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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冬天

大后套的冬天是性急的,单等场院里的营生一利落,冬天就到了。西北风带着刀子咋咋呼呼地来了,呜呜呜,嚓嚓嚓,在田地里,村庄上,刮着,砍着。满财老汉这一辈子是喜爱冬天的。庄稼人就是盼着个冬天么。粮仓满了,心里不慌了,猪杀了羊宰了。尤其是男人,盘腿坐在炕上,啃羊腿,喝烧酒,吆五喝六,骂孩子,打老婆,日子比好还要好。满财年壮的时候,喝上二两二锅头,就对四个子女说,没有老子你们喝西北风。大儿子满仓胆子大,就顶嘴说,我娘受在地里的不比你少,受在家里的更比你多。满财就扬起了手里的羊棒骨。满仓就把头伸给他说,你砸,你砸,你以后砸我不要砸我娘,你要是砸我娘我就砸你。满财收回羊棒骨。满仓说你咋不砸了。满财老汉说,我是舍不得羊棒骨上的肉。满财这个老汉真是怪,舍得打老婆不舍得打孩子。

满财老汉躺在十个人的大炕上,他年轻时人高马大,现在老了,瘦了,塌了,偌大的炕上像撂着一抱柴禾。他听着门外的风声,秋里一场风,伏里一场雨,四季东风四季下,就怕东风刮不大。后套四季少雨,冬天风大来年雨大。所以尽管冬天的风像刀子一般,人们也盼着风大。后套的一场风一刮就是大半年,满财老汉心里高兴着哩,冬天的风把土地刮上几遍,像是牛把土地犁上几遍一样,越刮越肥越刮越旺。初冬的月光像块冰沉在他的大炕上,他的心里有点凉。娃们在的时候,睡着一大溜,那阵还点着煤油灯,他得举着煤油灯看几个娃,一是看人数全不全,二是看脸上干净不干净,有没有出去打架吃了亏留下血印子。还有他的侉老婆,打的呼噜二尺长,像一口破风匣,把房梁上的吊吊灰吹得抖着哩。他半夜被惊醒,照着她的屁股踹一脚。唐老婆以为鸡叫了,一骨碌起身,下地点柴烧酸粥。满财钻进被窝里偷笑着继续睡。说实话,侉老婆活着的时候,尤其是有病躺在炕上的那几年,满财老汉每天都盼着她早点死。后来扁担的爹死了,他更加盼望她早点死。有一天老婆在炕上叹了一口气说,你给我吃上点闹耗子药哇。满财心里一惊,她咋知道我的心思的,难道我晚上睡着说梦话嘞?老婆的话说得他心里有点酸,但他从来没有对老婆说过软乎话,于是就提高嗓门儿说,想死不早死,现在把我熬成了一把羊骨头你才想起吃耗子药?想吃自己吃去,别让全村人骂我不是人,闹不好还把我的老命搭给你。

侉老婆终于要咽气了,她伸出手来,分别抓着她的两个闺女。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闺女,多回来侍候你爹,别埋怨他。你爹打我的时候一点都不疼,是给村里人看的,娶上别的女人他也会打老婆——他最看不起怕老婆的男人——

满财老汉流泪了,可侉老婆已经闭上了眼睛,没看见。

老婆走了,他自己煮酸粥自己洗衣裳,还是没有想起老婆的一量量好。早上他圪蹴在锅台上,准备下米。太阳照在锅里的清水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张榆树皮的老脸,他把勺头子踹进去踹烂了一张老脸,自言自语地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侉老婆走了后,他以为他的生活能有一些改变。可是儿媳妇和他的爹一样,是个厉害人。他们决定举家到城里去打工,还带走他的亲家水莲。唉,他家娶了大队书记的闺女,她是水莲的闺女,他惜疼她,向着她,可她一点不领情,反过来,一个响当当的满财老汉,看了二十多年儿媳妇的脸色。

满财老汉开始啖猪了,给猪吃煮甜菜拌麸子撒白面,晌午加一次淡盐水,扔几个生蔓菁。还给猪窝垫了圈,填了麦花子。猪们看满财老汉的眼神充满了深情,哼哼唧唧的,讨好,撒娇。对谁好都不白好啊。满财老汉想。可是侉老婆对他好就白好了,他对水莲好也白好了。人真不如牲口讲良心。

冬天的太阳真是个宝,蹲在墙根,靠在房梯上,暖洋洋的阳光像麦芒一样,在你的身上脸上扫来扫去,皮肉痒了,骨头酥了,五脏六腑舒坦得打哈欠哩。满财老汉穿上水莲给他做的老布鞋,到村里蹓达蹓达。他背着手,笑模样,对着人家的大门吆喝,出来晒太阳出来晒太阳,有太阳不晒像有黄河水不浇地一样,你们咋那么唐呀,你们咋那么懒呀。仿佛晒太阳是多么勤快的事。这时节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村子看上去很单薄,满财老汉的声音就听上去很嘹亮。

二毛旦的爹把秃头从大门里伸出来,说,满财,你死人放屁缓过来了?我看你今天挺精神,还能圪且个两三年哇。

这话满财老汉挺爱听,他笑模吱儿地说,你巴的狗屎说的倒是人话,人想死也不容易。二毛旦的娘跳了三回井最后还是死寻的她不是她寻的死。

二毛旦的娘让二毛旦的爹欺负得活不成,跳了三次井还没死了。闹得二毛旦家隔几年就得挖一口新井。二毛旦的爹说,快不要说那个吊死鬼,我的名声让他搞得顶风十里臭。咋,你今天打扮得展油活水的,给谁看嘞?你那亲家水莲离你八十丈远,你胡骚情甚了。

满财老汉说,老也老了,哪有那个心思嘞。

二毛旦爹说,咱们男人你还不知道,只要有一口气呼喘,就有那个心思哩。你年轻时有贼心没贼胆,现在有贼胆了,贼不行了。那会没上手真是亏大发了。

满财老汉说,你咋知道我没上手,我上手不上手还能让你看见嘞?

二毛旦爹眼睛睁成个蓝圪旦,一屁股坐下来,打算说长话了。他说,你给我说说,咱们都是里湾湾人,怕甚了。你真上手了嘞?扁担爹真当泥头嘞?

满财老汉说,快不要给人家唾臭了。那事是做的不是说的,做了就行了,说甚了。

二毛旦爹知道他是吹牛哩。他们开始说村里的事。谁家寄钱回来盖房子啦,谁家闺女在外头干的不是正经营生啦。二毛旦爹想得开,说,营生脏可钱是干净的。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亏的是婆家又没亏娘家。又说到二毛旦养的蹦跶鸡,二毛旦爹来劲了。二毛旦的蹦跶鸡在城里可有名了,他们到处做广告说,蹦跶不动的蹦跶鸡一律杀掉埋进地里做了肥,一直能蹦跶到最后的才能进超市。蹦跶鸡火了,一斤卖到了六十元。二毛旦爹抹一把嘴角的吐沫星子,附在满财老汉的耳边说,名出去了,我家二毛旦就把饲料鸡当蹦跶鸡卖,发大财了。满财听到二毛旦弄虚作假,脸上现出忧虑。二毛旦爹拍了满财老汉一巴掌说,你担心个甚,你家住在城里的人肯定不会买蹦跶鸡,他们吃不起。满财老汉说,坑蒙人的事总是不好吧。后来两个老汉又抬了一阵杠,拍了屁股走人,反正两个人一辈子没说到一搭过。

没想到,两个老汉竟是永别。当天晚上二毛旦爹啃了一只真正的蹦跶鸡,喝了二两二锅头,早上没醒来,身子硬了。这一天正好是立冬,村里人惋惜着说,这个灰老汉,差一点没圪且到腊月。

二毛旦爹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土洋结合。有二人台戏班子,数字电影,鼓匠班子,也有军乐队。这军乐队不知是甚番号,反正穿着军装吹着长号,很是威仪。吃的流水席更是五花八门,有硬四盘油炸糕,也有乳猪烤鸭大闸蟹。村子里闹哄了几天几夜,牛羊猪狗都兴奋得跳起蹦子来。乡里的头头也来捧场,在棺材前面讲话。二毛旦当即宣布给乡里的小学捐款,大家呱唧呱唧拍巴掌直到手心发烫。

出殡前一晚上叫夜,灯笼火把直到半夜。满财老汉也挤进人群里,趁着年轻人抖酸曲,他也就漾开嗓子唱了一段爬山调:

白生生的大腿水灵灵的嘴,

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个你。

一曲即出,唱得满财老汉眼睛里喷出了泪。以往他抖酸曲大部分时候水莲都在。躲在别人身后,或者低着头纳鞋底,他知道她听哩,心里动弹哩。可是他现在连水莲的面都见不上,哪天一倒头走了,这辈子就结了。

看到老汉伤感哩,扁担扶了他的胳膊说,大爹,你难过甚了,二毛旦爹一辈子甩着两只手吃了东家吃西家,吃了公家吃亲家,他早够本了。你地里受了一辈子,到老了连一碗酸粥没有人给你端,你疼惜自个儿好好活的哇。

满财老汉抹了眼泪说,看人家这白事宴办的,赶交流一样的,真红火。我要是死了,哪有这阵势。

扁担拍着满财老汉的肩膀说,大爹你放心,我给满仓满柜说,你老的白事宴按这个规格办。

满财老汉脸上渗出了笑,说,唉,太破费了,他们在城里挣钱不容易。你说说,这规格得花多少钱?

扁担说,听说得花十来万。

满财老汉啧啧啧咂着嘴说,种十年地也挣不回来。

满财老汉紧了紧里外面子羊皮袄,背着手,绕开人群往出走。他看了一眼灵棚,守灵的子女们跪着,早就冻得麻木了,更没有力气哭了。一个个窝在那里,石头一样。好在二毛旦有办法,花钱雇了人号丧,才没冷场。俗话说,借来的猫不捉老鼠,那些哭丧的女人们扯着嗓子干号,狼断上一样。

满财老汉想,就是他想落个好名声,死在腊月里,可他还心疼他的子女哩,子孙们跪在三九腊月里给他守灵,多冷啊,多遭罪啊,闹不好还做下病哩。

说到底,满财老汉哪个季节都不想死。

天气越来越冷了,满财老汉把火炉捅得再旺,都觉得冷。他把狗皮褥子垫在身下,双眼望着顶棚,心想,死鬼老婆跑得倒快,甩下他一个人孤鬼似的。

记得他和侉老婆最后一次打架,两个人加起来都一百岁了。深秋了,男女老少都在地里削甜菜。甜菜经了霜冻后糖分才足,所以起甜菜时天就冷了。削甜菜就是把甜菜长叶子的根部削下来,削好的甜菜糖厂收走了,削下来的屁股把子可以拿回家喂猪,啖猪特别长膘。就为了这点屁股把子,削甜菜的时候家里老老小小都出动了。这一天大早,满财老汉把炕上的狗皮褥子卷巴卷巴圪夹在腋下,扛了一只铁锹到了地里。地里的人不多,几个女人埋头削甜菜。满财老汉看见水莲手上戴着手套,怀里抱着甜菜,冻得手背直抹鼻子。他走到水莲跟前,把狗皮褥子擩到她眼前。水莲摆着手不要,满财老汉就把狗皮褥子往她屁股下面塞。水莲怕别人看见,赶紧坐在四折着的狗皮褥子上,又低下头削甜菜。到了晌午,地里人最多的时候,侉老婆发现了自己家的狗皮褥子在水莲的屁股底下,就高一句低一句地骂起来——蓝棉裤腰黑裤裆,谁也掺不了谁的行——鸡巴擦屁股,只顾享受不顾脸面——满财老汉跳起来,操起一条麻袋,这麻袋应该是装甜菜屁股把子的,他把麻袋往侉老婆身上一罩,连人扛起就走。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侉老婆扛回家扔在了羊圈里,几脚踹得老婆就没有了声息。过了几天,水莲拿了一张新狗皮褥子过来,放在满财家的炕上,一句话没说,眼睛也没抬,走了。在侉老婆看来,不说话就是理短,所以她一辈子都没闭上她的嘴,因为她有理。侉老婆以为得了新皮褥子也得了理,可是满财每天睡在新皮褥子上,舒服得哼哼唧唧的,她一点都没察觉。

满财老汉冲着侉老婆活着时睡觉的那个地方,嘿嘿嘿地笑了。

过去睡十个人的大炕,现在是那么空。狗皮褥子上的满财老汉,来回翻着身,浑身哪都硌着疼。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和他从小看的那个月亮一样样的,不胖也不瘦。满财老汉坐起来,突然发现月亮是个贼。是它,偷走了他的力量,他的阳刚,他的心气,他的饭量,他的黑发——他自言自语地说,满仓、满柜、满心、满意,求求你们回来种地吧。我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么点心思,求求你们了——满财老汉哭出声来。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打他记事起就没有哭过鼻子,这是怎么了?他擦干眼泪,听到猪羊圈里的猪羊们对应着他叫起来。牲口比他的子女强。他用手摸着身下的狗皮褥子,突然想起来,他多长时间没摸着人啦?除了那天在扁担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他想不起来,多长时间没摸着热乎乎的人了。哪怕摸摸孙子的脑袋,哪怕在侉老婆的屁股上踢一脚,也好啊。

那天起,晚上他就把猪和羊吆进他的家里,和他一起睡。猪在地下哼哼着,小羊羔舔他的脸,他睡得和以前一样香了。只是他和衣睡着,不敢脱衣裳。万一哪口气斗不上来,村里人来了一看,赤条红棍的,像个甚。

可是有一个夜晚打破了这个平静。满财老汉正在看新闻联播,他喜欢看新闻联播,里边总会有一些惠农政策,让他很高兴。新闻联播一开始就说,今天是农历腊八。满财老汉再一次想起他的侉老婆,侉老婆在的时候每年都熬腊八粥。天不亮就端在他跟前,红艳艳的,他不歇气地喝得见底清。就在这时小闺女满红扑进门,脸冻得通红,哇的一声哭了。等满红把气捋匀了,满财老汉才知道,小女婿拿着用地换来的几十万到城里做买卖,让人家骗了,现在要打官司,一分钱也没有了。满财老汉摸索着从炕毡下面掏出一个存款折,塞给闺女,摆摆手,意思是去吧。满红心急,拿起存款折就走。她没来得及回头看爹一眼,爹浑身颤抖得筛糠一样。满财老汉死后,满红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咋就没看爹一眼呢,我咋就没看爹一眼呢?

电视一直开着,一个24英寸的长虹电视机,电器下乡时买来的。满财老汉歪在炕上发呆,心往下沉。一个农民没了地,又没了钱,讨吃圪哇。这政府也是,农民就会种地,你一下给他那么多钱,能把握住吗?唉,说到底,政府又不是农民的爹,哪能考虑那么周到。让城里人骗了,又要和城里人打官司,那不得再受一次骗么。

满财老汉捂着胸口绾着眉头,他想喊一声出出闷气,可是他的舌头硬了,像一根拨火棍子顶在胸口,憋出一眼生泪。

他的耳朵还好使,恍恍惚惚的,他听电视里在说一起案例。原告是一个老人的几个子女,被告是一家小旅馆。事情的经过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和一个老人同开一个房间,进入房间半小时后,老人猝死。经警方调查,房间里的三个人互不相识。年轻女子的身份是小姐,年轻男子的身份是一个民工,老人的身份是退休工人。年轻男子的供词是,老人出二百元雇他嫖娼,条件是允许老人在一旁观看。小姐的供词是,她只赚二百元的身体损耗费,谁在旁边观看她不管。法医证明,老人因突发冠心病死亡。年轻男子是受雇于人,对死亡者不负责任。小姐只与嫖客发生性行为,也与死者没有关系。最后原告起诉小旅馆,因为他们登记房间的时候没有出具身份证明,违反了管理部门的相关规定。电视画面上,法官正在审问小旅馆的负责人,这个人脸被遮盖了,可他说话的口音那么熟悉。满财老汉身子向前伸着,想看清楚说话的人。它看到眼前的一切水一样地向他漂过来,像黄河里的头遍水,里边还蹦着红拐子大鲤鱼。他咧开嘴笑了,心想,你狗日的们在城里丢人现眼的待不下去了吧,还不欢欢儿回来,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嘿嘿嘿——

第二天晌午了,满财家的猪饿得满村子乱窜,扁担才一拍大腿说,完了,满财老汉家的烟囱没有冒烟。

满财老汉死在了腊八。村子里的人擤了鼻涕抹在鞋底子上,说,真是个好老汉,可死好了。

1.罗多的日记

1957年,我十二岁,我的母亲三十二岁。我们从上海出发,目的地是青海湖。母亲带着三十一个右派连同我们俩一共三十三个人,在一个梅雨天爬上了西去的列车。上火车之前我的母亲是上海一个中学的音乐教师,她虽然出身大资本家,可公私合营的时候母亲表现得大公无私积极进取,所以她的政治口碑很好。这不,让她押送右派分子到青海可见组织对她的信任。母亲问要在青海逗留多长时间,领导说最好是把他们改造好再带回来。于是母亲就带了我,做长期外出的准备。在火车上母亲穿着漂亮的藏青色的列宁装,她不时地站起来,点动下颏数着人头数。到了晚上她把我塞到座位下面,我铺着一条羊毛毯吃着一块米花糖。我那时瘦得像芦柴棒。座位下面是我母亲全部的家当,每隔一会儿她就躬下身来叫一声罗多。火车到兰州后,我们又坐上大卡车到青海。到了目的地,我的两条腿肿得像两只良种大玉米。

第一夜我们睡在一个马棚里。身下是松香的干草,头枕着干牛粪,干牛粪的味道是干草在锅里炒过之后的香味。这一夜母亲搂着我,我们睡得很踏实。马和骡子有的吃草有的倒嚼,动物咀嚼食物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很满足,很自信,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马和骡子及马棚的。比起火车上人的臭味,马棚简直是鸟语花香的天堂了。其实世界上最脏的就是人。

第二天母亲和农场的负责人办交接手续。母亲拿出一个名单说,三十一个,一个不少。

你是右派头吗?

我不是右派,我是奉组织的命令护送右派的。

对方哈哈大笑说,什么组织的命令,上海给我们的名单是三十二个,加上你正好。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的名字吧,还有你的档案,户口关系,都在这里了。你不是右派,那少下的那个人上哪儿去找,你说上哪儿去找啊。

就这样我们落户在了青海曲勾农场。母亲的乐观、活泼、亲和、干练,使我们马上走进了眼前的生活。农场给了我们母女俩一间房子。这间房子过去是一个鸡舍。房子很低,但窗户很大,我和母亲都很满意。我们把地上的土铲出去,把新鲜的土抬进来。我捡来一些石子,铺在新土上面,浇些水慢慢踩平。我们用土和碎麦秸和成泥来抹墙,干了之后墙上金黄色的麦秸在阳光进来的时候一片灿烂一片清香。我和母亲拔了一些直芨在屋檐下晾干,晚上我们编窗帘和床垫。直芨窗帘挂在窗户上又挡风又好看,一个家就立起来了。一些女右派马上都来学我们编窗帘,我们的夜晚也充满了笑声。母亲的待遇还可以,搞宣传工作,白天出黑板报出简报编写诗歌,晚上教大家唱歌。另外的几个女同志有的做饭有的喂猪,男的干重活。

2.罗西和他的母亲罗多

大家都知道我和我的母亲罗多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逢到有人介绍我们的时候,这是罗多的儿子罗西,或这是罗西的母亲罗多,很多人就搞不清楚哪个是罗多哪个是罗西。于是母亲笑出银白色的细密的牙齿说,多来米发索拉西,我是开始,他是最后。这个解释非常到位,她是罗多我是罗西,我们是母子,她没有丈夫我没有父亲。

我觉得一个人没有父亲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三岁那一年我第一次知道了有一种物体叫做男人。我趴在罗多的后背上,罗多的两条胳膊交叉在后面兜着我的屁股,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的大拇指。这时就有一个庞然大物靠近我,他伸出长着毛的又粗又黑的手指拨拉我的脸,我立刻嗅到了一股马粪的味道,我别过脸去。可他不依不饶地转过来,用一种很怪的口音不停地说着一句话:啊哟,这娃长得真心疼,这娃长得真心疼。我的耳膜被振得嗡嗡响,那种味道袭击着我,好像一头牲畜对着我打着响鼻。接着他对我的母亲说着什么,他的口气是暧昧的无耻的胁迫的。我感觉到罗多充满厌恶的身体发起抖来,于是我大哭,我踢着双腿挥动双手,想上去把那个东西撕烂。我的声音大得吓人,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挣出,直到哭出血来。

在我白纸一样的心灵里,一切都是新鲜的美好的,只有一种东西让我恶心,那就是所谓的男人。我庆幸没有父亲,我的家里没有那种味道。母亲蹲下身子把我拽上她的后背时,我嗅到黄瓜开花的清香,我对母亲说,我要吃黄瓜。母亲把我往上踮一踮说,好,开春儿我给你种黄瓜。我现在就要吃黄瓜。我趁机撒野,我的头拱在她的后颈上,像啃骨头那样咬她的脖子。这个时候那个庞然大物又来了,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对我们讪笑着。母亲把他的东西扔了出去。他恼怒地要把我从母亲的背上揪下来,我滚到母亲的怀里,拿出我的家伙冲着他滋了一泡尿。接着我有了一个计划。我试着操我家的菜刀,太沉了。我在大街的工地上发现了一只锉子,我开始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打磨,石头被磨掉半拉的时候,我看到了锉子的锋刃。我想找个地方试试,我伸出胳膊向腕上划去,血就喷了我一脸。母亲背着我飞跑,嘴里喊着罗西。那会儿母亲刚教我数数,我数见她一路上叫了我三十九次罗西。母亲叫到我三十九声的时候,我说,我不疼,我要杀了他。

罗多背着我开始迁移,我们一直向东走,最后停在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一座山被一条河劈开,这个山水相依的地方叫兰州。罗多在一家纺织厂做图案设计,我被她无情地从后背上卸了下来。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边画图纸边说,以后自己走路,你是一个男人。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我说,我不走路,我不做男人。我说的很决绝,意思是你如果让我离开你的后背我就去死。罗多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来,我以为她会妥协。她面无表情地塞到我手里一毛钱说,出去,把这一毛钱花掉,花不完别想回来。她伸出一只手把我拎起来放在门外。刚开始我嘤嘤嗡嗡地哭,后来我电闪雷鸣地嚎。我绝望了,我走了出去。

立刻有一帮小子狗一样地围上来,他们绕着我走了几圈,像识别食物的味道那样吸着鼻子,最后他们上来拉我的手,一个对另一个说,我妈说他没有爸爸挺可怜。我冲上去了,我踢他们咬他们撕他们抓他们。他们愤怒了,一齐拥上来,我立刻像一罐水一样委地。好像是他们的母亲把他们领走了,其中一个女人临走时还在我的腿上踢了一脚说,我们看着你可怜,你倒狗咬起吕洞宾来了,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我看到她领着她的儿子,小心翼翼地像母鸡护着她的蛋。

