催，却也纷乱，刘马二姐，阿英阿红，欲言还休。
乔舒雅倒是没催，她挽着黑井的胳膊，靠在肩头，事不关己地看着远方。
就在沈剑握着宝剑即将拔出之际，小雨对沈剑高声说：“剑哥！我跟你回去！你派艘小船过来！”说完，轻轻推我：“有智，我该走了。”
可我的双手不愿意，仍旧紧紧抱着，心也不愿意，嘴也不愿意，粪贼文老六和智者文有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晃着我的胳膊。我对黄小雨说：“我不让你走！我什么也没有了，你若离开，我还不如被他炸死！我也不连累这一船人，小雨，你若跟他走，我就跳海自尽！”
小雨也不大力挣扎，她有些哽咽：“傻瓜！”她的额头贴在我脖子上，擦着温热的泪水。
沈剑亲自坐着小船来接小雨，站在舱外，不停催促，生怕我把小雨抱化了似的。他眼里的嫉妒，成了我唯一的慰藉。那一刻，我满意得很，真的打算，小雨离开，我就投海。
我松开了她，平静下来，摸着小雨的脸颊，刻意笑说：“小雨别哭，逗你玩的，你知道我这人，又怂又奸滑，没有一句真话。”
她连连摇头，哭泣着说：“你在骗我！你在骗我！你一定答应我，要好好活着，有智，你不要犯傻！”
群雄沉默，伊藤和水手不语。刘马拭泪，小乔与黑井相拥。
我信誓旦旦：“放心吧，我此去蓬勃，山珍海味吃不完呢！烧鹅都会吃腻！我去了蓬勃，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咱们此生无缘，下辈子，我一定去找你……”我边说，边给小雨擦泪，可怎么也擦不干。
沈剑的船来得太快，已经停靠，他亲自喊话，要小雨跟他走。
我恨不得自己有七嘴八舌，再多说一些；恨不得自己有千双眼睛，再看她一看；恨不得自己有三双膀臂，将她抱更紧。
“小雨，你高高兴兴地去，不要哭，”我双手捧着小雨的脸，用拇指揩拭着她的泪水，“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见面。”
小雨还在哭，我还在笑。突然，我肋下一麻，浑身不能动了。
她点了我的穴，泪如雨下：“我不相信你，你是个骗子！有智，我，我……”她说不出话，狠狠地抱了我一下，也不怕我伤口疼，抱完，吸着鼻涕擦着泪，对小乔叮嘱几句后，头也不回地下了船。
我内力全无，受了重伤，穴道被点后，身体不能动，连声音也喊不出，心中大哭，却流不出眼泪。我恨不得立刻投海！以消解心中愤懑。
小船悠悠远去，小雨不在视野。沈剑从小船舱口伸出脑袋朗声喊道：“感谢恩公成全！家父有意，亲征蓬勃，届时在下必定同行，请恩公看在小雨的面上，回避纷争，勿介入两国仇恨，沈剑祝恩公一帆风顺！”
我眼看着得意的沈剑，心中嫉恨如火，骂又骂不出，憋得头都快炸了。我拼力要冲破，不料，一口气突然顶住，太阳一白，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醒来后，商船已经走了一整天。小乔半步未离开过，见我醒来，关切劝慰，扶我到甲板上透气，双手紧紧抓着我，生怕我想不开。
唉，小乔多虑了。我是个怕死的人，又是个冲动的人，但彼时在昏死之间，醒悟了过来。我看着满天星斗，深感宇宙博大、自己渺小，这么卑微的人生，迟早会了结，我何必着急？苦难如影随行，自尽岂是良策？除了醒悟，还因沈东诚父子计划攻打蓬勃岛。他们要来，那太好了！我虽没了武功，但仍想跟他们斗到底，哪怕背上千古骂名！
小雨，我文有智，只要有一口气在，迟早回来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