我萧条地站起来,张开手心看了看一毛钱。我踅进一家食品店,看到一筐鸡蛋。我用一毛钱买了五只鸡蛋,装进我的两只大口袋里。拐到一个角落,站定,我掏出鸡蛋一只一只地甩到墙上。鸡蛋腥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勾起了我无耻的食欲。我的脸凑上去用舌头舔舐,眼泪淌出来了,我贪婪地吞咽着,我的喉咙鸽子一样咕咕叫着。我想起了罗多,我的母亲,发了工资她就会买回鸡蛋。她把鸡蛋用水洗干净,庄重地磕开,我就吃到了带着漂亮的荷叶边的荷包蛋。罗多会把鸡蛋皮晾干,用石臼捣碎研成粉,和进面里给我吃,说可以补钙。对了,我从来没见过罗多吃鸡蛋,从来没有。我用手掬起一只蛋黄开始往家跑,中间摔了一跤,我把手赶紧抬高。那段路不算远,我一步步地跑,我飞起来,觉得自己的头发疯长且一寸一寸地白了。那个时候我就老了,一步老到位了。我用头撞开门,跌倒在母亲的面前,我叫了一声罗多。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感觉从心里掏出一块肉来。罗多蹲在我面前流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罗多哭,她哭成一捧水,软弱而清白。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放弃她。我出去寻衅打架,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躺在马路上,我希望她出来找我背我回家。或者我假装丢了,藏在煤棚里。我希望她罗西罗西地悲怆地喊着我的名字,看到我还活着时悲喜交加失而复得的表情,然后义无反顾地把我拽到她的背上。可是没有。她把我当成一只肿瘤从他的后背上割下来。她跟我相对着,看着我不争气的样子,我一下就低下了头。多少年来,我都有点惧怕她。

离开了罗多的后背,拉开距离看她,我才发现了她的美丽。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她和我所见到的浑身长着肉的女人们都不一样,她简直就是一匹丝绸。

3.罗多的日记

紧接着六〇年就到了。你们知道什么叫饥饿吗?饥饿就是一个母亲想吃掉自己的孩子。

初期,饥饿就是人要发疯,人要崩溃,人看到扫地笤帚都要上去啃两口。如果听人说,天边有一颗米,人都会一尺一尺向着那颗米的方向爬,死在找那颗米的路上是幸福的。到后面,人们泥一般地摊开自己,躺在床上靠在墙上,没有了欲望,没有了思想,人连死的想法都没有了,因为人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灵魂像一口气,在鼻息间飘来忽去,只要有一阵风就可以吹跑。人的生命到了像一个肥皂泡的地步,一触就破。

渐渐地我发现母亲总在后半夜消失。她回来后,家里的碗里就有一撮青稞。刚开始听到门响我还可以装着睡着,等蹲在灶膛的母亲脸被火光映红的时候我再爬起来。后来一听到母亲的脚步声,我就一头扑在门框上。母亲搂着瘫软的我蹲在锅台下,她解开盘在头顶上的长发,拿出里边的一小包粮食。

母亲已经瘦得骨头一不小心就能从皮里戳出来,但她的头发一直粗黑油亮。她洗头之后,拿一只木梳不停地自上而下地梳理着,不厌其烦地一直梳到干。那是因为它包裹着粮食。粮食吸取了天地的精华,在那个时候母亲的头发是滋润她养育我的天地灵气。

终于我从右派们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

深夜,我站在门后面。母亲回来了。她的脸冻得通红,她用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灯。我看到母亲高挑的洋气十足的类似于费雯丽的漂亮鼻尖上,垂着清亮的鼻涕。她用手背抹掉了清鼻涕,她的动作急不可耐。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粗俗的动作。她双掌合起来搓一搓手,开始解开头发。一小包粮食从天而降。母亲把粮食倒进碗里,用开水泡着。因为柴草也越来越少了,这样可以节约火。

母亲蹲下来可能是要点火,我上去一把就把泡着粮食的碗打落在地。母亲这才看到我站在地上,怒目而视。

母亲看了我一眼,张开的嘴随即闭上了。她根本没有高声说话的力气。她软塌塌地坐在地上,埋下头一粒一粒地捡地上的粮食。她的身体瘦到一只猫的骨架,长长的头发覆盖着她的身体。灯光太暗了,她不得不把头俯在地上。

母亲像一只软脊椎动物在地上爬行,为了一颗不少地找回一把玉米粒。她捧着玉米粒坐在柴草上,她背对着我,她把玉米粒捂在自己的嘴上。我没有听到咀嚼的声音。良久她的手离开了嘴,她只是用鼻子闻了闻这些粮食。她把粮食放到锅台上。玉米粒撒在锅台上的声音是那么清脆,仿佛敲打在我空空如也的胃上,我一下就瘫软了。就这样母亲坐在炉灶边我坐在门口,我们睡着了。清晨我被狼一样扑过来的饥饿惊醒,我跳起来,把锅台上的玉米粒塞进嘴里。

第二天,母亲一直鬼鬼祟祟观察我的行动。傍晚我蹲在后墙根拉屎,母亲出来窥视了一次。我回屋后,母亲就提了水桶出去了。家里本来有水,母亲为什么还去提水,母亲今天的行为太怪异了,于是我跟了出去。我看到了一幅景象:母亲用一根木棍拨拉我的大便,她把没被我消化的玉米粒放进水桶里洗,之后她放到了自己的嘴里有声有色地咀嚼着。

那一晚上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和母亲颠倒着睡在床上,我的眼前是她的脚。母亲的脚很小,没有一点血色,脚背上的青筋蓝蓝的,她只穿33码的鞋。在上海的时候母亲总是为买不到这么小的高跟鞋发愁。到青海时她只带了一双高跟鞋,几乎没穿过。现在我眼前的母亲的脚肿起来了,小面包一样。就是这双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母亲高贵的身体钻进管理员的被子里。管理员是当地人,牙齿屎黄,嘴唇又黑又厚,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对我们特凶,母亲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黄豆芽炒猪屁股”。这外号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乐趣,只要一提到他我们就会饱饱地大笑一场。要知道在那个环境里能开心地笑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到了半夜母亲起来穿衣服,我本能地坐起来,母亲说躺下。她的声音非常小非常沉,我的脑袋像被敲了一榔头嗡嗡地响。母亲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胛上把我按下去,她的手指鹰爪一样尖利。躺下,等着我,给我活着。母亲走了,为了让我活着,她一步步走近她最讨厌的“黄豆芽炒猪屁股”。屋里一片黑暗。我想到死。爬到门前那棵树上吊死呢还是一头撞在墙头上,最好是能有一只老鹰叼起我在空中把我撕碎。我没有死的力气,也没有活的力气,眼睛里的一滴眼泪还没有流到耳根上我就昏睡过去了。

每天晚上我在睡梦中爬起来吞食粮食。我不知羞耻地甩着腮帮子咀嚼着,恶狠狠地,仿佛啖着哪一个人的肉。重新睡到我身边的母亲满身青草腐烂的味道。我知道我是可耻的,母亲只是让我恶心。

第二天有更奇怪的味道等着我们。一个农场的喂猪的阿姨,也是从上海来的。她总看到猪吃茅厕里的屎。这一天她突发奇想,她把茅厕里的大便挖出来,和猪食一起放在锅里煮,这样可以省下一点米糠。正是人们打饭的时候,一股一股的恶臭让身体虚弱的人们几乎昏厥。管理员找到了恶臭的散发地,看到热气腾腾的猪食拌大粪,当即就给那个阿姨一个耳光。瘦成一根棍儿的阿姨打了几个旋儿就一头扑倒在猪食上。管理员就拿一把勺子往阿姨的嘴里塞猪食。当晚这个阿姨就中毒死了。

4.罗西和他的女人

高考的那一年,罗多要我报考医学院。我说不,我讨厌来苏的味道。罗多正在设计一条蕾丝花边,对我的反抗充耳不闻。我站起来又说了一遍,我对她的不反抗表示反抗。接下来我和罗多拧着劲儿,她说东我就说西。罗多沉浸在她的作品里正眼没瞧过我。填写自愿的那一刻,我好像没犹豫就报了医学院。我摆脱不了她,她盯着我看上几秒钟,与她相悖的一切意志就全部瓦解。

入学的那一天我踩了一个女生的脚,她耗子一样尖叫了一声,我正要给她道歉,听到她喊道,我的皮鞋。我看到她穿着一双漆黑的丁字皮鞋,她又嗔又怒地看着我,用腿提起一只脚看着我。我把道歉的话咽了下去,说起来真是不应该,她翘起一条腿的姿势让我想起撒尿的狗。于是我突然大笑起来,我笑得太痛快了,想收回来那是不可能了。就像憋着一泡尿,一旦放开闸门哪能刹住车。被我笑得恼羞成怒的女同学放下她的那条腿,举起了一条胳膊用柯湘怒斥温其玖的动作指着我说:流氓。

这个女人叫张似锦,是我们院长的千金,有人说她到我们生化系是我们全系同学的骄傲。我开始追她或者说开始引诱她。我对她好两天歹两天,她热我就冷她烫我就凉。到了暑假我把她带到郊区的农家。屋后有两棵树,像那位剑胆琴心的伟人写的那样,一棵是杏树,另一棵也是杏树。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把她扶到一个树杈上,我说,坐到这里吃杏子才叫吃杏子,那是一种权利,你可以任意选择颜色大小味道,挑错了可以扔掉。

似锦想亲一下我,但是她坐在树杈上,够不着。

我撩起她的裙子,我的手触摸着她身体的中心。

她起初幸福地呻吟,后来无法忍耐地求救。她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嘴里咬着一只杏子,手指灵活轻巧地游动着,似乎不把果肉变成果汁誓不罢休。最后,似锦像一捆湿透了的粉条柔软地挂在树枝上。

今天在这棵杏树上,明天在那棵杏树上。

最后一个老乡说,再别让那城里娃吃杏子了,看人家肚子疼得都叫唤成啥样了。

我们经常坐在操场上,似锦说,操场上要是有一棵杏树就好了。

操场上只有双杠。似锦就横躺在双杠上。我沉默着,我的手重复着杏树的故事。只是嘴里没咬一只杏子,而是一支闪着星星之火的香烟。

似锦对这种感觉上了瘾,她平时再优越再强硬,只要到这个时候就束手就擒。她喃喃自语念念有词,她是细雨敲打的一把绸伞或者是等待被戳穿的一只盾。

躺在双杠上的似锦呼喊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我说,不。

我男性的阳刚早已拔地而起,我想念着我最不应该想念的一个女人。我为自己浅薄的欲望悲哀。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这只青壮的丝瓜,捏着吸剩下的烟蒂,火红地摁了上去。

我闻到了烤肉的味道。香味散开后,我的两腿之间老成一只干巴的丝瓜瓤,空并轻着。

有一次似锦和罗多聊天,似锦问到了我的父亲。罗多那天喝了点酒,听到似锦的问话她笑了。不是过去我看惯了的大家闺秀的笑,一个四十五岁女人的笑,近似于冰的蓝色的矜持。这是小家碧玉的嘻笑,淡然的嘴唇徐徐提起,配合着洁白的牙齿抖动的眉梢和微微喘息的胸脯。这是女儿或者妻子的表情,休闲,好看。为什么笑,不为什么笑,只是高兴或者一时还没发现什么烦恼。随着嘴角的上翘,她眼角的皱纹雏菊一样漫开,淡淡的,一定也是馨香的。漂亮的女人是一种植物。罗多说,你们的外公是一个有名的珠宝商。据说外公为了娶外婆独身闯南洋,他从肛门里带回他的第一批珠宝,从此发家。你们的外婆是上海滩上的名媛,是我珠宝商的父亲独占花魁。外公爱外婆到抽干自己的地步。他们想生七个孩子,多、来、咪、发、索、拉、西,因为外婆喜欢音乐。我出生以后,父亲已经骨瘦如柴。公私合营后,外公担心外婆会不高兴普通人的生活,很快忧郁而死。在我十二岁之前,外婆一直是个音乐老师。她仿佛没有过什么太大的悲痛。她根本不是外公想象的那样,过不上奢靡的生活就不开心。相反她活得很轻松。她穿着列宁服哼着歌,全然不像一个悲切的寡妇。

罗多在回避谈及我的父亲,可似锦不依不饶地问,那罗西的父亲呢。

罗多说,我十九岁那一年在青海纺织学校毕业等待分配,外婆还在曲勾农场。外婆突然得了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症。我陪着外婆回上海治病,认识了罗西的父亲。我们一见钟情,迅速结婚。我和外婆在曲勾劳改农场时,物资严重匮乏,身体严重透支。在外婆的病床前我几次晕倒,差点就活不过来。罗西的父亲一是担心我的身体,二是害怕我回西北。他在胆战心惊中过日子。有一天,他的同事让他接个电话,可能这个同事的声音有一些慌张,他突兀地站起来,他以为我出事了,他刚走了一步,就一头栽在墙角里。其实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他,我怀孕了。就这样他心脏病突发,走了。

但是我知道,罗多说了假话。我从来没有觉得罗多是我的母亲。她做我的母亲纯粹是一个代号。她敢对似锦撒谎对我不敢。说这段话的时候她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结婚和离婚几乎是同时开始的。我们像两条疯狗,动用了身体的各个器官来毁灭对方,恨不得对方得上狂犬症。

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生活这么久,我曾经把这样的一个东西抱在怀里:几百块骨头,十几斤血液,冒着臭汗的皮囊包着一堆下水,她要咬牙放屁瞪眼睛,上下两端还要排泄污言秽语和国际垃圾——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啊,我怎么能让那么一个连鼻涕都不会流的东西进入我的身体。它是那么猥琐,那么软弱无力,那么缩手缩脚,那么垂头丧气。你胆子大呀,敢用这么缺斤少两的东西和我的青春搞交易。亏你能拿得出手啊。

彻底结束的那天太阳很明媚。不再彼此拥有的我们都释了一口气。

还是似锦大度,她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于是他们商量着做一次爱。

我们找出安全套,发现它们粘连在了一起。已经两年没用了,老化了。

似锦说,至少有两年了。难道我就那么令你扫兴,我在你身边睡了七百多天你都没有过动我一下的念头?你是真君子啊。

我说,过奖了。我想着,自己的东西嘛,慢慢用不着急。没想到就离了。现在想起来有点浪费资源。不过没关系。据说,身体的高潮是一个定数,就好比一次性打火机,五十次的寿命。当然人的高潮比五十次多。省下了以后还可以补着用,又不是咱们小时候的粮票过期作废。存在身体里的东西是最保险的,好像一瓶酒,时间越长越醇厚。你看着吧,你以后的意中人会为你频频醉倒。

谢谢你鼓励我。你就不能亲自毫无保留地接触一下我吗,其实我就从来没有感觉过你的皮肤,我真的渴望真皮的感觉,还有被液体击中的刺激。

别,还是要用套子,距离产生美。

那才有多大的距离呀,几乎肉眼看不着。

肉眼看不着的才叫距离。肉眼看着的是隔阂。最终我们从抽屉里找到一只气球。我说,凑合着用吧,道理是一样的。就在这一天的中午,我认识了裙子。她站在防盗门外,向我展示着青春亮丽的脸。她说,我是风采电脑的直销员。如果您购买我们的产品,以后将由我进行终身维修和升级换代。还有,我们将赠送你终生使用的避雷针牌安全套。

5.罗多的日记

饥饿终于像一个慢性的跛子过去了。但我和母亲在饥饿时留下的隔阂没有因为不饥饿了而消除。

我很少和母亲说话,晚上放学回来,我背对着她看书或织毛线。母亲在我的身后转来转去,她希望我能看她一眼,但是我不,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鄙夷。十七岁那一年我考取了青海纺织学校,我去离我的家一百公里的地方上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放假回到家,晚上母亲突然血崩,下身的血像打开了的水龙头。我飞跑出去叫大夫,我的腿软得像下锅前的麻花。大夫和我一起到我家,这个大夫我过去没有见过。他伸过手来抚着摇摇欲坠的我,黑暗中他几次触到我的乳房。他有着细长而柔软的手,他一直在我耳边说不要怕不要怕。

大夫在给母亲止血,我把一条又一条的床单放在凉水里洗。我从母亲身下抽床单时,大夫就把母亲抱起来。那时母亲三十七岁,有着依然丰满的乳房和雪白的身体。她躺在大夫的双臂上,乌黑的长发几乎垂到大夫的鞋子上。

母亲好了以后我就病倒了。发烧,昏迷,说胡话。母亲上班后大夫来照顾我。检查、吃药、打针、量体温、敷毛巾。他戴上听诊器,用他细长柔软的手伸进我的衣服里。一块清凉的金属几只温润的指头,在我的肚子上胸腔上乳房上滑行。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的血在身体里倒流,我的脸通红。大夫抽出了他的手,他摘下听诊器拍拍我的脑门儿说,马上就好了,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

我闭上了眼睛,我听他的脚步声,我猜测他的年龄,在脑子里搜寻他的长相。他给我换凉毛巾时我感觉到了他的鼻息我闻到了他身体里的味道。他给我夹温度计的时候我想笑,我想扭动身子,我想伸出双臂抱住他。但是我不敢,从我一生下来父亲就走了,我没有碰过任何男人也没有被任何男人碰过。

我怕我的病好了,我怕我的烧退了。我今天说我肚子疼,明天说我喉咙疼。他让我张大嘴,他托着我的下巴观察我的喉部,他的脸在离我嘴巴很近的地方转换着方向。我看到了他直耸的鼻子和不停抖动的睫毛。

我的病还是好了。

母亲从外面买了菜回来。她说我们今天一起吃饭,真是太麻烦你了,云大夫。

他姓云,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云之白。

6.罗西和另一个女人

裙子有一副模特身材,以裙子的话说,至少是亚洲级的。她有幸赶上了美女一统天下的超级文明时代,她本可以用天赋取得上等人权。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成为洲级模特的那一天,她从青海一头扎进兰州市,她没有一次到位去北京,是因为她还说不了流利的普通话。一口土话进京很可能会砸了牌子。

很快她在兰州市认识了一位导演,他说他要包装她,并给她起了一个艺名叫裙子。他说搞艺术就要有艺名就像当作家要有笔名一样。为什么要叫裙子呢?一、女人的象征。二、回归自然的象征。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回归自然是现代艺术的主基调,而远古的人类不分男女都穿裙子。三、裙子留给男人无穷的幻想。裙子下面有风花雪月鸟语花香,有勃勃生机雷霆万钧。有生生不息的命运和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契机。有着地球上的男人一生的理想和追求。裙子是一枝花,花中自有更美的花,昙花,容易凋谢。凋谢没有关系,江山代有鲜花出,各领风骚三五年。

裙子被导演说得五迷三道,她惊诧世界上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对导演五体投地地崇拜。当晚导演就撩起了她的裙子。

事后,裙子等着导演来包装自己。可是这个导演不见了。几番周折终于找着了,导演搂着另一条“裙子”酒气冲天地说,怎么了怎么了,你那玩意儿值多少钱,没镶金边吧?就冲我给你起那艺名你也不亏得慌。你知道现在起个名字多少钱吗?泡五个妞的钱加起来也不够取一个名字的钱。

裙子认识的第二个男人应该是个好人,他是搞藏药的。他知道裙子的来历后,他让裙子换掉现在身上不伦不类的衣服。他说,把你在草原上的衣服穿上。他说,城里人穿什么你就不穿什么。

这样裙子就被邀请去试做这家藏药的形象代表。这个男人对她很满意。他说,城里人就不会有你这样藏羚羊般的笑容。

裙子见过藏羚羊,她记得藏羚羊不会笑。

就在她即刻成为这家藏药的形象代表的时候,这个男人问她,你是处女吧?

裙子脸红了,说,不是。

男人说,什么?不是处女?你怎么会不是处女?要不是我们坚持要一位处女,这位置还能等着你?

裙子说,我只有一次,他说他要——

男人说,一次和一百次都一样。绝对不行,我们藏药最讲究这个。

就这样裙子失去了一次成为形象大使的机会。但她还是和药搞上了。她以推销电脑为由兜售性用品。如果顾客不会用,她还当场作演示,如果顾客要求配合,商量好了价格她也会屈尊。

那天裙子喝多了酒。她拉着我的手说,听说你是学医的,你能不能把处女膜给我补好。我说我可是生化系的系主任,研究方向是基因与变异,打补丁这样的活计你去找鞋匠。裙子说,你肯定会有办法的,你们把心脏拿出来修理一下放回去,那么长的伤口都能缝上补好,难道处女膜不能吗?只要你能给我补上了你让我怎么报答你我都愿意。你看看我的脸,我不丑,现在是眼睛哭肿了,要不然我的眼睛和李玟的差不多。我的身材你也看见了,我是个模特漏子,要是我现在还是处女的话,我还会继续寻找机会。你要我吧,然后给我缝好,我会感谢你到下辈子——

我和裙子的关系很好,但我们不相爱。我们也偶然在一起做男女之间的事情。为了表明对对方的尊重,给对方个面子,两个人动作起来都很卖力,仿佛这样彼此才能对得起。相当于盖一间房子,你搬砖瓦我抹泥,各干各的挺卖力。我们不是像水和土一起和成泥,水和米一起煮成粥,我们鱼是鱼水是水。我说,你知道我不爱你是吗?裙子说,知道。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这样有什么不好。太相爱的人在一起有高潮就有低谷,有激情就有失落。而我们容易一直好下去。我们俩更像一对哥们儿,因为我们感情不会很胶着,就不会有太大的矛盾。这样更有利于我们的协作。

裙子说话的口气不像一个女孩而更像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感觉我几乎爱她了。可是我们分开,我很少能想起她,我见到她很高兴,但我从来没有为她难受过,那种感觉只能被否定了。

和最爱的女人做爱不合适。你太爱她,你总怕失去她,在最应该幸福的时候你总是担心迟早要有变故。做得轻了表达不了你的心,做得重了担心很快就用完。你揣摸她的心思,观察她的眼色,你小心翼翼,你风风火火,你以为她喜欢这样,最后她还说你这样做她最烦。颠来倒去,你老了,你一辈子围着一盘磨转成了一头驴。最后你只能羡慕这牲口,它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蒙着眼睛痛痛快快地交配。

和不爱的女人做爱不合适。你们像两只衣服架子,骨头抱住了,血肉靠不到一起来。你像一个金属的变形金刚,无论怎么摆布自己都没有弧度和体贴。你沮丧或者歉意。可女人都是自以为是的,她会充满怜悯地说,不怪你,你太紧张了。

和裙子在一起是酣畅的。主题很明确,感觉很自我,快乐很饱满。就像吃一顿火锅,不用担心吃了它就会不想吃别的。不用担心以后不吃它会心里想得慌。以后想不想吃了是以后的事,总之现在,眼下,吃得心无旁顾,勇往直前,心潮澎湃,大汗淋漓,痛快。

和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的人做爱很合适。可我无法改掉我的老毛病,我喜欢女人的后背。对着一个女人的后背我希望她紧紧地闭上昂贵的嘴,我把她的嘴压在枕头上陷在荞麦皮里,她不能说话。当然事后她可以说,但不是那么回事。做爱的事情只能在做爱时说,做爱时也只能说做爱的事情。如果吃饭的时候说做爱的事情,做爱的时候说吃饭的事情,那就葡萄酒里加香油,污染了两样好东西。但我讨厌女人说话。那个时候我是不会说话的,我的嘴另作旁用。我的嘴在不停地撕咬她的后颈,仿佛那是一块香喷喷的牛皮糖或香口胶。因此和我在一起的女人后颈总是在一块块地青紫后又一块块地泛黄,她们温润精美的后颈总是一阵子像一截青花瓷瓶,一阵子像一幅凡·高的油画。

裙子像一张饼似的翻过来说,你爱过什么人吗。

我爱罗多。

她是你的母亲。

我没有母亲。

那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了她一际耳光。

我以为这一巴掌把裙子从我的生活里扇出去了。没想到没多久她风风火火地拉起我的手,让我去看她的一个杰作。她在市郊开了一家“夜草莓”处女酒巴。她真够绝的,对着这个有几分巫气的女人我哑然失笑。她酸溜溜地对我说,要想尝鲜,对我吱一声就行了。

7.罗多的日记

我盼望着假期的到来。只要一放假我会连夜搭上一辆大卡车回家。一进门我就看到他了。他和母亲坐在玻璃茶桌上,他们用细高的玻璃杯喝着龙井茶。看到我他们站起来,他帮我接行李,母亲给我找拖鞋。他给我倒洗脸水的时候,把手指伸进水里试着水温。

那时候一些右派摘了帽,一部分人离开农场但依然还在当地工作,农场看上去冷落一些。一直到“文革”之前,这段时间这里相对沉寂一些。云之白经常到家里来,也许因为他比母亲小十岁比我大将近十岁,大家没怎么在意。

云之白来的时候,母亲穿着漂亮的旗袍,有棉布碎花的,麻布格子的,也有绢丝的。配着不怎么上脚的玲珑的高跟鞋。或者说母亲一穿上旗袍和高跟鞋,云之白就来了。他总是带着药箱和听诊器,身上是淡淡的来苏味。我们喝茶吃葵花子,谈着气候、粮食、右派,有时候也说说历史、书籍和革命歌曲。母亲换了衣服要到唯一的一家国营肉食店买肉的时候,我就兴奋而紧张。我低着头看一本书或者织毛线,感到他在看我时我就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些纱布和药棉给我,让我带到学校去用。我的手碰到他的手时,我的身体会像触电一样一抽搐。当时我以为那些纱布和药棉是用来包扎伤口的。后来我才知道纱布包着药棉在来月经时用既卫生又干净。

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天,我搭了一辆拖拉机回家。到了晚上下起了暴雨。我坐在车斗里冷得死去活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想他的手指,我的热泪一次次淌出来。到家已是半夜。家门锁着,母亲不在。我在屋檐下蜷缩着暖了暖身子,我想去找他,看看他知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我敲了他的窗子,告诉他我是罗多,他知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他说他睡了,他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我站在他的窗下,我以为他会出来把我让进屋,让我换个衣服暖和一下。他不会不知道外面下了一夜的雨。但是没有,他的房子里一片死寂。我又回到了家门口,希望看到母亲回来。我靠着门框坐着,我的脸伏在我的臂弯里,呜呜地哭。

母亲很快回来了,母亲没有打伞身上也不怎么湿。可母亲说她去照顾一个生孩子的阿姨。我不相信母亲说的话,我知道这个阿姨的家离我家挺远的。

母亲的眼光躲躲闪闪的。我发现母亲的脸有些水肿。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最近身上起了一些红癍。她让我钻进被窝她蹲在灶膛前烧水。被火苗映红的母亲的脸有一种无名的悲切。

在我等分配期间,母亲被确诊为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症。母亲雪白的皮肤上布满一块一块的紫色斑点。玲珑的母亲更加娇小,她躺在床铺上,单薄得像一条印花布。

云之白频繁出入我家,他的表情是那么严肃。他在不停地查找资料,焦急地等待他发往外地专家咨询信件的回音。他给母亲配了用于活血的中药,让我煎药,他看着母亲一碗一碗喝下去。同时他开始跟我商量能否陪母亲回上海治疗,从他的表情我看出母亲的病很严重。

云之白送我们到西宁车站。他给我们带了全国粮票,给母亲带了口服葡萄糖和维生素。火车开动的一瞬间,母亲突然把脚上的一只高跟鞋从车窗扔了下去。她的脸因抑制眼泪而变了形。那一刻她相信自己回不来了。

8.罗西和云之白

那个秋天给我的感觉怪怪的,大西北到了十一月树木还是一片葱茏。黄河上的羊皮筏子成群结队地出去又浩浩荡荡地回来,像繁殖旺盛的草原山羊和绵羊同时沸腾。

到处可以听到人们说着基因,转基因,DNA。这时我接到了通知,省里要设立脐带血存储中心,卫生厅成立专家组进行资金申请和技术筹备工作,专家组共十个人,我算是其中的一个。前去报到的时候,我见到了省人民医院人体干细胞研究专家云之白。他要和我握手,他伸出他的手来。

这是我和这位全国知名的医学专家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过去在省市举办的各类专家会议上照过面。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几个月前,上海沪剧团到兰州演出的那个晚上,我看到风韵绝伦的罗多走到靠前排的座位上,弯腰就座时,对着离她不远处就座的一个人嫣然一笑。那个人就是云之白。那时我才知道罗多和云之白认识。回到家我问起罗多这件事,罗多当时正用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杯上好的龙井,她沉吟了良久说,龙井的叶子最像眉毛。那一天的罗多穿着一件金蓝色的老式旗袍,合体得几乎就是贴在她身上的一层皮。罗多的脸上打着象牙色的粉底,咖啡金的唇色,她的头发不经意地拢在脑后,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髻。她的全身没有一点装饰,没有一件首饰,她整个的人是那么温润,像一只水果那么清新美丽。真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罗多那么美好,她的额头熠熠发光,她的眼白像没有云彩的天空。

她对着云之白的一笑是那么好看,她弧形的嘴唇和银光闪闪的牙齿真是风情万种。

云之白接过了她的笑容,对应着她的笑,他点着头,白衬衣上金蓝色的领带像滚过海水的阳光。他领带的颜色和罗多旗袍的颜色是一样的。

在罗多的衣橱里有几件非常精致的旗袍,打我记事起罗多一到春天就晾晒这几件旗袍。衣服挑在竹竿上,皮影一样晃动。罗多总是让我坐在小凳子上给她看着。她说这是外婆留给她的家当。在衣橱里我还发现过一只精巧的高跟鞋,只有一只。这只鞋显然时代久远了,一股陈腐而靡丽的味道。那时候有手抄本《一只绣花鞋》,看完之后晚上睡觉有点害怕。尤其想到衣橱里的那只高跟鞋,心里直打怵。我知道这不是罗多的鞋,罗多的鞋比这大一号。

我和云之白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接住他的眼光我的心里咯噔一声。他矜持地笑着,伸出手来。我看到了他的手。

手是人类历史的活标本。最初的人类用手劳动得以直立行走,直立行走把人从普通动物中分离出来。就是说手创造了人脑进而创造了人本身。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听起来有一些低级趣味。人直立行走是因为,人要用前面的两手不断抚慰伸手可及的生殖器。不断腾起又不断跌落的欲望创造了人的大脑,手是一个媒介。相当于打狼的石器或穿皮的骨针。不管怎么说,手是重要的。高科技可以使脸改朝换代,但人们忽视了手。手其实出卖了你的来历。你拾过牛粪吗?你母亲曾经是个戏子吗?你爷爷被抓过壮丁吗?从你的手上能反映出来,十有八九差不多。

云之白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手。我听说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是相同的。

两个男人几乎每天在一起,工作出奇的顺利。有时我们的脸从电脑上移开,我们被对方的目光击中。他只知道我是罗多的儿子,而我还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他爱过罗多和罗多的母亲,他爱着她们两个人,她们这一个是另一个的过去,另一个是这一个的未来,他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在他的心目中她们是一个人。现在,此时,罗多走进母亲的年龄里,套进母亲的旗袍里,她们更加成为合二而一的一个人。他爱她但不能走近,他一走近她就会像二十几年前那样消失。二十年前,她们一个毁灭一个背叛。这两个女人夺去了他一生的幸福。爱屋及乌,他也爱罗多的儿子。他假装随意地伸出手来抚我的肩胛,他想知道我长着哪个男人的骨头,充满了讨好和嫉妒。也许他终于摸到了罗多母女的体温,他炮烙似地拿开手,形如枯木。他是一个看上去单薄清癯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我想我老了以后跟他会是一个样子。他有特异性肥厚型心脏病。这是我们去北京向卫生组织申请贷款时,他的助手告诉我的,并嘱咐我说他的衬衣口袋里备有异搏定。我想我早晚也会发现自己有同样类型的心脏病。

接着又出了一件事,应该是一件怪事,但对于我来讲一点都不怪。罗多像她当年曲勾农场的母亲那样,得了一次血崩。在医院里我听到了医生和罗多的一段对话。

您有婚史吗?

这与看病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您有过生育吗?

这是我的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您这样不配合,我不知道怎么给您检查。您还是一个处女,按照医生的规矩或者中国医生的职业道德,我们不能给您做妇科检查,或者我们可以征求您本人的意见——

我本人不同意检查。也请你尊重我的隐私。

我戳在门诊门口,我是学医的,我知道罗多还是一个处女对我意味着什么。罗多不是我的母亲,从我一有记忆我就是这么想的。今天得到证实,让我感觉生活真是无聊。接着罗多出来几乎撞在我的身上。从我的表情她明白了一切。我等着她给我做解释。过去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现在我想知道谁是我的母亲。可罗多紧紧闭着她的嘴,直到有一天突然离家出走。

我懂得罗多的想法,她想永远都做我的母亲。她想让我爱上另外的一个女人,过所有男人过的日子。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基本的愿望,可我一直做不到。罗多是有耐性的,她在等,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也不在乎这么几年了。她等着我同时相信另外一个人也在等着她。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爱云之白,几十年都爱着这一个男人。早晚有一天她会走向他,说不定就在现在,她登上归途。她在下决心,只有抛弃一个才能得到另一个。

9.罗多的日记

第二天我和母亲就到医院诊断,做了各种化验后,大夫说血液指标全部正常,只是过敏性紫癜症,脱离过敏源就会好的。我和母亲心情马上释然,果然没几日母亲身上的紫癜褪尽了。紧接着我又听到了让我感到灭顶之灾的消息,母亲怀孕了。

我坐在母亲的对面。母亲不看我,她用木梳梳理着一头黑发,神情安详。

是谁的?

什么是谁的?

装什么糊涂。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是谁的并不重要,他首先是我的孩子,你的弟弟。

你打算把他怎么样?

把他生下来。

生下来怎么办,把他放到哪里去?

带他回青海,和我们一起活着。

那组织上过问怎么办?没有户口没有粮食关系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会有办法的。

我要知道谁是他的父亲!

母亲抽身走开了。她闭了嘴,她永远不想跟我讨论这个问题。我想起了管理员,绝望得直想死。

母亲的身体笨重起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孩子就叫罗西,多、来、咪、发、嗦、拉、西,你是头他是尾。

母亲说,我的那只高跟鞋反正一只也不能穿了,干脆也送给云大夫,好配成一双。后来我知道,这是母亲的遗言。

母亲临产了。经过十个多小时的浴血奋战,生下了一个男婴。母亲属于高龄产妇,应该在医院多观察几天,可我们的钱所剩无几了,母亲坚持要回到阁楼里。十个小时后,晚上两点多,母亲突然产后大出血。我背着母亲奔跑在大街上,找不到一辆车,找不到一个人。我们连滚带爬地快走到医院的时候,我的母亲从我的后背上滑落。在我们的身后我拖着母亲刷出了一段血路。

你告诉我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父亲!我在大上海的淮海路像一匹母狼嗥叫着。我不想让她死,我要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我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我在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而痛哭。对母亲,我反而如释重负。

罗西的母亲就这样死了。

我拎着一个孩子和一只奶瓶上了西去的列车,像几年前那样,母亲把我塞到车座下面,我也对罗西故伎重演。这时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永远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可以给我弄回粮食的母亲的长发。她给我留下一个光会哭的肉疙瘩以及被这个肉疙瘩预支了的青春走了。我把罗西从车座下揪出来,我拎着他走进厕所里,我想把他从开着的车窗上扔出去。我马上就要见到我爱着的人,我怀里抱个孩子怎么向他解释。罗西醒了,他大声哭着,闭着眼睛张着嘴,脸憋成青紫。我蹲在墙角和罗西一起号啕大哭,我想等我哭出来心里舒服一点了,我们两个人一起跳下去。后来我们被列车员拽了出来,我知道罗西饿了,我把奶瓶塞进他嘴里,他拼命吮吸着牛奶,歇气打嗝时,他对我笑了一下。

走进青海的家,房子里一尘不染,像我们离开时一样。我放下罗西,正在解开背行李的带子,一抬头就看到了云大夫。

云大夫满脸的胡须,他的样子让我向后退了一步。

你母亲呢?

已经淌出泪水的我背过脸去,把孩子抱在怀里。

你告诉我你母亲呢?云大夫抓住了我的肩膀晃动着。

她死了。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走进来,她盯着云大夫看。这是一个当地的女人,怀里抱着的孩子两岁大,伸出胳膊要云大夫抱。原来他是有家的,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和母亲。就是说他频繁出入我家跟我和我母亲在玻璃茶桌上含情脉脉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孩子。

云大夫接过孩子向外走,之后他又退回说,那个孩子是哪里来的?我冷笑着说,你怀里的孩子是哪来的,我的孩子就是哪来的。他说,你结婚了吗?我没说话,我背对着他开始给罗西喂水。这是我二十年后再见到他之前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背影是这样的:他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他踉跄一下身体几乎倒下去,但双臂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他穿一件中式棉袄,后背已经发白。

10.结局

罗多由我的母亲变成了我的姐姐。我们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她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谁?

罗多认为我是曲勾农场的管理员和她母亲的孩子。

云之白认为我是罗多和她上海男人的孩子。

只有我知道我是谁。世界上没有可以隐瞒的真相。这个真相不是被隐瞒的而是被丢失的。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中,有些人或事被活生生地丢掉了。

我的母亲是上海的一位中学教师,她被风雨飘摇地拖过长长的淮海路,她的血流尽了,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张牛皮纸。我是从她的身上脱颖而出的,她是我身上的一层皮,那个深夜被活活地剥掉,扔开。从那时候起罗多和我的母亲就变成了一个人。我对她们加倍地爱着,以至于任何人不能靠近我的心灵。

云之白,我的父亲,我们两代人的苦难和爱戴,从我认出他的那天起,他就一次次地向我走来。他跟我一样,走路先出右脚,左撇子,头上有两个发旋。就在这个秋天,一切来得那么冒失,我陈腐的身体蛇一样蜕皮,我全身痒痒,仿佛要新长出什么东西。

新旧交替的那一刻终于到来。在实验室里,一排试管前。云之白站起来,面对我。他张开嘴同时眼里腾起雾水。他肯定是想对我说什么,他的表情是乞求的。他要说的话肯定与罗多有关。他肯定想说,让我放开罗多。他没有发出声音,他的身体向一侧倒伏。他倒下去的声音很轻,他想倒下去得雅致一些,他以为我是他身上的一根刺,他不愿意在这根刺面前彻底输掉。他轻轻地倒下了,可我还是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从我的心底里再次跳出了罗多。罗多马上就回来了吧。如果罗多看到我们站到一起,看到我们一齐伸出的手,她会马上毁灭。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了我,他们不能走近,拉开距离还能活着,靠近必须死。

我站着没有动。

他伸出了一只手。和我一模一样的手。我不能不救他。我冲上去了,抓住他的手或者抚摸着他的手。我边用另一只手摸他衬衣口袋的药边说,你是我的父亲,你一定要坚持。听到我的话,他突然笑了,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他拒绝我送上去的药。到死他也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儿子,他以为我替罗多接纳了他,他必须用死来表达他的感激。

一个人倒下就像一只鸟蛋覆巢。

云之白变成一块墓碑后,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他,与我爱罗多的感觉几乎没有两样。我在等着罗多回来,我向她坦白一切。有时我觉得已经看到罗多了,她穿着金蓝色的旗袍,和我当年的母亲一模一样。

事实上罗多再没有让我看到她,永远没有。从云之白倒下的那刻起,我们流尽了最后的脐带血,在一个秋后,纠缠了几十年的三个人落花一样走失。

树林子村的农民艺人王二毛旦,赶着一挂驴车,耷拉着两条长腿,坐在车辕外。板车上横着一条麻袋,麻袋里装着一头猪,哼哼唧唧的。一进县城,路口就是车辆监理站。穿着制服的人,向他扬着小旗。王二毛旦说,咋啦?“制服”说,都九〇年代了,畜力车不能上主街道。王二毛旦说,啥叫个畜力车?“制服”看着驴说,就是牲畜拉的车。王二毛旦“吁吁吁”地让开了路,靠在路边,蹲在车辕上,抽了一袋烟。他要去肉联厂卖猪,肉联厂就在主街道上。统共也就三条街,还分正的副的,城里人真矫情。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尚早。他低头看了看车上的猪,还哼哼呢。出门前猪吃了食喝了水,再耽搁一个时辰,肚里的货就消耗了,过秤的时候就亏了。王二毛旦上前赔笑脸,“制服”的脸长了猪毛似的,黢黑。眼看太阳挪在了王二毛旦的头顶上,头顶上的大喇叭响起了东方红。进入九〇年代了,县城人每家都有了电视机,没人听广播了,广播变成了报时器。正午了,王二毛旦一急,心上突然有了主意。他把驴从车上卸下来,拴在了电线杆上,挽了梅花死疙瘩。他拉起了车,喜气洋洋地过监理站。他叭唧叭唧地往前走,龇着牙笑。路过发愣的“制服”时,他说,九〇年代了,人力车。“制服”转过身看着他的后背,半晌,嘎嘎嘎地笑起来,喊,两岔了。王二毛旦回头龇了龇牙,嘿嘿,人穿的裤子就是两条腿,咋能不两岔哩。

王二毛旦心里一高兴嗓子就痒痒,于是甩开腮帮子吼了两声二人台:

二姑舅捎来一封信

听说西口外好收成

真是一副好嗓子,脆铮铮,亮堂堂,厚墩墩,像一群响鸽飞过来,整条街打了个激灵。

王二毛旦看见,一个男人领着一只狗,站在马路牙子上打哈欠呢。那个人向他奓了一下胳臂,像哪个伟人雕塑的一个动作,还张着漆黑的阔嘴,跟他笑哩。王二毛旦双臂撑住车辕,双脚腾空,飞到这个人跟前,龇着牙回笑。他以为碰见熟人哩。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那你咋跟我笑哩?

嘿嘿,我听你唱的二人台有功底。

嘿嘿,水眉也这么说。

水眉是谁?

呵呵,我女人。

进城干啥来啦?

卖猪。卖了钱跑关系。

跑啥关系?

我要考乌兰牧骑。

嘿嘿,你今天碰到伯乐了。

咋,你的名字叫伯乐?

嗯,我是文化馆的,文化馆,你听说没有?

听说听说太听说了,文化馆是管乌兰牧骑的。那我把猪送给你吧。

我不要你的猪,就是想给狗要一副猪肺子。

哎呀天老爷呀,我碰上天老爷了。我怎么称呼天老爷?

我叫于子鱼。

你不是叫伯乐吗?

嘿嘿,现在乌兰牧骑可不是热手营生。差额补贴了,工资发不开。演员们下乡走穴,一天也就挣五块钱。

哎,那不一样,再不济也是公家人。公家人挣来的钱叫工资,农民挣来的钱叫外快。公家人出门叫出差,农民出门叫流窜——

哼,一成了公家人,家里的地就没有了。搞不好下了岗鸡飞蛋打啥也没有了。

嗯,水眉说了,只要我变成了公家人,她就嫁给我。水眉还说,公家人有编制,分房子——

认识王二毛旦后,于子鱼的生活照常。只是他今天拎回家的猪肺子新鲜一点,新鲜的肉味,经过空气的氧化,进入人的鼻子时,其实是腥膻的。难怪外科医生做手术时都戴着口罩,那味道能把人的鼻子腌了。高考的时候,父母劝他学医,哪怕是兽医,好赖有一门手艺。可他在专业一栏里看到了“哲学”两个字,他不知道哲学是个啥东西,不知道的东西是高不可及的,于是他就填了哲学专业。毕业以后分配到了县城,县城里的领导也不知道哲学是干啥的。于是翻他的档案,看到他的毕业论文是《民歌与民间哲学》,就把他分到了文化馆。于子鱼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因为他的工作是没什么工作,还冠冕堂皇。在县城人的想象里,知识就是文化,那于子鱼就是文化人。况且于子鱼也不孚重望地出了两个民歌集子,也算是有著述的人了。八〇年代后的中国,文化人像彩电冰箱似的流行起来。

文化人买猪肺子像孔老二提尿壶,那是低调的高雅。碰到熟人了,就会问:于副馆长,采风去了?所以于子鱼拎着猪肺子,皱着眉头,这样看上去像在思考问题。可跟在后面的狗不识相,跟着猪肺子撒花儿。于子鱼飞出一只脚把狗踢了个球朝天,嘴里骂了一句脏话。

于子鱼住的是一排四家的平房,每两家中间隔着一堵齐腰高的矮墙。他看到他老婆刘凤凰和邻居女人胳膊肘子拄在矮墙上,弯腰撅腚说闲话,笑起来了,两只屁股抖得,娇喘呢。

于子鱼家有三口人,他,老婆,狗。狗是他娶老婆的时候一起娶回来的,算是老婆的嫁妆。他的老婆少一条胳膊,但她带来的狗有四条腿。

老婆想要第四口人的时候,他们饭桌上吃肉,狗在地下吃肺子。她把一块肉夹到他碗里,筷子头还在他碗里停留片刻。这个时候于子鱼不敢抬头,他接不住老婆殷切的目光。吃了饭抹了嘴,老婆一只手收拾着碗筷说,到床上歇歇吧。于子鱼往书房的单人床上一挺。吃了肉,剔了牙,身子往床上一扔,家真是好呀。但他马上发现上当了。

娶了刘凤凰以后,于子鱼总是有上当的感觉。当初的刘凤凰是县城里的一枝花,打扮得像个飞天,随时准备上天呢。她在一家毛纺厂做挡车工,很快就和外贸主任的儿子搭上了。每做一次人流,她就在墙头上划下一横或一竖,等划满一个“正”字,准备结婚了,可她一夜之间少了一只胳膊。于子鱼看到她是在一个黄昏,黄河边上。他想网条开河鱼,让光棍儿生活变得有声有色。因为心情比较好,他唱了一首流行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他看到一个凄婉的女人依着一条狗,披着一抹夕阳,正打盹儿呢。刘凤凰在那一个黄昏本来是想睡醒以后自杀的,看到于子鱼后,她说了一句话后,于子鱼说,我娶你!于子鱼有了这个承诺之后,才发现她的袖管是空的。刘凤凰仰起无辜的脸,露出山穷水尽的笑,说,你在意那条胳膊吗?于子鱼说,如果你这个人和那条胳膊做选择,我选择你。

刘凤凰蹭到了床边,于子鱼想起身已经来不及了。她的一只胳膊把他按下了。两只胳膊的劲集中在一只胳膊上,这只胳膊就孔武有力说一不二。

于子鱼说,我今天认识了王二毛旦——

什么?不惦记妮彩了又勾挂上毛旦了?

“毛旦”这个名字有点中性化。于子鱼知道说什么王二毛旦没有实际意义,他只是想顾盼左右而言他。

他是个男的。说完后他就后悔了。如果她以为是个女的,还能多纠缠一会。

刘凤凰把衣服甩在地上,压过来,说,时辰算好了,不要啰唆了——

八尺男人于子鱼的血肉之躯竟有一些发抖。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点怕这个女人。所谓怕,就是顺服。她让他干什么,他只有服从。如果不服从呢?这个女人就一直闹到他服从为止。他没有这个精力,或者怕徒劳,总之他妥协了。后来她就势如破竹。

于子鱼把脸歪到枕头的一边,说,我们不要为这件事做这件事行吗?

刘凤凰把枕头压在他脸上。

于子鱼隔着枕头万分凄凉地说:“一个人会在既不能胜任又不能推卸的重负下毁灭——”

不许说话!

我不行。

一会就行了。

——一会了还不行。

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眼眶子长得挺漂亮,可你的眼珠子——

哼,不是眼珠子的问题,也不是眼眶子的问题。是眼神的问题。你的眼睛里就没有我。你从来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啥都想要,要婚姻,要名分,要孩子,要工资,要支配权,要控制权。就连做这个事,也是你想啥时候做就不由分说。我现在能做了主的就是我这个东西,我不相信你能奸了我。嘿嘿。

我想给你生孩子,我是在爱你!

两码事。

孩子是爱的结晶,咋能是两码事?

你把因和果颠倒了。我们在一起做爱早晚会有孩子的,但我们不能为了生孩子才做爱。

刘凤凰翻身下来,号啕起来。天哪,我咋这么命苦啊,我的那条胳膊啊,胳膊啊——

刘凤凰一放声,于子鱼就赶紧闭上眼睛。刘凤凰哭的时候,一只手总是反复拍打着一只裸露的大腿,仿佛打着节拍。那只大腿上总有清晰的手掌印子,第一天是红的,第二天是紫的,再过几天散黄了,紧接着又红了。刘凤凰的大腿知道,刘凤凰受了多少委屈。

刘凤凰的哭声戛然而止了。于子鱼咬紧牙关,以为刘凤凰又要卷土重来了。可是等了半晌也没有动静。于子鱼睁开眼睛,看到狗的两只前爪搭在刘凤凰雪白的大腿上,狗凝重而怜惜的眼神,让刘凤凰泪流满面。

刚娶了刘凤凰时,于子鱼对刘凤凰是怜惜的,虽然也有一点遗憾,那就是第一次拥抱时,于子鱼的那半拉腰空荡荡冷飕飕的。但这个遗憾很快就被刘凤凰的勤劳和勇敢淡化了。于子鱼在心里对自己说,幸亏少的是胳膊,如果少的是腿呢?不寒而栗。所以于子鱼也就满意起来。刘凤凰这女人心灵手巧,一只手比两只手都麻利,饭做的那个香,衣服洗的那个干净,缝纫机做出来的衣裳像买的一样,连那条狗都拾掇得人模狗样的,就差给它用化妆品了。没出两年,于子鱼下乡,吃不下外面的饭,睡不惯外面的床。就是说离开家离开刘凤凰他合不上眼。一连几天睡不着觉,人就筋疲力尽甚至万念俱灰。于子鱼发现自己依赖起刘凤凰时,忽然觉得被利用了,被婚姻利用了。叫做婚姻的这种形式,像一条绳子,尼龙的,细的,捆绑了他,越挣扎越勒进肉里。他成了一只粽子。他被人支配着一切,就拿生孩子这件事说,刘凤凰认为,他被前面的那个人抛弃就是因为做了五次人流而最终没生出一个孩子。所以她认为孩子是未来的保证,是她的那一只胳膊,没有孩子,就是残废。一个女人想要个孩子没错吧,可刘凤凰一踅进他的被子,他就由衷地反感。他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要为那件事干这件事行不行。刘凤凰也自言自语地说,那还不是一码事。就这么一点事,总是两岔,就是说不拢。还有那条狗。冬天,他们行房事的时候,他就把狗踢出门外。早上你会看到,窗玻璃上,结着一坨白冰。那条狗,一整夜,趴在窗台上,伸着血红的舌头。

他讨厌这条狗,可刘凤凰从狗的眼神里得到安慰。狗眼睛里有的东西他没有。他由此可怜刘凤凰可怜狗。可怜其实就更厌恶,所以可怜抵消不了厌恶,他试图谋杀这条狗。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刘凤凰正在厨房里的一个铁皮箱子下洗澡,这种时候她求于子鱼帮个忙。于子鱼给老婆擦背,狗舔着刘凤凰的脚踝,刘凤凰痒痒,就纵情地格格地笑。如果说于子鱼在嫉妒这条狗,那也太给狗面子了,他只是厌恶。像讨厌一个人,一个物件,一种天气,一种气味一样,他就讨厌这条狗。他拉了拴狗绳子到了院子里,把狗拴在桩子上。他点燃了一支烟,盯着狗看。怎么弄死它呢?把它的四只狗蹄子捆了,扔进河里;给它吃瓶安眠药,等着它死;或者到兽医站把它劁了,把它羞辱死。可这些作法都有些猥琐,不是一个堂堂男人做的事。要整就当面锣对面鼓,撕破脸皮地整。他捻了烟蒂,站起来,操了墙角的一把铁锹,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就向狗头劈去。那一瞬,狗向空中飞起来,它翻上房顶又从房檐边掉下来,倒挂在晾衣绳子上,绝望地哀号。刘凤凰便冲出来,赤身裸体,和狗一起嚎。这事传到了外面,就演义成,于子鱼的老婆跟狗在床上睡被于子鱼抓到了。便有人说,难道于子鱼还不如一条狗吗?回答的人说,你看他阴阳怪气的还像个人吗?

于子鱼搞不过这条狗。最终他懈怠了。老跟一条狗过不去,气量也太小。没有了斗志以后,再看这条狗时,眼神里竟有几分讨好。他在心里骂自己,屎是臭的,人是贱的。

刘凤凰和狗惺惺相惜之后,终于起身去上班。刘凤凰没了胳膊后就调到工会工作,她是一个敬业的人。出门前她还是故伎重演,她在于子鱼的生殖器上抹了紫药水。于子鱼离开她视线的时候让紫药水看着他。于子鱼已经睡着了,迷迷瞪瞪嘟囔,抹上也不管用。这是什么意思呢?一、我要想弄抹上也不管用。二、我又不弄抹上管什么用。三、我弄完了以后再抹上,天下的紫药水都是紫的,你抹上管什么用。但是刘凤凰信任紫药水,还对着于子鱼形式主义地一笑。

于子鱼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路上有点风,抹了紫药水的地方凉酥酥的。他低下头看了看裆部,不由得失笑。前面就是“妮彩裁缝铺”,招牌幌子上又上了新漆,真是亮堂。

没认识妮彩时,老听到刘凤凰说到妮彩。刘凤凰身上穿着一件连衣裙拧着腰肢前后照着镜子说,看看这裙子,看看人家妮彩。于子鱼说谁是妮彩?她撇下嘴角笑着于子鱼的孤陋寡闻,说,一个好女人。于子鱼对好女人都比较感兴趣,因为他们的县城很小,好女人当然凤毛麟角。于子鱼说,什么样的女人是好女人?刘凤凰拉动着裙子的下摆说,能做出这么好看裙子的能不是好女人吗?于是刘凤凰也拉着于子鱼到妮彩的裁缝铺子做衣服,一来二去的就熟了。于子鱼有事没事的就往妮彩那里跑。撩起门帘看,有客人,就说,衣服好了吗?妮彩说,还没好,明天再来。其实他根本没在这儿做衣服,妮彩就是这么配合。如果没人,于子鱼就坐在凳子上,看妮彩做衣服。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他家的狗,说刘凤凰的肚子,说狗肺子,这些事都是刘凤凰倒腾出来的。他们很少说妮彩的事,一条街上的人只知道妮彩做衣服好,人好,别的来龙去脉都不知道。有一次妮彩说,你老这么看我我穿不上针,说完就看着他笑,笑完之后眼里就有了泪花。于子鱼说,妮彩,你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妮彩说,就这样就行了。于子鱼说,我不死心。妮彩说,你不要打别的主意。于子鱼说,我们能不能什么都不图,就好。妮彩说,那你不图我的身子吗?你如果不图我的身子,那我们就好。

这句话让于子鱼羞愧。他的这个理想当初想在刘凤凰身上实现,刘凤凰说你是想推卸责任。现在他想在妮彩身上实现,妮彩说那你不要图我的身子。可是没有身子咋好呢?

终于有一天出了一点事。于子鱼给单位院子里种了两棵树,把裤缝子扯开了,他骑了车子到妮彩那儿补裤子。正好阴天,没有顾客。于子鱼说,裤缝子开了,赶紧扎上。妮彩看到于子鱼的屁股上的缝子开了,红着脸说,咋扎呢。于子鱼瞅了一眼里屋说,我到里边脱下来,你赶紧缝好扔进来。于子鱼到了里屋,这是妮彩晚上休息的地方,床铺雪白,散发着清香。他坐在床上磨磨蹭蹭,有一些暗流涌动。听到妮彩催他,他才不得不把裤子递出去,妮彩只伸进一只手来。说来太巧,外面下起了雨,刘凤凰下班路过躲雨,就扑了进来。看到刘凤凰进来,妮彩有点紧张,她嘴里问候着,低着头踩着缝纫机缝裤子,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刘凤凰于子鱼在里屋等着穿裤子。刘凤凰坐在妮彩身边跟她说话,看她缝裤子。突然他就认出了自己男人的裤子,她说,咦——妮彩不得不说了。刘凤凰冲进里屋时,看到于子鱼正把一条枕巾慌乱地掩在自己的大腿上。刘凤凰就和于子鱼打成了一团。妮彩把裤子扔给他们说,回你们自己家打去。把缝裤子的钱放下,赶紧走人。他们两个互相对视着,悻悻地走了。之后刘凤凰就没来过妮彩缝纫铺,于子鱼还是常来。妮彩说你以后别来了。于子鱼说,我们俩这么好我咋能不来呢。

远远地看见妮彩裁缝铺门口停着一头毛驴一辆板车。一个小伙子笑嘻嘻地朝他招手。这不是王二毛旦吗?

王二毛旦是妮彩的堂弟。没得说,于子鱼受了妮彩的委托,自行车驮着王二毛旦,王二毛旦手里提着猪肉,到乌兰牧骑先报个名,再找个老师指导指导,最好能弄来考试范围,把握就大了。

于子鱼要去乌兰牧骑找的人叫丁芳非。

二十年前的丁芳非是乌兰牧骑的一个小提琴手,人长的不用说了,像琴声一样悠扬。不幸的是,她未婚先孕了。七〇年代初这是把祖宗羞死的事情。更可耻的是,她不知道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是谁的。难道谁跟你做了那事你都不知道吗?丁芳非的交待是,那一天凌晨,同事们都去练功了,她感冒发高烧在宿舍睡觉,后来进来一个人摸她,她以为室友看她烧不烧了,再后来她就不知道了。领导动员她做人流,她不同意。眼看肚子大了,单位的人把她绑到了手术台上。医院走廊里,丁芳非的哭喊声几乎拽断房梁。那时候县城里最不堪的人是丁芳非,男人对她翻白眼,女人对她啐口水,人们不单单轻视她的肚子,更鄙视她的脑子,怀孕是丢人的事,更丢人的是不知道怀的是谁的。每当深夜,小镇的上空传出了悲怆的小提琴的旋律,那声音凄凉的,仿佛弦上滴下血来。渐渐地,人们发现上当了。她不说出那个人是在保护那个人,她的琴声表达了她对那个人和曾经存在的骨肉的思念之情。就这样过了十年,丁芳非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刚死了老婆的人,而这个人也行将就木,他被查出得了癌症。县城里的人开始同情丁芳非了,教育女儿时会说,千万不能上男人的当,一旦失了身,下场就像丁芳非一样,最终只能嫁个棺材瓤子。人们看见,丁芳非挽着那个棺材瓤子的胳膊出来散步,看太阳看月亮,因为棺材瓤子很快就连太阳和月亮都看不见了。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人们发现又上当了。得了癌症的人痊愈了,他们成了全县城最恩爱的情侣。于是人们往上追溯,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当初让丁芳非怀孕的那个人!全县城人民都被丁芳非骗了。

人们所说的那个棺材瓤子就是于子鱼的父亲。

丁芳非进了于家后,于子鱼刚考上了大学。这个女人一进家门,他就明白了。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至少有半辈子了,不然彼此不会积淀下那么深厚而妥帖的眼神。感情这个东西,像文物上的包浆,是日积月累起来的岁月的光芒。假期回来,三个人一起过日子,走的时候就不舍。丁芳非把于子鱼看成了两个角色的集合体,一个是他父亲年轻时代,一个是他们曾经有过的一个胎儿。她眼神里的光芒是依恋的娇宠的霸道的。于子鱼留着小分头,头缝在左边。于子鱼洗了头后,丁芳非就拿一把梳子,梳理于子鱼的头发,说,留在右边,留在右边好看。因为于子鱼的父亲年轻时头就留在右边,当然老了以后无所谓左边右边了,头发没有了。下了面条,她坚持要给两个男人拌面,用筷子边搅边吹着气,之后端到两个嘴跟前。于子鱼的父亲说,你让他自己动手,别侍候她。丁芳非就说,我现在不侍候他我老了他能侍候我?于子鱼毕业后又分配回来了。他说,芳非。丁芳非和他的父亲都让他管丁芳非叫芳非。他说,你这辈子图啥呢?丁芳非正在低头擦父子俩的皮鞋,她想也没想就说,图眼前的路呗。

于子鱼自行车驮着王二毛旦往乌兰牧骑走,突然马路上杀出一群人,追着一条狗。惊得王二毛旦抱住了于子鱼的腰。前一阵听说要打狗了,防疫站成立了打狗队,打狗队果然就出动了。王二毛旦说,你以后不用买猪肺子了。于子鱼说,我们家要死人了。

进了丁芳非的团长办公室,丁芳非站起来,拍了拍于子鱼的胳膊,绽出了满脸的笑纹。四十多岁的女人真是又暖人又风骚。每一次看到丁芳非,于子鱼都想,男人娶妻为什么不从女人四十岁开始呢?于子鱼把猪肉放在了丁芳非的桌子下面,丁芳非把自己的茶杯塞进于子鱼手里,下颌指了指身后的王二毛旦说,唱两嗓子吧。丁芳非以前说过,搞器乐的人和搞声乐的人气质不一样,器乐用的是骨骼,声乐用的是五脏。看来她看见王二毛旦的内脏了。王二毛旦不怯场,张开嘴就唱了《打金枝》和《种洋烟》。丁芳非满意地点头,说,再来段荤的。王二毛旦也没忸怩,来了两句《十八摸》。她对王二毛旦说,不要找什么老师,就按你现在的路子唱,按自己的理解和心情唱,千万不要模仿更不能造作。回去该干啥干啥,考试那天甩开嗓子就唱,就当你面对的是麦田不是观众,就行了。丁芳非又对于子鱼嘀咕着说,今年共招三个人,旗委书记和旗长打招呼的就有两个,实际只能招一个有业务实力的人。于子鱼说,旗长和旗委书记想安排人,那么多部门呢,咋还盯上乌兰牧骑?丁芳非压低声音说,这你就外行了。农村户口的人通过乌兰牧骑的考试,名正言顺地就有了事业编制,有了事业编制就可以转手调进另外的行政事业单位,没有乌兰牧骑这个踏板,农村户口的人咋能进了行政事业单位呢?于子鱼说,你看这个后生咋样?丁芳非说,不错,就看今年有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了。于子鱼说,他的表姐跟我很熟,多关照点,啊?

皆大欢喜。于子鱼又把王二毛旦驮在自行车上。小城镇就是这个好处,用不上半天工夫,想办的事想见的人,通通搞定。坐在后面的王二毛旦东张西望地说,县城多好啊。

县城这种地方,一般是热闹的。它不像乡村那么原生态,单调,没有底细,日复一日;也不像都市那么喧嚣,鲜艳,暗流涌动,急不可耐。但它兼有了二者的端倪,仿佛混血。大土大洋,像烩菜,像杂碎,五味十色杂陈。单说女人的妆扮,有的化妆成唐三彩,有的穿戴成兵马俑;天热的时候捂着,城府深厚。天冷的时候露着,没心没肺。县城,体现着乡村刚刚醒悟过来的潮流和都市厌倦了的时尚,是一个新陈代谢很快的地方。还有人们的口音,有的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地道土话,语不惊人死不休。仿佛所有的土话声音都是大的,说得掏心挖肺的;也有的把方言往普通话里拐,舌头卷巴成麻花,越小心越走调,最后邯郸学步,舌头找不着了。

碰到了于子鱼的一个熟人,他迎着笑脸说,干吗去?那人说,上街。于子鱼说,上街干吗去?那人说,啥也不干就上街。

去妮彩裁缝铺路过于子鱼的家,于子鱼看到他家的院子里围着许多人。于子鱼和王二毛旦挤进人群里,看见刘凤凰坐在院子里把狗头埋进自己的怀里。看到于子鱼,久别重逢似的,突然声嘶力竭地哭。原来打狗队要打狗,刘凤凰说先打我的头。于子鱼上前给打狗队长递了烟,再三协调,最后决定把狗送到农村乡下去,保证不回县城里来。打狗队的人就撤了。

谁把狗送走呢?就是身后这个树林子村的大后生。刘凤凰看了王二毛旦一眼,也同意把狗送走。但有个条件,必须于子鱼随这个后生一起去送狗。她是不信任这个后生,怕把她的狗卖了狗肉。于子鱼想,正好他可以到树林子村去采风,他去过很多乡村去收集民歌,就是没去过树林子村。

临行前,刘凤凰抽泣着把于子鱼拉进房子里,让他脱下裤子,涂了紫药水。她说,狗,狗。于子鱼说,狗知道了。刘凤凰说,我说的不是你。

王二毛旦赶着驴车拉着于子鱼和狗去树林子村。于子鱼说,不要惊动村干部,找一些会唱爬山调的人听听歌就行了。在村口迎接他们的是水眉。

水眉是一个粉嘟嘟的姑娘,嘴长得像一只石榴,老感觉在撒娇。

于子鱼憋着一泡尿,找地方解手。王二毛旦挨在水眉耳边说着什么,指指于子鱼,又指指县城的方向,应该在说考乌兰牧骑的事。水眉脸红扑扑的,一脸喜气,石榴嘴在王二毛旦的脸上亲了一口。

他们绕进村子,进了王二毛旦的家。王二毛旦的家是一排砖瓦房,看上去齐整。父母亲回河南老家去了,给他留下一院房子娶媳妇。把狗拴了,扔了吃的。狗东瞅瞅西看看,闻闻吃的,并不下嘴。这狗精着呢。

接下来,水眉叫了几个小媳妇,撸胳膊绾袖子,做饭。不一会就摆了一桌子的菜。村里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提着二胡,拿着笛子,有的还拎着板凳。二锅头一开,吃起来,唱起来。于子鱼赶紧掏出笔记本,记歌词。主唱的是一对亲家,男的憨呆,女的泼辣,他们的老伴正好都离世了,他们在儿女的撮合下搭伙过日子。他们站起来清嗓子的时候,年轻人就要求他们亲个嘴再唱。女的说,刚在家亲过。男的说回了家再亲。他们同时说的,大家就笑起来。

你把妹妹抱了个紧,白脸脸咬下个牙印印。

双手手抱住还不牢,趁早些熬上一锅胶。

房背后的沙蒿不要掏,那是咱二人的隐身草。

摸手捏脚浮皮草,不如和妹妹实做了。

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

想哥哥想得着了迷,端起饭碗碗寻不见个嘴。

这一夜于子鱼喝得烂醉,他被歌声激动得几次流下热泪。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挥着偏瘦的胳膊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民歌万岁。他的高深莫测让村里的人刮目相看。几个小媳妇上来搀扶他,趁机在他的脸蛋上屁股蛋子上大腿根子上乱摸,笑得花枝乱颤。

黎明前,在王二毛旦家的大炕上,他醒了,他是被一只手弄醒的。

他翻身起来说,谁?

一只手电筒亮了,照在一张脸上。那是水眉。

他下意识伸出手来在旁边摸衣服。

水眉说,你的衣服和我的衣服都从窗户上扔出去了。

于子鱼拉来被子盖住下身说,是我走错地方了吗?

水眉说,是我走错地方了。

于子鱼又拉了一下被子,有点心烦意乱。他在醉酒的时候,见不得一点荤腥,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

水眉说,是我给你脱了衣服,你的全身我都看见了,你的下身有一块黑痣,像一片紫药水。

于子鱼缩了一下身子,说,王二毛旦呢?

水眉说,他在隔壁。

于子鱼说,你拿我衣服来,我到隔壁去。

水眉按住他的双臂说,你如果看得起我,你就要了我。你不要我,我们谁都不要穿衣服。

于子鱼说,为什么?

水眉说,村里的嫂子们说了,女人第一次么,给谁也是给。城里女人都要用第一次换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只要你答应让王二毛旦考上乌兰牧骑,让我们成为城里人。这对于你和你的继母是举手之劳——

于子鱼裹了被子挪到床边,脚伸下去找鞋。

水眉跳下地,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身体,哽咽着说,你嫌弃我?你看我丑吗?不干净吗?

于子鱼说,是王二毛旦让你这么做的吗?

水眉哭了,说,不是,我非常爱他,他考上乌兰牧骑,我就嫁给他,我想做城里人。

于子鱼闪开水眉要找门出去,水眉突然放声大哭。

隔壁的王二毛旦听到动静跑过来,推开门,按开灯——赤条条的水眉双手捂着眼睛,哭着说,他欺负我。于子鱼愣怔着,他不知道所谓的欺负,是指他占有了她,还是指他嫌弃她。他看着王二毛旦,想从他脸上看出,他是同伙还是受害者。可王二毛旦趿着鞋手提着裤子,怔忡了片刻,突然转身走了。于子鱼不得不撵到王二毛旦后面说,我,离开家的时候,老婆在我的那个上面抹了紫药水,不信你看看。没说完,宿酒就从胃里涌出来,直喷向王二毛旦的后背。

于子鱼从院子里找他的衣服,就是没有了裤衩。胡乱把衣服套上,找他家的狗。地下扔着半截断绳,没有了狗。当他正要离开时,呼啦啦围上好几个人,都是昨天晚上唱民歌的时候见过的。他们不由分说,就把他打倒在地。于子鱼抱住脑袋,这只脑袋是尊贵的,学过哲学。这只脑袋时常思考着人与人之间能不能什么都不为只为了爱。他想辩解:我没有动水眉,我骨子里只有爱没有交易。不信你们看,出门前,我老婆在我那个上涂了紫药水。但是他疼得喘不上气来张不开嘴。正打在兴头上,一个人怒吼道,住手!他什么也没做,他根本看不起水眉那样的农村姑娘。说这话的人是王二毛旦。这句话招来了第二轮的毒打。于子鱼这才意识到,他挨打是因为他没要水眉,他要了水眉,他们就交易成功了,就不会挨打了。早知道这样,他不如要了水眉,他毕竟还没有尝过大姑娘的滋味。有一次醉酒后,他问他的同事,处女是啥样的。那个同事给他打了个比喻:气球,你见过吧,刚从商店买回来是啥样的,你知道吧。等吹上几次后,啥样的你也知道吧。其实就是这么点差别。他真不如要了水眉,至于条件,他和丁芳非对王二毛旦是认可的,他和丁芳非有办法让王二毛旦考上乌兰牧骑。他忍着疼抬起头绝望地说,两岔了。那些人说,你少打岔,你狗眼看人低,为什么看不上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反正你和我们村的姑娘一个炕上睡过了,你要不让王二毛旦考上乌兰牧骑,我们就让你身败名裂,让你顶风臭十里。

浑身伤痛的于子鱼跳上一辆中巴,一个小时就到了县城。因为星期天,大街上没什么人。他歪歪扭扭拐进自己家的巷子,院子里又有好多人。他看到他的老婆刘凤凰也进了巷子,可能是刚从娘家回来。

邻居看到他俩回来了,喊起来,哎呀你俩可回来了。人们让出一条道,于子鱼和刘凤凰同时看到,他家的狗身子吊在窗户外面,脑袋穿过窗玻璃插在窗户里边。玻璃碴子扎进狗脖子,狗已经死了。据目击者说,狗是凌晨时跑回来的,起先冲着家门叫唤,后来就撞门扑窗户。天亮以后,打狗队听到动静就围上来。狗一急,就想穿窗入室,它的狗头反复撞击窗子,直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刘凤凰没有哭。她打开门进了屋,端详着狗头。狗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血迹斑斑。刘凤凰好不容易把狗嘴里的东西撕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只内裤,其中一只是丈夫的。

埋了狗,死了心。刘凤凰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倒有几分一了百了的镇定。于子鱼开始怀念狗,比起狗壮烈回家的方式,他回家的方式是那么猥琐。于子鱼踅到床边,他浑身酸软,头脑胀痛,只想睡觉。可是他听到刘凤凰说,你还有脸睡觉?睡觉与脸有什么关系。他退下了裤子,钻进被子,他想睡觉。一个人想睡觉就像要死的人想咽气一样,没有人能挡得住。

他睡实了。跌进平安里。他舒适得甚至不想做一个梦。不知睡了多久,太阳像一只狗舌头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他动了动筋骨,钻心地疼。耻辱像耳光扇过来,他的脸腾地红了。

刘凤凰站在他面前了,她一身黑衣,脸沉得像一个寡妇。她伸出伶俐的右手,掀起他的被子,伴着一股凉风。

他们四目相对。

于子鱼下身的紫药水还在。

刘凤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子,握在手里。

于子鱼挪了挪屁股,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哲学家尼采说“没有比衰退的人更丑的了”。他脸上挤出一丝怪笑,不敢看刘凤凰手里的剪子。他转移目标地说,你如果是个牙医,你要用拔掉牙齿的方式治疗牙病吗?

刘凤凰说,少来文绉绉这一套,我就是上了你这个假孔老二的当了。你说,你给自己抹了几次紫药水?

于子鱼转了一下充了血的眼球。刘凤凰以为他跟别人做了后再抹上紫药水,她问他跟别人有过几次。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他还真没想过用这种办法糊弄刘凤凰。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有几下子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爱心里想——心里想那事儿要多美有多美,真做的时候,没意思。尤其是做完了,还后悔。

刘凤凰龇了龇牙,下了决心,剪刀逼在了于子鱼的心口上。她说,那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扔在马路上!

原来剪掉的是上面而不是下面,于子鱼松了口气,咧咧嘴说,算了吧。你的心也比我干净不到哪去。每一个人的心上都长着邪念,像每块地上都长着野草,像每个完美无瑕的身体里都装着屎和尿——

好了,快去做饭吧,我饿了。

刘凤凰张开剪刀,把两只罪恶的内裤咔嚓咔嚓,剪出庖丁解牛的声音。之后开始放声大哭——孩子都没有吃什么饭!狗啊,我的狗啊。刘凤凰摸着空袖管,哭得无比凄惨。

十来八天,于子鱼的身体就恢复了。原来他是那么年轻,新的细胞像雨后春笋般生长,他又是一个崭新的于子鱼了。乌兰牧骑开考了,他当然是重要的评委之一。他坐在评委席上,丁芳非的旁边。丁芳非手里玩弄着一支笔,乜眼看他,嘴角挂着知道了一个人底细的那种笑。于子鱼也报以相同的笑,谁不知道谁是谁呢?可是于子鱼远没有丁芳非笑的好,如果笑也是一种酒,那人家丁芳非用生活的真材实料酿造了多少年,那笑色香味俱全。他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屁股,把丹田里的一口气均成线缓缓放出来。唉,都是为了送那条狗,幸亏狗死了,目击者少了一个。而狗用死完成了一条狗的忠贞,它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从而达到了永垂不朽。而他无法继承狗的衣钵,也许就要不明不白地遗臭万年了。

于子鱼东张西望,想找到王二毛旦的影子。可是王二毛旦一直没有出现。该到王二毛旦出场了,工作人员反复叫着王二毛旦的名字。于子鱼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又没干什么,这张脸真让他气馁。这时,丁芳非把脸侧到他耳边说,只有把名声打个稀巴烂,才能活得身心自由——

就是说一个人把名声打碎了,才能达到无所顾忌的自由境界。这真是丁芳非的经验之谈。丁芳非是个实践者也是一个成功者。

直到考试结束,王二毛旦也没有出现,于子鱼还是舒了一口气。

晚上回家路过妮彩裁缝铺,还是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妮彩正在裁剪一条裤子,脸上是安详的笑。于子鱼从妮彩的脸上看不出与过去的不同。他尽量语气随意地说,王二毛旦咋没来考试呢?妮彩把一盘糖果向着于子鱼推了推,说,他和水眉结婚了。妮彩答非所问,于子鱼也就噤了声,看妮彩下剪子,嚓嚓嚓。没什么可说,于子鱼站起来要走。妮彩手下停了,抬起身子,手里弄着剪子。她垂下眼睛,放小声音说,你以后别来我这儿了,水眉说你看不起我们乡里人。于子鱼正要说话,妮彩接住话说,有病就上医院去看,光抹紫药水不管用。

于子鱼呵呵呵笑着,看看天,看看回家的路,跨上自行车。车轮子滚了几十圈家就到了,回家的路总是短。他躺在床上,一心一意睡觉。半夜醒来一次,肚子饿。摸了摸那半边床,空的。刘凤凰可能回娘家了,她的娘家就在肉联厂那边,肉联厂最便宜的肉是猪肺子。于子鱼已经不用再去买猪肺子了。他的脑子打了个滚儿又跌进睡眠里——他看见他老婆刘凤凰了,她穿了一件窗帘似的裙子,摸着隆起来的肚子,给他笑出雪白的牙齿。他记得好久没有和刘凤凰的身体重叠了,刘凤凰还逼着他,用一支试管取自己的精子,去医院做检查。于子鱼舍不得用自己的东西做什么狗屁化验,他的这个宝贝东西只有出于爱的时候才派用场。可他的大腿拧不过刘凤凰的一只胳膊。当时于子鱼看到狗正在他床边舔爪子,那时狗还活着,他就上去讨好它,他学着刘凤凰的动作,深情地摸着狗的下体,取了他要取的东西。那天医院里人很多,刘凤凰脸红扑扑的,充满了期待。化验的结果是,精子活性度很强。但是大夫检查了他的身体后说,性功能神经性紊乱。当时刘凤凰充满信心地说,没关系,有精子就行,至于神经慢慢调整。后来于子鱼就送狗去了,后来狗就用牙齿叼回来两只内裤,后来刘凤凰就回娘家了。——他看到刘凤凰摸肚子,于子鱼涎着脸皮说,孩子是我的吗?刘凤凰说,是不是你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是我的,这就行了。于子鱼脸胀红了,急赤白脸地说,我不想要别人的孩子。刘凤凰呵呵地笑着说,你利用了阳光空气和我一只手做出的食物光光鲜鲜地活着,可你就是舍不得一只精子让我怀个孩子,因为你怕被利用。你不尽义务,不想付出,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是个极度自私自利的人,连一条狗都不如。我的狗在临死之前给你留下几句话,你知道吗?于子鱼说,哦?你养着一条修正主义的狗吗?要死了还给别人提意见?刘凤凰冷笑着说,我的狗给你一句忠告,狗说:

“人和人在一起不能啥都不为,你为了我我为了你,才能彼此共存。但共存不是爱,爱需要共同的形态。比如,刘凤凰是冰,于子鱼是汽,你们共同变成水才会产生爱。也许你们眨眼之间就会变成水,也许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变成水,这是你们的缘分。你们人与人之间多半是两岔的,这缘于你们吝惜爱。殊不知爱是人和人之间的胶——人和狗之间其实倒是容易相通的,狗只想给人看家,人只想让狗看家,想法就这么单一就这么执著,所以人和狗彼此胶着——”

于子鱼惊得张大了嘴。他想分辩,爱了的人也是两岔的,比如妮彩,她认为不图她的身子才是爱;她以为我不要水眉是因为涂紫药水的地方有病——

于子鱼讪讪地从梦中出来,无聊至极。他趿了鞋到厨房找吃的,厨房里早已坚壁清野,耗子粪都没有一颗了。

到处蹭饭,三个月不知肉味。蹭到丁芳非那里,丁芳非嘲笑他说,男人区别于动物的最大特点是,嘴硬。于子鱼吃不好睡不着,脸都绿了。他一照镜子,一个蛤蟆。他鼓励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不为三顿饭折腰。有了这个理论基础,跨上自行车,去找刘凤凰。

自行车的轮子还是拐到了他家的狗下葬的地方。他在骨子里是在意这条狗的。

远远地看到刘凤凰站在一棵树桩子旁,神情肃穆。不知道多久没见了,刘凤凰突然风姿绰约——自恋的女人往往风姿绰约。那只树桩子也玉树临风,与旁边的女人相得益彰。树桩子下就是葬狗的地方。看到他来了,刘凤凰用仅有的一只胳膊,扶在树桩子上,身体整个俯下去。她想表现的也许是软弱和悲伤。从于子鱼的这个方向看,她的身体像一只根号。

她散发出了鱼香肉丝的味道。

于子鱼不能不承认,他是依恋这个女人的。依恋其实就是爱。

他走近她,他必须靠近她,这样才像一对夫妻。他必须把自己分成两岔,身子和想法。他的身子必须靠近她,为了婚姻,为了孩子,为了以后,以后得活着。人是靠身子活着的,有身子才会有想法。

他像另一只根号覆盖在那只根号上。

女人的裙子实在是人类进化的产物,它像天气,翻云覆雨。你不能说这不是快乐,它只能是豆芽的快乐,短是短一点,一点一点的短就是长了,就是一辈子。

刘凤凰大器晚成地说,你爱吃我做的饭是吗?

刘凤凰还是有一点进步了。她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可能是在住娘家期间,她的母亲或者她的姐妹对她言传身教。她们说,对于男人,想要萝卜的时候,就说想要箩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于子鱼爱吃刘凤凰做的饭,但谈不上爱她这个人。作为婚姻,爱不爱其实不是很关键的问题。很少有夫妻能达到水的质量,溶到一起分不开割不断。只要能同心同德地干一件事情就行了,比如过日子,比如生孩子。

刘凤凰又说,你爱我这个人吗?

于子鱼心头突然有点软。即使对一个不爱的人,一个女人,她声情并茂地问你,你能不虚与委蛇吗?

于子鱼喘着气说,你见过风吗?你没见过,但它每天都在刮。

刘凤凰说,你不要对别的女人刮风行吗?

于子鱼想到了别的女人,比如妮彩裁缝铺的妮彩,比如乌兰牧骑的丁芳非。他呻吟着说,她们就在那儿呢,就在风中呢。

想知道当初于子鱼听到一句什么话,决定娶刘凤凰的吗?

刘凤凰听到于子鱼唱“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时,恰到好处地说:“恶人没有歌。”

于子鱼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是哲学家尼采的一句话。他说,你还知道尼采啊?

刘凤凰一脸娇憨,说,知道,她是一个裁缝。

那是一个冬天空气清新的早晨,父亲要去给学生上早自习。在门口他几乎被什么东西绊倒。天还不怎么亮,父亲走出去又折回来,他想要是一捆柴火就好了,好拿回去生火。就这样父亲捡起了一个包袱。

父亲在母亲面前打开了这个包袱。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婴让这一对一直没有孩子的夫妇几乎掉下泪来。父母亲结婚三年母亲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那时候医院还没有设立不孕不育的专科,也许是父母亲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个私人的秘密。他们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城东的青蛙放个屁,城西的小河都会起涟漪。听老年人讲,这种情况只有在抱养一个孩子后才能引出后面的孩子来,成功的例子确实很多。这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心理疗法。怀不上孩子的夫妇由于心情急切,欲速则不达。殊不知这女人生孩子和老天下雨母鸡下蛋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抱养一个孩子后,身心放松了,夫妻生活无为而为,这自然的产物就应运而生了。夫妇俩也曾到医院的妇产科逡巡过,由于底气虚无功而返。回来之后就互相埋怨。你为什么不和大夫说说我们的意思呢?你为什么不说呢,要你是干啥的?这又不是什么丢人事儿你怕什么?不丢人你为什么不到大街上去宣传?你为什么不讲理呢?有什么理可讲,生不出孩子来就没道理。吵到青筋暴跳目眦欲裂时,双方会突然偃旗息鼓。在没有怀上孩子之前是绝对不能动气的。也许精子和卵子已经着床,只是妻子经期未到不得知晓。也许就在当天晚上他们会一举中的,一炮打响。无论哪种情况都不宜于生气。于是生性懦弱的父亲说,哎呀,今天天气真好。

包袱里没有任何字据,只有一块上好的丝绸布料。父母亲心照不宣地笑了。这个孩子很可能是下放右派的私生子。当地人家不可能有这样的布料。据说这样的孩子聪明,因为他们是激情洋溢忍无可忍的产物。父亲要出去买奶粉,母亲坚持先给孩子洗澡。父亲理解母亲的意思。用他们家的水和香皂经他们的双手洗过后才是一个全新的孩子,才是他家的孩子。果然母亲双手把孩子从香皂泡里舀出来说,我们有孩子了。

父亲说,给孩子取名招弟吧。母亲弧度很深地撇了下嘴唇。母亲对父亲一向是鄙夷的,虽然母亲是一个国营肉食店的营业员,可父亲的民办教师身份是被母亲手下的刀轻一下或重一下割到转正并调到县中学的。再比如过日子。锅里的菜总是油油水水的,坐在饭桌上,母亲会把一块肥肉很慷慨地夹进父亲的碗里。通常父亲是不表示什么谢意的,父亲是知识分子,纵使三个月不知肉味,也不好为一块肥肉折腰。父亲的不领情让母亲很是愤慨,当有人说父亲的气色很好时,母亲会说,都是党的阳光雨露滋润的。因此人们也说,蓝采和的女人,虽然是个卖肉的但思想觉悟高。

最终蓝绸子没有被叫做招弟而是叫做了蓝绸子。蓝绸子了解母亲的为人,即使是专门抱来用来招弟的,母亲也不会把这个事实张扬出去。况且蓝绸子不是他们抱来的,是他们收留的,抚养的。母亲在做一件好事的时候,最重要的意义是让别人领情,她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蓝绸子确实是不负众望的,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母亲怀孕了。

母亲气宇轩昂地呕吐,她的声音大得像美声演员在吊嗓子。每天早上蓝绸子被母亲怪异的声音惊醒,父亲总是把她重新摁进被窝里。整个童年蓝绸子总窝在父亲的腋窝里睡觉,他的腋毛软烘烘的夹杂着男人的味道。

母亲临产时正和父亲谈论一个非常哲学的命题,世界上到底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他们深情地对视,为他们能有如此高深的学问和高雅的情趣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趁阵痛消失的片刻,他们便奋不顾身地拥抱在一起。这是一次真情的拥抱,彼此出于欣赏和爱戴。在他们的一生中这是唯一的一次。一个响当当的儿子横空出世使他们才情大发。父亲处处体现着他农民出身的质朴,他说儿子的小名就叫鸡生吧。父亲有父亲的道理,一是为了纪念他们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哲学问题的思考,二是父亲本身对鸡就充满了崇拜。母鸡屁股一撅一只蛋,抱着蛋捂上一个月,呱呱叫的一窝小鸡,小鸡会很快长大,屁股们一撅一片蛋。那公鸡更是威武雄壮,毛主席都说雄鸡一唱天下白哩。听了父亲的话母亲又一次弧度很深地撇了下嘴唇说,你这不是骂人吗?本来是我生的怎么是鸡生的,人家管妓女才叫鸡呢。父亲说那就叫蛋生。母亲说,天哪我命苦,嫁一个农民三辈子翻不了身。你怎么除了鸡就是蛋。我们工人阶级就是要领导一切,这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使命这个词在当时是很新潮的,于是母亲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就在弟弟蓝骄子牙牙学语的时候,母亲迷上了样板戏。演出大部分是在露天剧场进行的,母亲坐在人群里忘我地鼓掌,晚上回来母亲的双手肿成两只猪爪。最终她把蓝骄子撂在了蓝绸子的后背上,她参加了毛泽东思想业余宣传队,她扮演起了李奶奶。她在肉案和戏台之间奔走,仿佛忘掉了她的命根子蓝骄子。后来蓝绸子想,母亲当初盼子心切,完全是叶公好龙。母亲要强,她只是不服气别的女人能做的事情她为什么做不了。争了这口气后她就万事大吉一劳永逸了。

母亲穿上了打补丁的大襟袄,头发上抹上大白粉,牙齿上粘上一片韭菜叶,李奶奶就上场了。蓝绸子不得不承认母亲是个天才,她虽然没有字正腔圆的唱腔,但是她有绝佳的模仿才能,她神闲气定,她投入万分,她底气十足,她把假戏几乎做成了真的。

那是一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我惦记着你爷爷,坐也坐不稳,睡也睡不着,在灯底下缝补衣裳。忽听得有人敲门,他叫着师娘你开门你快开门。我急忙把门开开,啊,急急忙忙走进一个人来。是谁?是你爹,就是你现在的亲爹。你爹他浑身是伤,左手提着这盏号志灯右手抱着一个孩子。一个末满周岁的孩子。这孩子不是别人就是你。你爹他含着眼泪站在我的面前,他说,我师傅和陈师兄都牺牲了,这孩子是革命的后代,你要把她抚养成人,继承革命。他叫着师娘呵师娘,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这就是您的亲孙女儿。那时候我就把你紧紧抱在怀里——

母亲在台上声泪俱下,台下一片唏嘘。人们不停地擤了鼻涕抹在自己的鞋底或膝头上。这个镇子上的人,文明一点的女人会随身带着手帕,以备不时之用。男人们擤鼻涕几乎都是一种姿势,姆指和食指捏着鼻子,四十五度冲着地皮,发出巨响,最后双手合在一起搓一搓。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了,会想方设法地送一块手帕。手帕成为定情物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买手帕不用布票。而母亲并不用资产阶级的手帕,她用男人的姿势处理分泌物,一派英姿飒爽。

那一段时间,天空是那么晴朗,人心是那么亢奋。她白天剁肉晚上上台,由于演得太投入,免不了耗神伤身,母亲明显瘦下来。于是上台之前,母亲从橱柜里抛出弟弟用过的尿布塞在自己的胸部和腰部。下陷的两腮让母亲束手无策,于是母亲对自己下了毒手,她甩开双臂往自己的腮帮子上刮巴掌,直到肿起来为止。演到换场的时候,毛泽东思想业余宣传队的队长就站在幕前大夸特夸“李奶奶”,她说母亲是真正的革命的李奶奶,她以革命人的宽阔胸怀收养了一个弃婴,要把她培养成革命的后代。这个革命的后代就在台下,站起来让大家看一看。

蓝绸子抱着弟弟蓝骄子正坐在台下,她看到人们转过头来搜寻着所谓的革命后代。弟弟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怎么摇晃也不醒。蓝绸子想把他举起来让大家看看,她的双臂又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宣传队长坚持让革命后代站起来。情急之下,蓝绸子在弟弟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弟弟号啕起来。就听得队长说,就是那个女孩子,抱着男孩的那个女孩子。她在毛泽东思想的哺育下茁壮成长起来了,她是一颗好苗子。

母亲红起来了,她上班的时候大家在肉案前排起了长队,为的是一睹她的尊容。有肉票的买上一块用她的手亲自剁下来的肉,深感荣幸。没有肉票的看看她剁肉的姿势也很满足。如果有人提议欢迎她唱一段,母亲就把围裙一系,砍刀一拿唱道:擦干了血迹埋葬了尸体又上战场——要和敌人算清账,血债要用血来偿。

在那种场合知道了自己身世的蓝绸子突然沉默起来。什么叫身世,简单地说,就是你从哪里来的,也就是一个人的出处。这么说来蓝绸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个生了她的女人很慷慨地把她扔在了一个地方,像一捆柴火。

蓝绸子是一个捡来的孩子,是一个弃婴。要不是母亲,她早变成了一堆白骨扔在荒野上。当然骨头没有现在大,因为她没有机会长大。母亲是她的恩人,是她让白骨变成了人,变成了蓝绸子。她没有像所有的丢失了父母或走失了血缘的孩子那样,渴望找到自己的父母。她永远不想见到他们,因为他们给了她与生俱来的耻辱。

吃饭的时候父亲往蓝绸子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蓝绸子眼皮也没抬就把肉扔到了饭桌上。父亲把那块肉夹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嘴里。他咀嚼出声音来,为的是不要让气氛太沉寂。蓝绸子的不说话,在父亲看来也没什么,因为父亲在家里几乎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缄默对他来说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学校的讲台上,他讲的是数学,他机械地说着代数和,他常常觉得那个说话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被刚刚从十八层地狱里揪出来的那个叫孔老二的人,像一条肉干戳在讲台上。但是肉干不会出汗,而他却为了讲清什么叫代数和满头大汗。他也偶然会笑一笑,他想起来勾股弦怎么就叫勾股弦。回到家里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不说话是最明智的选择。在一个家庭里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主动的一个是被动的,有人抢先占领了一个位置,剩下的就是另一个人的。老婆对他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这是政治决定的,他手里拿的是笔,老婆手里拿的是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对他的女儿是充满温情的,他看她的时候眼神是那么安逸,他看着她小树苗一样一点点长高,叫他爸爸的时候他心里痒痒,他想亲她一下,靠近她的时候,他放弃了这个决定,他只用他的鼻子嗅了嗅她的口气,一股青苹果的味道。他欣喜女儿和他一样的不爱说话,他喜欢女儿垂着眼睑好像在想着什么,他喜欢他叫蓝绸子的时候,蓝绸子抬起眼睛看着他,她半张着嘴露着细碎的牙齿不说话。

当他意识到蓝绸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在蓝绸子面前他感到羞愧或者说羞涩起来。他不敢看蓝绸子的眼睛,仿佛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是他的一种过错或者是他的一个预谋。

蓝绸子对于自己不是母亲的女儿竟有几分庆幸,当然母亲也没把这所谓儿女情长的事情当回事。她以一种私下里的悲天悯人的口气对蓝绸子说,幸亏你到了我们的家庭里,不然的话你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接着她从一只棕树皮的箱包里甩出一件丝绸料子,在蓝绸子的胸前瑟瑟抖动着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工人阶级的家里哪有这种东西。母亲的手碰到了蓝绸子的前胸,她的乳房刚刚开始发育,一触就会钻心地疼。她皱了一下眉头走开了,而母亲不屈不挠地追上她说,这叫丝绸,什么叫丝绸你知道吗?就是蚕吐出的丝,蚕是动物,是有生命的,人把它穿在自己的身上,这不是一种剥削吗?棉布才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本质,是劳动人民用汗水浇灌出的棉花,用工人阶级的双手纺织的,它是最温暖最可靠的。所以国家印了布票供我们无产阶级使用。蓝绸子说,那你怎么还把我的名字取成绸子。母亲怔忡了片刻说,工人阶级也是讲人情的,他们毕竟生了你,用他们留给你的礼物纪念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了。接着又说,叫这个名字有一个好处,你要牢牢记住在你身上的资产阶级的烙印,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接着母亲找出一些染料,把丝绸扔进染缸时,母亲稍微迟疑了一下,也许出于女人的本性,她也有点舍不得。她把这块纯色的丝绸料子染成了红色的,她在上面庄严地绣上“忠”字。母亲对于旧世界的改造不放过一块布料。她喊父亲过来看她的杰作。父亲说了一个成语:化腐朽为神奇。蓝绸子看不出父亲是出于欣赏还是出于讽刺或者是妥协,她盯着父亲的眼睛看,父亲手中批改作业的红钢笔就掉在了地上。

蓝绸子穿着花布衣服上完了小学,可以说她度过了衣食无忧的童年。母亲总让她穿得干干净净的,她说你是革命的后代,不要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母亲说这话的感觉好像她就是社会主义。在穿衣服上母亲总是向着蓝绸子,那时学校搞演出活动,都要求学生穿白衬衫蓝裤子。蓝绸子的白衬衫是用商店里买来的白棉布做的。弟弟的白衬衫是用化肥包装袋做的。母亲找来两只化肥包装袋,在碱水里一遍遍地搓洗,弟弟衬衫的后背上总有隐隐约约的“株式会社”的字样。母亲晚上演出结束,团里会给演员发一只油饼,母亲舍不得吃,晚上回来就把半拉油饼放在蓝绸子枕头上,用马粪纸包着,油渍渍的。后来大街上出现了不穿棉布的人,那就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的确良的出现。随即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走进了他们的家里。

一个有了激情的女人是漂亮的。母亲身穿打补丁的粗麻衣服坐在忆苦思甜大会的会台上,大家顿时鸦雀无声。她梳着柯湘头,眼睛炯炯有神,她昂头挺胸,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人们不难发现这个操刀卖肉的女人几年的工夫就被毛泽东思想滋润得有声有色了。她甩一下柯湘头,以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语调说,我是一名新中国的妇女,我要讲一讲我们新一代妇女是怎样在毛泽东思想的领导下扬眉吐气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团结起来,参加生产和政治活动,改善妇女的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有组织地调剂劳动力和推动妇女参加生产。下面有人发问说,什么叫劳动力。母亲说,就是劳动的时候要卖力,卖死力死卖力。由于这一段语录大家不太熟悉,母亲的学问和思想境界更加让人们刮目相看。对接了人们赞许的目光,母亲兴奋起来。她提高声音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了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社会,发动广大的妇女群众参加生产活动,具有积极的意义。在生产中必须实现男女同工同酬。真正的男女平等,只有在整个社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才能实现。旧社会,我们妇女的头上顶着四座大山,除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还有夫权主义。旧社会,男人把我们当褥子铺,新社会我们要把男人当被子盖。下面的人笑起来,大家左顾右盼地找母亲的丈夫蓝采和。父亲仓皇地站起来绕开人群往出走。会场上横着许多椽子供人们坐,父亲被一根椽子绊了个四脚朝天。会场上一阵大乱。母亲站起来一挥手说,林彪笑话(效法)孔老二磕打妇女(克己复礼),我们坚决不答应。

父亲这一跤摔得的确是不识时务,母亲因此不依不饶。

你想用自绝于人民的方式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吗?

你专政的又不是我我对抗什么,我要是想对抗,我就上台把你对抗下去。

你这个臭老九,你还敢上台颠覆我。说着母亲把父亲的教案撕个粉碎。她夺过父亲的钢笔掼在地上一脚踏上去。这是一支劣质钢笔,经母亲的一踹,鲜红的钢笔水喷溅出来射了母亲一脸。母亲说,你这样满肚子黑水的人就不配用红钢笔水。红,在那个年代代表一种质地。

晚上父亲就挤在蓝绸子和弟弟的床上睡。母亲演出回来后,把一只油饼掰开分别放在蓝绸子和弟弟的枕头上,她拽起父亲说,走,过去你压迫了我那么久现在想一躲了之没那么便宜。父亲站了起来。蓝绸子闭着眼睛想,父亲肯定会给母亲一个耳光的,她等待着那个石破天惊的声音。但是蓝绸子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父亲抱起自己的枕头走了。

蓝绸子每夜都可以听到母亲的喘息声。她浑身一阵发热一阵发冷,她扭动着身体,充满了对身体的厌恶和渴望。终于她忍无可忍,她把父母床底下的一只硕大的老鼠夹偷偷地移到了床上的一个拐角里。终于在一个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夜晚,蓝绸子如期听到了一声惨叫。不太理想的一点是,夹断脚趾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

父亲在蓝绸子面前一瘸一拐地走着,他不看她也不说话。母亲的眼睛一直瞪着蓝绸子,但是蓝绸子不看她也不说话。不久父亲的脚就痊愈了,可是在母亲每晚的抱怨声中,蓝绸子听出来,父亲受伤的不仅仅是脚。

就这样在母亲的焦躁不安中,一个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的男知青走进蓝绸子的家里。他是一个北京知青,由于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被调到县艺校当老师。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时借他来给报幕。他的声音很好听,一说话就笑,牙齿洁白整齐得像是假的。母亲说他虽然才24岁但已经扎根六年了。他说过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到了县城要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请母亲对他多加指教。之后他笑,露出好看的牙齿。母亲看上去很兴奋,她把蓝绸子叫出来给他添水,看到蓝绸子他非常吃惊,他说这是你的女儿吗?你女儿的气质与众不同,你为什么不让她学习舞蹈呢?这时母亲把蓝绸子拽过来端详了一阵说,你别说这丫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就是面黄肌瘦的发育得不太好。蓝绸子听到发育两个字非常刺耳,她抬起头瞪了母亲一眼走开了。

蓝绸子在心里管他叫“的确良”。蓝绸子这一年12岁,她知道的确良比她大一倍。的确良成了他们家庭里的朋友。他来的时候给家里带一包肉松,吃饭时他用自己的筷子把肉松拌进蓝绸子的米饭里。蓝绸子一点一点嘬着吃,她不知道这又甜又咸又香又酥的东西是用什么做的。她想问问他,但她不知道该叫他老师还是叫叔叔。这时母亲就说话了,绸子你快点吃,长嘴是干什么的,话不会说饭也不会吃啦,和你爸一个样,夜壶还有个嘴呢。蓝绸子噙着一口饭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想哭。的确良打断母亲的话说,女孩子文静一点好,蓝绸子你慢慢吃。艺校马上要招生,你到艺校当舞蹈演员好不好。蓝绸子垂着眼睛点点头。的确良说,我还没听绸子说过话呢,绸子说话的声音一定很好听。的确良走的时候,母亲给他手里塞一包红糖,母亲说这是古巴糖,她托人买的。蓝绸子知道这糖是怎么来的。母亲让她和弟弟到副食品商店的后院捡红糖的包装袋。回到家把草编包装袋翻过来,每一只袋子可以刮下来一碗红糖。

接着蓝绸子交了5毛钱的报名费报考艺校。的确良是考官。他让蓝绸子劈了个叉,下了个腰,跳了一段《北风吹》,又唱了一段“我是公社小社员”,蓝绸子就被录取了。这样蓝绸子每天都可以见到的确良。他指导她练功,她的腿放在平衡木上,他的手就压在她的脚背上。他的手是修长的,手背上有分布整齐的汗毛孔。他用一只手托着蓝绸子的后背练习下腰。脑袋几乎着地的蓝绸子倒过来看他,看到他的睫毛扇子一般抖动着。一有闪失他就把她捞起来,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树根一般苦腥的味道。排练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时,蓝绸子先在他的双手间旋转。她的身体像一匹丝绸在他的手心舒展、折叠、收紧或摊开。他用手擦擦她额上的汗说,注意表情,深情一点,挺胸抬头,脸像太阳一样徐徐升起来。

除了练功和排练,他们也要参加一些社会劳动,比如挖防空洞,种树,扣土坯盖校舍。种蓖麻的时候,他挖坑,蓝绸子点籽。蓝绸子问,蓖麻有什么用途。的确良把铁锨插在地上,从蓝绸子的衣襟里捡一只蓖麻籽用牙齿嗑开,两只手心对着一挤,他抓过蓝绸子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揉搓着说,蓖麻油的用处可大了,可以做润滑油还可以做泻药。蓝绸子的手立刻润泽起来。他说,你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舞蹈演员的手比脸还要重要。晚上他也拉着她的手送她回家,他们经常不说一句话。他对蓝绸子的母亲说,蓝绸子最大的优点是不说话,嘴上不说,就可以用肢体来展示。光嘴说了,身体语言就会贫乏。母亲听了这话还是撇了嘴。等老师走后,她动静很大地从蓝绸子的身边擦过去,对着正在吃手指的弟弟说,不叫的狗才会咬人呢。

那是一个可以一夜走红也可以顷刻覆灭的年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一两年。马上有更好的演员粉墨登场,母亲黯淡下来。但是母亲不甘寂寞,他的热情又被别的事情点燃了。她开始张罗着给的确良介绍对象,她说要想扎根一辈子,必须在当地成家,让子孙后代深深地扎根。

那一阵全国都在闹地震,每家的院子里搭起了抗震棚。母亲给的确良介绍过播音员、护士,还有革委会副主任。晚上蓝绸子在家里缝练功鞋,母亲让的确良和女人们在她家的地震棚里轮番见面,蓝绸子可以听到母亲欣悦的笑声。他想象老师腼腆地笑着,露出好看的牙齿。她想象那些女人有的像白骨精,有的像蝴蝶迷。接下来,蓝绸子不再和老师说一句话,她不停地大跳,直到身体稀泥一样委地。一天,全县要进行战备演习,拉响警报的时候,蓝绸子正在平衡木上吊着。老师冲进来把她从平衡木上撸下来,拉起她的手往防空洞里跑。他们七拐八拐地钻进一个偏洞里,两个人呼呼地喘着气。洞里又潮又黑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蹲在地上,听着对方的呼吸。等了好一会儿,还听不到解除警报响起。老师伸出手来拉起蓝绸子让她坐在他的腿上说,地上太潮。蓝绸子坐在这个男人的腿上,一个比她大一倍的一个牙齿很好看的男人。她全身的骨骼在发抖,她全身的血液在奔突,血液撞击着骨骼像海浪拍打着岸。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想说话,她想妥协,她想对他说,你等我长大不行吗你等我长大不行吗?可是警报响起了,警报解除了。老师拉起蓝绸子的手说,走。

蓝绸子在攒钱,一分一分地攒,攒到七分的时候她等不及了。她跟父亲要了一斤全国粮票说要换瓜子吃。她把这一斤全国粮票卖了五分钱,她到商店买了一斤煤油。晚上她和父亲弟弟睡在床上,听得母亲从地震棚里发出的嘎嘎的笑声。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腾起冲天的火光。只听得女人们像老鼠一样叫起来,还有一个声音是老师的,他用很大的声音喊,绸子呢绸子在哪儿?父亲跳起来要出去,蓝绸子扑到父亲的怀里哈哈笑着,她说爸爸我们睡觉。

母亲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她把蓝绸子的衣服扒光,把床上的被子褥子拿走,不留一根布丝儿,让蓝绸子赤条条地在地上站着。蓝绸子听到门口父母亲撕打的声音,一定是父亲要送衣服来母亲不让。蓝绸子冲出去了。死都不怕还怕一丝不挂吗?她拨开在门口纠缠的父母亲向外面跑去。她要去找她的老师,她要对老师说,你要等我长大你一定要等我长大啊。她的脸面向黑漆漆的天,嘴里发出呵呵的怪异的声音。母亲尖叫一声追出来,她张开一条床单扑向蓝绸子,就这样两个女人滚进一摊积水里。

蓝绸子等待着,她不知道母亲还会怎么发落她。后来的几天,一家人若无其事地过日子,母亲好像忘了发生过的事情,她把她的旧衣服改了一下给蓝绸子穿上,还托去大寨参观的人买了一只墨绿色的发夹送给了蓝绸子。母亲放过了蓝绸子,但她不放过父亲。晚上她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折磨父亲,她听到父亲在哀求什么。她希望父亲像狮子一样跳起来,可父亲始终没有。为了终止父亲的委屈,她一脚把睡在她身边的弟弟踢下了床。弟弟号啕起来,母亲奔过来,蓝绸子看到她胸前的两只口袋煽风点火般地晃动着。想到自己以后也会是这个样子,她有说不出的绝望和悲哀。

弟弟第二天就开始发烧,几天后,他们发现弟弟的一条腿不会动了。弟弟得了脊髓灰质炎就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蓝绸子不知道弟弟的病是不是与自己的那一脚有关。只是从此她更不爱说话了。偶然自言自语一句什么,她把自己吓一跳。

蓝绸子把弟弟背在后背上。弟弟上学放学都是她接送。弟弟除了一条腿别的地方发育得都很快。他几乎和蓝绸子一样高,他趴在蓝绸子的后背上,一条腿拖在地上。他们像一对连体人经常走在大街上,大家都说,蓝采和夫妇捡的这个女儿值当。

夕阳落山的时候,蓝绸子拖着弟弟慢慢地往家走。弟弟叫了一声姐姐,蓝绸子应了。弟弟又叫了一声姐姐,蓝绸子也应了。可弟弟突然张开嘴撕咬蓝绸子的后颈,他的口水和眼泪黏糊糊地沾了蓝绸子一脖子。蓝绸子把他撂在地上,自顾往前走。走了几十步她回过头来,弟弟蜷缩在地上,脑袋窝在裤裆里。蓝绸子折回来,拽着他的双手把他搭在自己的后背上。

后来弟弟恢复得可以自己走路了,但是他依赖蓝绸子的后背,看不到姐姐的后背他就心慌。

蓝绸子说,弟弟啊,你要给姐姐争口气。她讲了一通关于残疾人身残志不残的大道理。

弟弟说,谁说我是残疾人,只要我不离开姐姐我们就有三条健康的腿,别人有吗?

蓝绸子说,你不能总不离开姐姐呀。

弟弟说,我就不离开姐姐,我长大以后要和姐姐结婚。

姐姐甩开弟弟说,我是你姐姐我们怎么能结婚。

弟弟得意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蓝绸子再一次把弟弟踹到床底下。她在他那条瘫痪了的腿上使劲踢。那条腿软塌塌的,被踢得像一根麻花扭来扭去。踢累了,蓝绸子就坐下来喘息。可是弟弟不哭,他爬起来跌在姐姐的后背上。蓝绸子再一次把他撂下去,踹他另一条腿,弟弟再一次爬起来。三番五次直到彼此精疲力竭。蓝绸子放声大哭起来,她把弟弟拽到面前,揪着他的头发说,弟弟啊你就不能给姐姐争口气吗?姐姐这么亲你,你就不能给姐姐争口气吗?弟弟被拽得龇牙咧嘴,但他还是对姐姐笑了一笑说,我不离开姐姐给姐姐争口气。

蓝绸子意料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毛主席去世了。县城里的人们被提前通知到广场上听广播。哀乐响起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大放悲声。试想几千人同时捶胸顿足地号啕,没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才怪,有几个神经脆弱的被吓得昏死过去。

正赶上中秋节,家里烙了月饼。弟弟说,姐姐我能吃一个月饼吗?姐姐把月饼塞进弟弟的手里。弟弟说,毛主席是天上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逝世了,明天早上太阳就不出来了吗?

事情出在开追悼会的那一天。广场上有近万人肃立着听悼词。弟弟站在一个女同学的后面,这个女同学是他的班长,平时对他很严厉。这个女同学一直在高一声低一声地抽噎着哭,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放了个屁。首先弟弟笑了出来,紧跟着几个同学也笑了起来。老师过来拽着弟弟的耳朵把他拉到了场外。

在广场的一个僻静处有一个厕所,弟弟就被罚站在厕所旁边的一堵土墙后面。老师一走,他就蹲下来晒太阳。他奇怪那么多人站在广场上怎么就没人上厕所。他纳闷儿着昏昏欲睡。他打了一个盹儿醒来,正好看到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姑娘走进女厕所。他环视周围没有一个人向厕所走来,于是他蹿了起来——

蓝绸子后来分析事情可能是这样的:那个穿花衣服的男孩儿是蓄谋已久的,很可能不是首次这样做,他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到女厕所寻找机会,有人发现他是男的就佯装走错了厕所。这次他突然受到一个同类的袭击。他们扭打起来。惊动了外面的人以后,花衣服说这小子企图强奸他,他只是走错了厕所,他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不知道这是女厕所吃了没文化的亏了。公安人员把他们抓回去,弟弟的犯罪动机无疑,可花衣服穿着花衣服进女厕所也不能算是什么好东西,各打五十大板,两个少年被送进了少年劳教队。

紧接着是大快人心日,“粉碎四人帮”。中国要拨乱反正,蓝绸子的家庭也要阴阳大裂变。首先是父亲在科学的春天里揭竿而起,他卷起自己的行李搬到学校去住。国家决定恢复高考制度,父亲担任了高中的数学老师。母亲呢,她坚持一贯的果断和决绝,她屹立在肉案前对着一块五花肉说,什么样的运动我没见过,这一点小风浪想把老娘掀翻过?牛蹄窝里能呛死人吗?真是蚍蜉撼树谈何易!她从腰里解下油渍渍的大围裙朝窗户扔出去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豆芽下饭,哼,多大的一碟菜。正好有人来买肉,她操起板刀剁下一块带骨肉说,这是一斤,不信你称称。对人民群众和蔼可亲,这是我的阶级觉悟。一刀下去说一斤不九两,这是我的业务水平,不服气怎么着?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蓝绸子想起母亲这个人的时候,逐渐有了一种认识,母亲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母亲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地和父亲办了离婚手续。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包北京杂拌儿散给熟人,她说结婚的时候连糖都买不起,现在给大家补上。不出三个月她就和一个平反的右派结为秦晋。她用组织补发给右派的三千元钱办了一个体面的婚宴。在国营食堂三十元钱的酒席包了五桌,当时最有名的一道菜是鱼香肉丝。大家第一次听说这个菜名,只是吃完了还没找着鱼,于是便愤愤然,说这是什么国营食堂,竟敢对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相结合的崭新夫妻偷工减料。母亲一高兴,就为自己的新房拟了一副对联:拨乱反正春风来,吹得梅花二度开。崭新的婚姻给母亲注入了更加新鲜的血液,她生活得更加意气风发。母亲这一辈子就没闲着,改革开放之后,母亲承包了肉食店,迅速发家。继而母亲办肉联厂,打响了“香一刀”的熟肉制品品牌。后来她又办厨师学校、搞服装、囤积羊绒、倒铝锭,哪儿热闹她往哪儿扎。类似慈善啊传销啊,什么时髦事她都会尝个鲜。她活得越来越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记得哪一位外国人说过,大概意思是,如果大街上剩下最后一位革命者,那一定是一个女人。她回忆她的大半生的时候,对她唱样板戏的那段时光充满了怀念。她满脸熠熠生辉地说,那段日子肚子扁了一点,但人活得精神,活得有自尊,那才叫真正的生活。十年浩劫,我浩劫谁啦?我勤勤恳恳地卖肉,认认真真地唱戏。我抚养了捡来的孩子蓝绸子,我一心一意把她培养成了优秀的舞蹈演员,我在她的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以至于我忽略了对我亲生儿子的教育。无论对社会还是对家庭我只有这一点过错。我不像某某革委会副主任,她手里有人命。

母亲所说的革委会副主任,就是由母亲介绍成为老师妻子的那个女人。

蓝绸子不得不承认革委会副主任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或者说是一个有古典韵味的美人。她不说话的时候,像一件瓷器,流水似的肩头,美丽但不惑人。但是她站起来,说话,动作,英姿飒爽得让人窒息。蓝绸子不知道一件青花瓷怎么同时又是一面铜锣。在她没有成为老师的妻子之前,蓝绸子见过她两次。一次是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怀孕的妻子跳了蓄水池。蓝绸子背着弟弟去看热闹。她看到革委会副主任站在蓄水池边上,指手画脚地让人们打捞。尸体拖上来了,她上去掰尸体的手。她弯着腰撅着腚要掰开尸体的两只手掌。她把尸体的两只空空如也的手掌分别踢了一脚说,她是攥着一颗子弹自绝于人民的,给我捞,把那只对准人民的反革命的子弹给我捞上来。结果群众捞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着那枚子弹,在打捞的过程中又死了一个人。第二次是在一个塌方事故的现场。学生们在挖防空洞的时候发生了塌方,一个学生压在了土方下面。等大家把他扒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一只馅饼。他的母亲跪在这只馅饼前,不说话不流泪甚至不眨眼。突然她长嗥一声,捧起他儿子的血就往嘴里塞。她吞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吞咽着。所有围观的人都骇呆了,只有弟弟从蓝绸子的背上滑下来,他哈哈大笑着说,活该,活该,他抢过我的黄军帽,他活该。蓝绸子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弟弟的头发,把他的脸摁进土堆里。这时人们闪开了一条道,革委会副主任走了过来。她对着喋血的母亲说,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那位母亲缓缓地抬起头来,她血红的眼睛看定革委会副主任,她跃起来,扑上去,她从革委会副主任的肩头活活撕下一块肉来。

父母亲最后分开时,弟弟劳教一年期满回到家里。对两个孩子的所属问题采取了民主表态自由选择的方法。蓝绸子说她想和父亲一起生活,她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似乎是母亲早已料到的,她的眼睛放在弟弟的身上。母亲想不到的是弟弟跳了起来,他扑向姐姐连哭带打,他说姐姐是王连举背叛了他。他要和姐姐在一起,姐姐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这个打击对于母亲是非同小可的,她伸出手来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她说她吃力不讨好,她瞎了她自己的狗眼,她养肥的三个人都想蹲在她的脖子上拉屎。她拉出一条床单一条一条地撕碎,她要结成绳子上吊。最后的决定是,弟弟留在母亲这边,蓝绸子每个星期天到母亲这边来照顾弟弟。

蓝绸子和父亲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搬到学校去住了。原因是蓝绸子在父亲的抽屉里发现了自己的一条内裤。看到蓝绸子在收拾东西,父亲木讷地戳在蓝绸子的后面。蓝绸子走出去,他追过来,往蓝绸子的马桶袋里塞了一包东西。父亲给蓝绸子塞的是一包药棉,当时蓝绸子不明白,这药棉有什么用。后来到了省城,她才知道城里讲究一点的女孩子用药棉做经期的护垫。

老师从艺校调到县文化馆时没有和蓝绸子打招呼,他送了蓝绸子一本《新华字典》就走了。蓝绸子看到《新华字典》的第一个字是“阿”,她抬起头来,看到老师走到了门口,他上身穿着的确良衬衫,下身穿着铁灰色的涤卡裤子,他的肩膀一只比另一只稍微低一些,他伸出他修长的手开门。蓝绸子对着老师的背影张开嘴只“啊”了一声。老师走出了门外,老师马上就会消失。蓝绸子冲了出去,她一定要告诉老师一句话,一定要告诉,就现在。她一头撞在了一个正破门而入的男孩子的身上。这个男孩子后来成了蓝绸子的丈夫。这个男孩子一口气跟蓝绸子说了很多话,好像是说他借到《苦菜花》,问蓝绸子想不想看。还说了门卫张头是不是《红石口》里的特务,微型电台装在酒糟鼻子里。他说得很高兴,笑得弯下了腰。蓝绸子真的没太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对老师的渐走渐远充满了懊丧。她兀自走出去,听到男孩子在后面喊。他说,蓝绸子,你耳朵怎么那么红啊。

这是她的一个毛病,心里一紧张,两只耳朵就通红。后来娶她的那个男人在新婚之夜告诉她,他最喜欢她梅花一样的小耳朵。那是一个矫情的男人,他把一些美好的东西善意地夸大,他为自己煽动起了一个虚幻的氛围,信以为真。气球吹到一定程度就会破灭。他开始抱怨生活的不真实。

她一直走到铁路边上,坐在一只枕木上。听着火车远远地喘着气过来。这是包兰铁路线上很重要的一段线路,是复线。奇怪的是火车咆哮着总在另一条线上驰过,只是蒸汽打湿了她的脸。夜幕四合的时候,她听到全镇子的人都在喊她的名字。没想到她在这个镇子上这么重要。火车道的南面就是黄河的支流二黄河,她想等正开过的一辆火车过去,她就往二黄河跑。每年夏天二黄河都要淹死镇子上的两三个孩子。紧接着她看到一个人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面口袋一样砸在了她的身上。虚弱的父亲昏死过去。

那一段时间,母亲穿了一件紫黑相间的格子呢上衣。当时这种上衣很流行,最有特色的是衣服口袋,口袋的面料是斜格的,双层。母亲穿着这件衣服,在马不停蹄地缝制两套被褥。她的心情好极了,她嘴里哼着当时总结“文革”成果的一首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革命大字报烈呀么烈火烧,胜利歌声冲云霄。七亿人民跟着毛主席,红色江山牢又牢。”她穿针的时候就停下来,她眯着眼睛神情痴迷。看到蓝绸子背对着她在给弟弟洗白球鞋,她想起来,蓝绸子已经好久没跟她说话了。她叫了一声蓝绸子,蓝绸子没动静。为了调整气氛,她自顾自地给蓝绸子讲了一个故事。从前呀,娘缝被子女儿和面,女儿说水多了娘说加面,女儿说面多了,娘说加水,女儿说盆里放不下了,娘说你这个该死的,要不是我被缝到被子里非揍你一顿不可。说完母亲爽朗地笑,笑完看到蓝绸子还没什么反应,她叹了一口气说,给瞎骡子喂草,不领情啊。

母亲缝了一对鸳鸯戏水的缎子棉被,蓝绸子知道老师要结婚了。一对新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被子。

不久蓝绸子考入省艺术学院,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充满了眷恋。临走之前,她到父亲的单身宿舍,给父亲整理了房间。父亲不到五十岁就白了头驼了背,父女俩依然不说什么话,他们好像都没有对视一下。在蓝绸子的安排下,一家四口加上母亲的现任丈夫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父亲不说话,母亲找话说,弟弟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红烧肉和白米饭,只要嘴里有空隙他就要说话,他说,姐姐,西哈奴克亲王老来咱们中国,他吃饭不知道要不要粮票。右派看上去很儒雅,他是搞五号病研究的,在全国都小有名气了。母亲向他示意了一下,他就站起身来。他从家里的那只棕树皮箱子里拿出一块丝绸面料。右派手里的这块料子和十几年前母亲从这只箱子里扯出来的那块料子一模一样,当时母亲把它摁到红色染料里,后来绣上了金黄色的“忠”字。这时蓝绸子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跟自己的身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看到母亲的表情异常亲切,她看到父亲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绝望地抖动着。蓝绸子拒绝了这块面料。她扶起父亲说,爸爸,我们回家去。

对了,蓝绸子还见到了她的老师。本来,那一对鸳鸯戏水的缎子棉被从她家消失后,蓝绸子的心就沉到了脚心底。但是当她要离开这个县城的时候,她的迷恋又一夜之间浮出水面。

她在老师有可能出现的一个地方来回走动。她假装看海报或者喝汽水,实在太累了,就靠着一只邮箱坐下来。她闭上眼睛,就有一个梦向她盖过来——老师躺在一只担架上,他闭着眼睛。他在发烧,他昏迷着。蓝绸子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手上便沾满了淋漓的鲜血。蓝绸子感到自己的眼泪纷纷落下来,砸得自己全身疼痛。她睁开眼,下雨了。雨幕中,她看到有两个人朝她的方向走过来。老师把一只挎包搭在旁边的那个女人的头上,他们向她走过来。一瞬间,蓝绸子想伏下脸去避开。但是她站起来了,她必须站起来迎上去。那两个低着头赶路的人差点撞到蓝绸子的身上。老师愣怔了片刻,露出很好看的牙齿,他说,这不是蓝绸子吗,蓝绸子长大了。是的,他们已经有几年没见面了,蓝绸子长大了,她十六岁了。老师比她大一倍。在蓝绸子的心里老师永远比她大一倍。其实老师比她大十二岁,但到最后的最后,蓝绸子还是认为老师比她大一倍。蓝绸子伸出手来,她想摸一摸老师的脸。老师接过了她的手,他以为这个长成大姑娘的蓝绸子要跟他礼节性地握手,他握紧了蓝绸子的手。蓝绸子知道这只手的手背上有排列细致的汗毛孔,这只手拉着她的手送她回家,这只手多少次抓着她的手让她练大跳。可是这只手听不懂蓝绸子想要对他说的话。蓝绸子把手抽出来了,她把手心里的一粒蓖麻籽留在了老师的手心里。她走了。她急匆匆地穿过马路,一个拐弯处她摔倒了,她喊了一声什么,她自己也没有听清楚。

和所有的女人一样,蓝绸子在青春鼎盛时成了一个男人的妻子。这个男人和她一起从县城考到省城。工作后,蓝绸子继续做舞蹈演员,他搞服装设计。他们走入婚姻实属不易,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有点珍惜。当初丈夫要对付的男人很多,最顽固的势力是蓝绸子的弟弟蓝骄子。

弟弟劳教期满后在社会上闲逛了几年,正想着再找不着饭吃就继续犯事,重返监狱里混个肚子。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他撬开医药公司的仓库想偷点桂圆肉吃吃。没想到冤家路窄,他又碰到了那个当年在做案的厕所里与他狭路相逢的那个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们像几年前那样扭打起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要把对方裤裆里的肉拽下来烤着吃。打累了,他们坐下来吃桂圆肉,吃饱了,那个小伙子说,咱们这么混下去没有意思,我认识一个省城的生意人,干脆我们做生意。这一天蓝骄子突然茅塞顿开,尝试着做起了药材生意。他从当地收集了大量的甘草、黄芪、麻黄碱等中药材倒腾到省城的制药厂。等很多人纷纷和他们抢货源的时候,他把目光转向定点种植回收中草药。他成了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暴发户。后来他更是找着了窍门,他买断非处方药的销售权,用轰炸式的广告效应推销产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很快,他成为行业内知名的“蓝药王”。他腰里别着一摞银行信用卡敲开蓝绸子的门,他把信用卡像扑克牌一样甩到姐姐面前说,蓝绸子,蓝药王要娶你。

蓝绸子说,你要是我弟弟,你可以经常到姐姐这儿来。你要是什么蓝药王,我不稀罕。对于弟弟,蓝绸子这话等于没说。只要他看到姐姐和哪个男人在一起,他就拖着一条瘸腿乘胜追击。他掀翻他们在酒店吃饭的桌子,他砸碎他们的窗玻璃,他往那个男人身上浇汽油,他把蓝绸子的后背抓得稀巴烂。他们只能防备他,劝阻他,没有蓝绸子的表态,那个男人绝对不敢对弟弟下手。其实当时蓝绸子也不一定非要做那个人的妻子,那个男人也不是非要做蓝绸子的丈夫,恋爱时他们闹过几次别扭差点告吹。一次是他们看电影回来的路上,男人和蓝绸子说话,蓝绸子还沉浸在剧情里不想说话,于是发生了口角。蓝绸子赌气朝相反的方向走,男人追上来拽她抱她,蓝绸子在摆脱在抵挡。一个治安员走过来说男人在调戏妇女。男人说她是我的女朋友。蓝绸子说并不认识这个男人。男人就被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又通知了男人的单位才把人领了回去。另一次是在蓝绸子的宿舍里,两个人缠绵到几乎交颈叠股。突然这男人从蓝绸子的身上溜下来,信誓旦旦地说,不到结婚的那一天我决不让你失去贞操。蓝绸子边拉好自己的衣服边哈哈大笑,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想笑。男人很少听到她高声说话更何况是充满轻蔑和嘲弄的暴笑。他恼羞得全身206根骨头几乎散了架。在成不了也散不了的状态中,弟弟总是出其不意地袭击他们,因为有一个共同的对手,他们还不能分开。由于他们同仇敌忾用回避和规劝与弟弟斗争了近两年,婚姻仿佛就成了他们共同的目标。有一阵子他们几乎绝望了。那个男人只在远距离看着蓝绸子,他没有力气争斗下去了。蓝绸子也精疲力竭了,她任弟弟亲吻她的后背,她像尸体一样苍白而陈腐。她的心好像腐烂了。没想到最先泄气的是弟弟。他把姐姐提起来扔到床上说,你是一个没有味道的女人,你是一块干面包!

他们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张罗婚事了,他们充满了好事多磨的喜悦。丈夫是个难得的好丈夫,既浪漫又实惠。他为蓝绸子精心设计了整套的婚纱、礼服、时装和家居内衣。收拾房子他不让蓝绸子动手,他说,一个舞蹈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他的肢体。相当于科学家的大脑音乐家的声带。弯腰撅腚洒扫庭厨不是你干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你动嘴就是了。偏偏蓝绸子是个不爱动嘴的人,她在新房里走过来走过去,丈夫一边装窗帘一边深情地说,你真像一株植物。他还给这株植物送了一件定情物。那时中国情人间的定情物一般是梅花手表。丈夫说太大众化了,他要送蓝绸子黄金首饰。在这之前,蓝绸子是没见过金子的,只知道金子是可以闪光的。看到一条美轮美奂的金项链,蓝绸子真的有些头晕目眩。她犹豫着,五十多元人民币一克,她有点舍不得。可丈夫把它戴在蓝绸子的脖子上说,买下,以后这是一件家当,会增值的。

丈夫爱蓝绸子的肢体是发自内心的。他欣赏它呵护它心疼它。他白天把蓝绸子当成一只衣架,给她披挂最舒适最高雅的服装。晚上把她当成一件瓷器,贴着她捂着她,那么小心翼翼,仿佛一失手就会覆水难收。有一种装运玻璃器物的纸箱,上面通常写着“小心轻放,请勿倒置”,说的仿佛就是丈夫对蓝绸子。和蓝绸子做爱的时候,丈夫是那么谦虚那么节约,为了不磨损舞蹈家的金枝玉叶般的肢体,他只用一个部位接触蓝绸子,他偷工减料地委屈自己,但他感到幸福。一年之后,丈夫问蓝绸子,你怎么从来都不哼哼一声。蓝绸子抬起头看了一眼丈夫没说话。丈夫急了说,你怎么老是不说话?蓝绸子说,是你亲口对我说,你最喜欢我不爱说话。丈夫说,我是不喜欢爱叨唠的女人,但是做爱的时候你从来都一声不吭,这正常吗?

结婚之后,蓝绸子愈加缄默是在守护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从春天开始的。一到春天蓝绸子就花粉过敏。她吃一些抗过敏的药物就嗜睡。一睡着就会看到一个人向她逼过来。

这是一个男人,蓝绸子看不清他的脸,或者他干脆就没有上半身。他总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扑来。第一次蓝绸子是恐惧的,第二次是半推半就的,到第三次,她进入等待。仿佛牛郎和织女他们在春天相会。她像一只橘子,一瓣一瓣被这个人挤碎。她从来没有看清楚这个人的脸,有一次她摸到了,摸到他宽阔的额头,额头的中央有一个洞,深不见底。整个春天里,蓝绸子一派葱茏,难怪丈夫说她是一株植物,但他不知道这株植物在为谁开花。蓝绸子在这个春天过后会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等待一个人的时候有必要说什么吗?

服装设计师把服装设计当成了生命。他伏在桌子上昼夜画图纸,快瘦成一块桌布了。他的想象力非同寻常,艺术构思在当时的中国确实属于领先水平。他把中国文化引进时装领域,挖掘中国文化以服装的形式走进世界的契机。他服装的主体形式是旗袍。他设计了两个文化主题的中国服饰,一个是青花瓷,一个是粉彩。他为自己的创意发了疯。他把蓝绸子从被窝里拎出来,用一块蓝色的蜡染布裹成各种造型,还把一只花瓶放在她的头顶,让她像模特那样,在地下不停地走,直到精疲力竭。之后他把蓝绸子捞在床上,喁喁私语,他把蓝绸子当成了他的作品,倾诉着他对作品的爱。接着他就有了到法国的打算。

蓝药王开始以弟弟的身份出入蓝绸子的家,他主人般地打开冰箱找吃的。他把他周转的数额很大的现金放在姐姐这里。蓝绸子把这些钱藏来藏去的,她躬下腰脑袋钻进鞋橱里,后背露着一块雪白的肉。蓝绸子如此对待钱,让丈夫感到悲哀。蓝绸子这种女人应该是视金钱如粪土的,更何况这是弟弟的钱。丈夫对弟弟是耿耿于怀的,但看到蓝绸子对待弟弟非常淡定,也不好说什么。可蓝绸子和弟弟单独在家的时候,他会心神不定。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他把蓝绸子父亲接来和他们一起生活,有父亲在家,想必弟弟不会对姐姐动手动脚。父亲来后,服装设计师放心地出国了。

父亲变成了一个老人。他动作迟缓目光散乱。他依然不说话,蜗牛一样在地上走动。蓝绸子发现他总在他们的卧室门口盘桓,门一响他就闪开了。蓝绸子从浴室里出来,他不敢看蓝绸子,蓝绸子唤他时他的眼光就躲避。事情还是出在蓝绸子身上。一个不到下班的时间,蓝绸子打开门进来,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正全神贯注地看一个香港顶级片,镜头里的女人像过街的耗子吱哇乱叫。发现了蓝绸子的父亲慌忙站起来,裤子就掉在了脚踝上。蓝绸子钻进洗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出来。磨蹭了大半天突然觉得事情不妙。走出来父亲已经不见了。三天后,母亲通知蓝绸子,说父亲从她那儿回来后就去世了。他躺在床上,无疾而终。

父亲走后,蓝绸子在父亲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双练功鞋。这双鞋是她小时候穿过的,前面还有一个洞。除了练功鞋还有一个存款折,里面是父亲所有的积蓄,六千多元钱。父亲走后,蓝绸子一直不相信父亲死了。吃饭的时候,她想父亲再不能尝酸甜苦辣了。睡觉的时候,她想父亲再不会梦见我了。散步的时候,她想父亲再不能看见这个世界上的春夏秋冬了,父亲没有了。她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想着那个冬天抱她回家从此把所有的爱给了她的那个人,那个没过一天好日子的人,真的走了。她扑进任何一个此时走近她的人的怀里。她用脑袋撞着蓝骄子的肩头说,爸爸没了,他真的没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父亲是一罐子水,他还很结实,是蓝绸子失手打碎了他。

弟弟一直抱着蓝绸子。他的心和蓝绸子一起走向绝望。蓝绸子睡着了,睡的时间很长。弟弟也累了,蓝绸子让他睡到爸爸睡过的那张床上。就这样,深夜,丈夫回来了。

丈夫提了个大皮箱,矗立在蓝绸子的面前。他伸开手臂抱蓝绸子,蓝绸子即刻哭倒,说,爸爸没了。

丈夫没说话,他吻着她的眼泪安慰她。他用身体寻找着她,想和她融为一体。

蓝绸子想起弟弟还睡在另一个房间里,说,我弟弟睡在父亲的房间里。

丈夫突然顿住了。

他的身体松懈了。她感觉到他的身体的温度渐渐下降。停滞了片刻,丈夫只用胳膊抱紧她说,睡吧。

她睡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她能感觉得出他在意了,并且很在意。

丈夫以为她睡着了,他去了卫生间。她没有听到水流的声音,他没有洗澡。很长时间他才出来。他一定是在卫生间寻找着什么。卫生间应该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而丈夫认为的肮脏的东西,也许只能是一些空气和液体,不知道他找着没有。

早上推开父亲房间的门,弟弟不在了。这让她很是吃惊,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

丈夫就站在她的身后。她说,他可能怕你误解,悄悄走了。其实她不必作任何解释。不知怎么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可是丈夫说,昨晚你别告诉我他在不就好了。

丈夫说的话让蓝绸子总是无言以对,她不想吵架,她噤了声。

丈夫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蓝绸子说,你让我说什么?

丈夫说,那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醉酒的丈夫带着一个朋友回到自己的家里,想让朋友看看他家新买的床漂亮不漂亮。丈夫说,我家的床漂亮吗?朋友说,漂亮。睡在床上的我的妻子漂亮吗?朋友说漂亮。可是朋友又说,睡在你漂亮的妻子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呀?丈夫闭上眼睛说,那肯定是我呀。

丈夫没有说完蓝绸子就出了门。丈夫说话会有无数层意思,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没有办法交流和解释,他会玩弄汉语的技巧,他善于把对方装进口袋里逼入死角。她知道两个人之间最基本的东西正在水一样地流走。比如一堵墙,当初是一些泥和水,和起来垒成墙。风雨驳蚀会让它失去过去的面目,它会像风一样消失。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最基本的东西,他们从来就没有变成墙。

接下来丈夫着手创办自己的公司,他雄心勃勃,稳操胜券。显然他在法国以最短的时间,学到了最全面的服装设计与服装设计公司的经验。他给自己印了一张在当时中国服装界独一无二的名片,他在市中心租了高档写字楼,招聘了专业人才,组织了模特队,还开办了模特培训学校。他开始为我们共同的舞蹈服装盛会做准备。拉赞助,做宣传,设计舞台和灯光,最重要的还是服装、模特表演以及蓝绸子的舞蹈。他们全面进入了热身阶段。他基本不回家,偶然急匆匆地进门,就翻抽屉,他说有钱吗还有钱吗?她把父亲给她的存折拿了出来,他拿上就走,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场服装秀的主题是以中国古代青花瓷器为基调,旨在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这台表演的所有情调都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蓝绸子的舞蹈部分不算多,穿插在段落里,水一样地淌过,起到动感、光芒和声色变幻的作用。

这场表演在中国服装界掀起了波澜。《中国蓝》通过媒体迅速走红,做这场表演盗版光盘的都发了一笔财。同时弟弟给蓝绸子拿出了一张照片,告诉她服装设计师有了别的女人。照片上的女人蓝绸子认识,是一个职业作家,名字叫米瓜。好像她在她的作品中说过,一个女人吃饭巴咂嘴与性饥饿有关。

丈夫闭口不跟蓝绸子说这次他们赚了多少钱,她忍不住了,想知道他们赚了多少钱,她想让丈夫把父亲留给她的钱还给她,她不能花这个钱。她一张嘴,丈夫就用那种奇特的眼光看她。他说,赚的钱是公司的,这只能算是公司的第一笔业务。一个公司就相当于一块蛋糕,只能说它做的多大,不能说这个公司是多少钱。

她说,你别说这些,我就说这台表演我们赚了多少钱。

丈夫说,扣去成本,刚够下一步运作的投入。

她说,那公司是谁的?

丈夫说,公司是股份制的,是大家的,也是社会的。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当初不是承诺过你,给你办一台舞蹈晚会,我没做到吗?我把晚会的主题定位在舞蹈上,颜色定位在“蓝”上,那是你的姓,这不比钱重要吗?

丈夫说这样的话是想让她感到羞愧。她在和丈夫说一件事情的时候,丈夫往往通过几句话就可以把她说的话题轻松地转移到别的话题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可以在她不知不觉中,从此跳跃到彼,或者跳得更远。最终她已搞不清楚她当初想要说的是什么。她在丈夫的面前总是那么无能,她想气急败坏,可是丈夫即刻偃旗息鼓,他匆匆走进厨房说,好了,我给你煲猪手汤,你护理一下头发吧。

但是这一次蓝绸子不屈不挠。她要把父亲的钱要回来,那是父亲留给她的爱呀,她永远不会花掉的。她说,我要我父亲留给我的钱。

丈夫说,你怎么跟我分得那么清呢?给你的难道不是给我的?

蓝绸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在了丈夫的软肋上。他跳起来,把茶桌掀翻了。茶杯碎了,玻璃碴蹦起来划破了她的脚踝。他说,都是我把你惯坏了,我的所有朋友都说我家里养着个布娃娃,只能看不能用。你看谁家的老婆不是出入厨房,油渍麻花的,三五年就成了黄脸婆。你看看你,嫁给我,啥心都不用操还不满意——

她说,你出去。

丈夫说,房子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出去?

她说,那我出去。她往门口走。

这时他才看到她的脚踝出了血,他十分夸张地奔过来,他看上去比较紧张,他抱起她来在地上转了一个圈才找着了沙发,他把她放在沙发上,捧着她的脚用嘴吮起来。他单腿跪在她面前,像一个敬业的鞋匠。

但是她厌恶他。对他,蓝绸子只有一个态度,闭上她的嘴,闭上她的身体。她静候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像一只苹果那样腐烂,腐烂到不可收拾后,自行消亡。过了两天,他们出去买茶桌。蓝绸子看上一个藤编的,可他要铁艺的。他让服务员打包那件铁艺的,他径直去付款,看都没看蓝绸子一眼。

蓝绸子想,他们的婚姻该了断了,她收拾自己的东西。丈夫其实一直对她是不错的,他为她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但是,有一个条件,她得无条件地服从他,他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哪怕事情小到家里的窗帘选什么颜色。他绝对是事无巨细的决断者,而她只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植物,放在花瓶里。他认为他对她好到呕心沥血了,她如果还不领情,简直就是没有人性。

他说,那些旧衣饰你就别收拾了,过时了。我再给你设计一些新款的。你如果不想看到我,我就出去住几天。但是让我永远离开你我做不到。

他从后面抱住她。她看到了他的双手,她想起他和作家米瓜相拥的照片上的手,她还是神经质地喊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双手绝望地垂下了。他说,你就这么反感我吗?

也许她还是在意他和别的女人的,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其实她也没有离开这个家的勇气,她不知道出了这个门往哪个方向走。

他看到她坐在沙发上,马上把一张报纸塞到她手里说,你歇着看报,我给你煲点粥。他对她的饮食一直是有计划的,今天她该吃猪手红枣粥了,她的周期快到了。

她随意翻开报纸,赫然看到了“米瓜专栏”。这是一段随笔。

我喜欢“紫金子”酒吧。如果金子可以是紫色的,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心情会更好一些。

我身穿一袭紫衣坐在紫金子酒吧,一抬头看到一个男人。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我的嘴一定是张开了,还露出了牙齿。我知道我这个表情肯定不像石榴乍开那么芬芳,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重复了这个表情,我为我的失态至少懊悔了三天。

这个男人走向我,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一块丝巾递到我手里。

我看到了一只男人的手,橄榄色,细致修长,外柔内刚。那是一种气味,气是气质,它暴露了他的出身、职业、性情和修养。味是味道,雅致、体恤、意味深长,直指人心。它是性感的,性感是温暖和骚动,不是颜色。

他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但是我不敢看他。我没有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我把那块丝巾披在自己的肩头。我不是一个漂亮女人,我感觉自己最美的地方是肩头,它的造型是放上一方丝绸正好能够滑落。我给我的肩头起了个名字,叫青花瓷瓶。我属于那种没有年龄和没有经验的女人。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间,我又坐在“紫金子”的那个座位上,那个男人还是坐在我的斜对面。我开始想念他的手,或者这只手放在我肩头的气味。

第三天我已决定鼓足勇气了,我想把我的一套书送给他。可是那个座位是空的。天晚了,我不得不走了,不是我不能等,是因为我的自尊心。在门口,我和一个急匆匆的人几乎碰个满怀。他手里提着只礼品盒,用很小的声音说,好像自己对自己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相约。他的脸红了。他真傻。

我们同时坐在一张茶桌上。谁也不敢看谁。四只手忙乎着。他把礼品盒递给我,我把一套书递给他。我们的嘴里好像说了点什么,彼此都没有听见。后来我们喝茶,张望,心神不定。在我家的楼下,就要匆匆分手的一刹那,我扑进他的怀里。就像久别重逢那样想大哭一场。他只用他的胳膊抱着我,没用身体,他是出于礼貌。他只是感谢我对他的等待。

回到家,我打开礼品盒,是一幅青底蓝花的上好丝绸,还有一只工艺别针。我褪下自己的衣服,用丝绸和别针穿出五种款式的礼服。我站在镜子前,是五只暗香涌动的青花瓷瓶。我的身体是细腻的胎质。我突然想起前一段时间轰动时装界的那场以青花瓷为主题的时装秀,我打开抽屉找那张碟。我想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他与这场时装秀有关。

她看到丈夫用他的双手端来了猪手红枣粥,可能是有点烫,他嘴里嘶嘶地吸着气,像风吹过薄弱的纸张。一股香气让她目眩起来。

丈夫伸出一只手拭她的额头,她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橄榄色,细致修长,米瓜说的对。男人长着这样的手简直是一种奢侈。爱一个人可以从任何一个部位开始,尤其是手。当初她首先注意到老师的也是手,他的手背上有着分布均匀的汗毛孔。她最先接触到他身体的部位就是手,她在他的双手间旋转,她希望自己倒下去,他可以用手毫不犹豫地把她捞起来。她希望他用手把她揽在他的怀里。手是身体中最温柔的触觉,撩起你的头发,抚摸你的脸颊,手是边缘性性感器官,往往直抵人心。

丈夫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着,下一个动作很可能是把粥喂到她的嘴里。她张开嘴,说,米瓜喜欢你的手。

丈夫的手炮烙似地痉挛了一下,勺子掉在餐桌上。

话一出口,她知道她错了。那是男人和女人间偶然遭遇到的一点袭击,有时是一点隐私,一点好奇,一点新鲜,有时仅是一点面子,甚或也可以是一点应酬。像不小心湿了鞋,不久就会干。其实什么都没有。她不应该像个小女人一样把这事儿说出口。她想应该道歉,她还从来没有给丈夫道过歉,她斟酌着怎么开口。

丈夫如期跳了起来,他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跟踪我了?你像一个下等女人那样偷偷摸摸地跟踪我了?你整天不哼不哈的心眼怎么就那么黑呀?我瞎了我的狗眼,我怎么就喂不熟你呀!

丈夫动完嘴开始动他的手,米瓜喜欢的那双手这一次没有扔茶几,他把猪手红枣粥扔在了墙壁上,即刻白墙上出现了一副西洋画。

丈夫还是不解气,他提起桌子上的水晶烟灰缸砸向电视机。这台电视机是父亲到这里后弟弟送给他们的。蓝绸子听到了一声巨响,看见电视机冒出了白烟。

丈夫怔住了,他扑过来用身体挡住蓝绸子抱起蓝绸子就走。他们踉踉跄跄地进了卧室,跌落在双人床上。丈夫伏在她身上惊天动地地哭嚎着,他的胸脯压在她的脸上,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想挣扎,她陷在鸭绒被里使不上劲,就这样她就在他的血肉之躯上咬了一口。

丈夫呻吟了一声。他抬起身子,看着她的脸,他说,你爱过我吗?

后来认识了米瓜,她问米瓜什么样的感觉是爱。米瓜正在往光洁的小腿上套丝袜子,她说,在一起很快乐,只是喜欢,像咱俩。看不见就想,那就是爱。

米瓜的意思是有思念就是爱。

她看着丈夫突然很惭愧。可是丈夫说,你刚才咬了我,咬就是爱。她想起了在小镇上,那个被塌方压死的儿子的母亲,发疯地吞噬着儿子的血肉。她想起她的老师在她家的地震棚里和革委会副主任见面,她想扑出去把他的耳朵咬下来。

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丈夫的眼泪一滴一滴地饱满地砸在她的脸上,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肆无忌惮地哭起来。他用他的身体寻找她,希望得到她的回应,他的眼光里充满了恳求。她动手慢慢地剥自己的衣服,她在考虑或者在回忆她在给谁脱衣服,她应不应该脱衣服。这个过程有点慢,像一只核桃,剥起皮来比较慢。丈夫很有耐心,他在欣赏一场表演,用动作表达情感,他在欣赏舞蹈。她终于披露了自己,她的耳朵无耻地鲜艳起来。被丈夫称作的梅花小耳朵火一般着起来。

她像一个下贱的女人迅速达到高潮。

丈夫又走进厨房,开始重新煲猪手红枣粥。

过了一个星期,蓝绸子家的门铃响了,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说,我是米瓜,我想认识一下蓝绸子。对不起没有提前打招呼,我想见到你没有化妆的样子。

米瓜的突然袭击,是想看清蓝绸子的庐山真面目。

米瓜一见面就给蓝绸子出了一个谜语,女人怀孕和萝卜烂在地里有什么相同。蓝绸子看着她,不知所云。米瓜说,答案只有两个,一,都是虫子惹的祸。二,拔得太晚了。米瓜三十岁上下的年龄,并不惊艳,坐下五分钟以后,她说话,顾盼,动作,很好看。米瓜是越看越好看的那种女人。她一点都不拘谨,反而蓝绸子倒有点无所适从。

米瓜说,我在《中国蓝》服装舞蹈秀上看到你的舞蹈。你的舞蹈和你的名字一样让人触目惊心。我总用丝绸比喻我认为最美好的女人,比如,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一匹丝绸;她的肩头细腻精致,随时会淌下如脂的丝绸;她对着我耳语,声音是风吹乱的丝绸。这个意象在我作品中重复使用,大有砸我牌子之虞,但我还是铤而走险乐此不疲。

丝绸是天生丽质的,光凭光泽和手感就没有人怀疑它的出身。

对于丝绸,如果是一块那就太奢侈。如果是一匹,那简直就骄傲成皇帝的女儿,谈得上挥霍无度了。把丝绸当外衣穿太张扬,太过分了。简直就是不近情理,暴殄天物。当内衣或睡衣穿又于心不忍。我有一些丝绸衣物,很少穿,根本不是为了穿,是一种占有欲。把它们放在衣橱里、卧室里,或委于地毯上,像一滩泼洒的牛乳。雨天我看着它们很清爽,天晴了,从百页窗上筛下丝丝缕缕的阳光,金箔一样贴在丝绸上,水乳相融的抚慰,交相辉映的温暖啊。我经常很长时间地盯着它看,用它来养眼,或者看着它回想一些与情意有关的美好的容易伤心的事情,多少次,眼泪濡湿了我的双眼。使用丝绸我们不能太实在,哪怕虚荣一点,因为对象是丝绸,也就容易得到别人的谅解。你不能照实了穿着它纳凉或取暖,它属于物质中的意识形态。比如一双漂亮的眼睛仅仅是物质,那善良美丽的眼神就是精神。多少男人被女人柔软的眼神击倒。一个具有蓝色丝质眼神的女人难道不是女人中的极品吗?用丝绸做女人的饰品是再合适不过的,比如丝巾,头帕,所以穿着丝绸不如佩戴丝绸,像佩戴珠宝一样。它能让女人产生一种味道或一种姿态,让女人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光芒来。一块丝绸和一匹丝绸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一块丝绸只是一个女儿,一匹丝绸才是一个女人。看上去像一匹丝绸的女人最美好,最美好的东西稍瞬即逝,覆水难收。一匹丝绸一样的女人极易像水一样流走。这样的女人没有男人能配得上。

米瓜像一个推销中国丝绸的商人,蓝绸子是客户。蓝绸子为她的才华折服。她仅仅提起一个丝绸就如此才华横溢,如果说起爱情呢?说起背叛呢?说起原罪呢?说起拯救呢?蓝绸子有一点恐慌。蓝绸子起身给她煮了杯咖啡,这才打断了她的话。她接过来喝尽。她说,哦,差点忘了我是来干啥的。米瓜说,我对你的丈夫特别感兴趣,我想看看他配不配你。

蓝绸子说,你说反了,你是想看看我配不配他。

米瓜说,不,我没说错。我是想看他配不配你。如果他配你,我如果有力气就向他展开攻势。如果他不配你,或者很可能哪天被你丢掉,我就没兴致了。

蓝绸子说,我是他的妻子,你说这话不怕我生气吗?

米瓜摇着头说,生气?我对你说出来你还会生气吗?如果我偷偷摸摸背着你做事,让你知道了,那才会生气。

米瓜的意思是她明人不做暗事。可是这种事情能明着做吗?有些事情尽管很合理很合情但永远无法走到阳光下。米瓜可能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件事关系到另外一个女人,说得不雅观一些,要和这样的已婚男人发生一些什么,就存在着与另外一个女人发生一点瓜葛的可能,难道另外一个女人不重要吗?如果这两个女人互为情敌,不在一个重量级上又有什么意思?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游戏。

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蓝绸子说,那你看他配不配我啊?

米瓜说,我看你俩不相上下。

哦?这还麻烦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米瓜反问道,你爱他吗?

我不回答你行吗?

米瓜说,再给我一杯咖啡好吗?

蓝绸子又去厨房给米瓜烧咖啡,等她重新回到客厅,她看见丈夫站在客厅里。他是用钥匙开的门,她一点动静都没听见。他显然非常吃惊,有几分愠怒地看着米瓜。米瓜并没有站起来,她仰着脸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丈夫说,你想干什么?你怎么这样一个女人?

米瓜站起来了,她说,我是啥样的一个女人?

你怎么追到家里来了?

我追你了吗?你值得我追吗?

蓝绸子跳在他们的中间,咖啡都洒了。她说,哦,你回来了,这是我的朋友米瓜。

丈夫愣住了,他看看蓝绸子看看米瓜,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指着蓝绸子的鼻子说,她是你的朋友?很好的一个朋友,这是你的一个阴谋,这是你们的一个合谋,对不对?你想用这个抵消你的罪过吗?

丈夫上来夺蓝绸子手里的咖啡壶,蓝绸子知道他的任何一次愤怒都要以砸碎一件什么东西结束。

米瓜冲到丈夫面前,以雷霆万钧的声音喝道,住手。

丈夫被震住了。

米瓜说,你是我见到的最名不副实的男人。

丈夫被射中了。他疼痛难忍。他的表情和后来她把刀子刺向他的心脏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他痛苦的神情是迷人的,让人因同情而有点喜欢。

米瓜在蓝绸子的家里看到服装设计师的丑陋嘴脸后,就对蓝绸子说,她和蓝绸子的关系由情敌变成盟友。他说服装设计师谁都不爱,他只看重与他有密切利益的人和事。老婆和情人对峙时他绝对义无反顾地站在老婆一边,因为老婆是自己的,长久的,情人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是张三明天是张五,有必要因小失大吗?他不会因为爱一个女人而损害既得利益。米瓜是个人精,她的眼睛深入骨髓。她说男人是不能深究的,喜欢了就脱衣服上床,享受完之后就享受完了,吃饱了最好把锅一脚踢翻。她说此次遇到贵丈夫,为他优雅的气质鬼迷心窍,没忍心糟蹋他,想认认真真打个擦边球,没想到开场失利,让人家把我当成了下三烂的女人。经验不足啊,不够老道啊。

这世界真是奇怪,蓝绸子和米瓜成了朋友。她们勾肩搭背坐在大街上的长椅上,米瓜说,女人们一般对我是恶劣的,我出去办事遇到的如果是女人,大部分都会翻出百分之七十的眼白。可是男人就不同了,有一个规律,我对哪个男人不屑一顾,哪个男人必定找上门来。屎是臭的,男人是贱的,当然女人也一样。

在米瓜的眼里,人很简单,一个字,贱!

米瓜还给蓝绸子讲,一个男人的老婆打上门来,她是怎么对付的。米瓜说,那是一个算得上漂亮的女人,她说我思想不道德,抢她的宝贝男人。我盘腿坐在我家的旧沙发上说,我是对你的男人感一点兴趣,可是看到你以后,没有了。我和你的老公上床,就意味着和你共用一个男人。所以我不仅得挑你的男人,还得挑你。可是你让我对你的男人兴致皆无。你来的好啊,要不然我不明不白地将会受到多大的侮辱。那女人当时就气绝,倒在我家的地板上,嘴里冒出了肥皂泡。我赶紧把她送医院,医生以为我是做好事的活雷锋,非得让我留下姓名。

听了米瓜说的事,蓝绸子抓住了她的把柄。蓝绸子说,怪不得你要上我家看清我的庐山真面目呢,你是想和我共用一个男人。米瓜操起拳头砸她的后背说,你讨厌,你套我,你不是个良民。

米瓜又生起气来,她又想起了蓝绸子的丈夫。她说,你的男人真是不可理喻,你有很大的责任。

蓝绸子说,难道是我把他造就成这个样子吗?

米瓜说,是你把他纵容成这样的,他第一次摔东西的时候,你就到厨房里去拿菜刀,把他的一只手剁了。我不相信他下一次还摔东西。

蓝绸子说,如果夫妻到那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

米瓜说,哪种地步?中国的夫妻都是这种地步。你别以为两个人你疼我爱才能维持一个家庭。爱情是斗出来的,有时候菜刀也是必要的。

米瓜的爱情同时也是政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就在蓝绸子与服装设计师的婚姻像一根麻花又扭曲地拧在一起分不开的时候,弟弟蓝骄子出事了。蓝骄子从北京的一家公司买了一批日本进口的腹腔镜医疗设备,结果是日本人淘汰了的产品,医院使用后造成了医疗事故。事发后蓝骄子被拘捕。蓝绸子必须到北京帮弟弟请律师打官司。

丈夫说,你不能走,我们的《中国粉彩》马上就要彩排了,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

可是蓝绸子听米瓜说,丈夫已经物色了《中国粉彩》里的舞蹈演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粉嫩的姑娘。

服装设计师挡在了门口,他就是不让蓝绸子给弟弟帮忙。

蓝绸子说,我们的事业还有时间,可是弟弟的事拖不得。

他说,我如果遇到事你也会这么上心吗?

蓝绸子本来应该说我会,她真的会。可是她还是说,我不会,不叫的狗会咬人,我这人心特狠,我讨厌谁恨不得谁死。

蓝绸子听到她的身后訇然声响,他把所有的窗帘都拽了下来。他说,我过去以为我养了条狗,现在我才知道是一匹狼。

她提着箱子走出来,身后又有许多玻璃器皿破碎了。她讨厌砸东西的男人,他们以为砸的是东西不是人,对人没有伤害。其实面对一个砸东西的男人,受到的不仅仅是伤害,而且还有对这个人的轻视。一个人伤害了你,你还可以带着伤口跟他过下去,为了修补。但如果你轻视他,一切就该结束了。

在去机场的路上,她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看着窗外的树木,有一种植物她特别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下大巴的时候,她脱口而出:蓖麻。对,是蓖麻。这种植物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没想到今天在去机场的路上看到了。

她大跨步地走进机场大厅,正好来了一班机,人们陆续出来。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向她走过来。

他的身材还是那么高大,浓密的头发向上梳过去,额头显得更大。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他的脸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在岁月沉淀后折射出来的光芒。他大踏步地向前走,像当年他拉着她的手进防空洞,她闻到了他急促的气息。

她站着不能动,眼看着他从她身边擦过。

可是走过了他又折回来,他说,小姐,我在哪儿见过你?

她看到了他洁白细致的牙齿。她的嘴动了一下。

你是演员吧?

她好像点了点头。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对不起,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你真漂亮。

他把我错认为电视上见过的哪个人了,她在他的记忆中一闪而过了。她离开镇子时十六岁,个头只及他肩部。现在她170公分,三十多岁了。她长大了,她是一个女人了,可他已经不知道她是谁了。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个女人提着一只包从后面赶,她说,你等等我啊。她的口音是小镇上的。这个女人已经不漂亮了,用十分夸张的高跟鞋把身体托起来,头重脚轻的样子,满脸横肉。有一个哲人说过,四十岁以后要对你的容貌负责。如果四十岁以后还没长出人样来,就不要怨你的父母了。四十年的时间你都没有把自己修整好,与你的父母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女人几十年来都充盈着歇斯底里的爱,她快被耗尽了。

到了北京已是晚上,蓝绸子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心再一次强烈地跳动起来。沉静在身体里的血液以一种陈旧的方式倒流过来,她开始张开嘴喘气。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她想在空气中抓住一些什么。她一定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心已经为一个人想烂了。她想起了他在陪她练功时常常哼着的一段旋律,那时这段音乐一次次让她的身心酥软。后来知道了邓丽君,她才知道那首歌叫《花好月圆》,歌词是“双双对对恩恩爱爱”。她以一种怪异的声音哼着这段旋律,她的气息糜丽而且颓废,她淫浸在黑暗掩盖下的腥甜的气味里,体味着思念的腐烂和腐烂的快乐。她的心因快乐而发抖,像晾在风中的一件旧衣裳,为曾经的体温而发抖。

一个人终究会为另一个人腐烂。

蓝绸子通过北京的熟人找到了最好的律师,接下来打官司就得一笔钱。弟弟公司的账户已冻结,她手里几乎没有一分钱。她还是想到了她的丈夫。

蓝绸子走进服装设计师的写字楼,他正在接待一帮记者。看见蓝绸子进来,他用手制止了记者的采访,他说,呵,我的夫人来视察我的工作了。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的夫人蓝绸子,《中国蓝》服装舞蹈表演的女主角。她给我们省里可增了不少光啊,在舞蹈界有南有杨丽萍北有蓝绸子之称。

电视机镜头转向蓝绸子,她的脸马上变得通红。

服装设计师制止道,蓝绸子是个非常低调的人,请不要拍摄她的镜头。

一个记者问蓝绸子,为什么在《中国粉彩》秀中不出场?

服装设计师代蓝绸子回答说,为了培养新人。她现在致力于中国传统舞蹈学研究,马上就会出成果。

一片唏嘘。

蓝绸子的脸色马上变白。

会议总算结束了,公司的工作人员安排记者们晚餐。这中间十几分钟的时间,蓝绸子和服装设计师进行了一段对话。

无事不登三宝店,是不是为蓝骄子来的?

他说话的口气变了。他把脸上的面具摘掉了。他在转椅上左右摆动了几下身体,很响亮地喝了一口茶说,蓝绸子,一位高雅的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舞蹈艺术家,一个冰雕玉琢的蓝色精灵,为了一个精神龌龊的男人,来我这里化缘来了。

蓝绸子站了起来,嗓子眼儿堵着一口痰,说不上话来。她想找出一个词来像子弹一样射向他,她总是有这样的冲动,用子弹射死他,看他的血液从破裂了的皮囊里喷涌而出。

他伸出手示意她坐下。他说,不要激动。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我亏待谁也不会亏待一个女人,你想做的事我作为丈夫一定帮助你做到。他欠起身打开一个微型录像机,里面传出一段录音。

蓝绸子看到了她和弟弟在沙发上相拥的镜头。

服装设计师出国期间在家里安装了监控器。

蓝绸子站起来,往外走。他在她身后说,你一定特别想离婚吧。我告诉你我爱你,不到五十岁你别提离婚的事。

蓝绸子的胃里翻天覆地,她想呕吐。她扶着电梯下来,头晕目眩。她闻到自己身上腐烂的味道,她为自己感到恶心。她的身体里渗透了他的气味,她想摆脱掉这一切。

走到一幢大楼前,一位侍应生打扮的先生扶着她说,小姐,您是我们酒店的客人吗?您需要我帮助吗?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她已经走到了这家酒店的台阶前。她对侍应生点点头说,帮我登记一间客房,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蓝绸子进了卫生间,用完了所有的浴液。她在泡沫里大口地喘气,想借着水声哭出声来。之后她钻进雪白的被子里睡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给米瓜打了电话,想让她过来一起住,一个人住这么豪华的房间不合算。可米瓜打着哈欠说,讨厌,刚想身体腐败一下你就打扰我。蓝绸子没听懂,说,你在干什么?米瓜翻了个身暧昧地说,干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蓝绸子说,我在枫桥酒店里,过来跟我住吧。米瓜说我神经没分裂,睡觉还前半夜后半夜倒地方。不去了,你自己独享吧。要是没意思了,就到大厅里看看,听说枫桥酒店有一个绝色的妓女,一口价十万,生意好得很哪。有兴趣去看看吧。

蓝绸子无数次听米瓜说枫桥酒店有一个绝色的妓女,要过来一睹芳菲。现在蓝绸子想看看稀罕。她收拾了一下,幸亏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在这样的场合是适宜的。为了让心情好一点,她化了妆,点缀了一点亮彩。她走到宽敞的大厅里,在一张开着黄玫瑰的茶桌边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大厅里有一堵漂亮的装饰水墙,她欣赏着水墙变幻着的五彩缤纷的光芒。

突然从水墙边上出现了一个人,他好像在找什么人,放眼望着。接着他朝着蓝绸子走过来。

这是一个牙齿洁白的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是她的腰肢在他的双手里旋转的男人,是她在防空洞里坐在他腿上的男人,是她坐在铁轨上想为他死去的男人。他向她走来,向她走近,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他对她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的身体僵硬,手心里的汗虫子般爬出来。

他说,小姐原来是你啊。

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我们在机场看见过一次。你是一位演员?

她点点头,把咖啡放在嘴上。

他说,你的手更适合搞舞蹈。

她点点头。

你的神态很像我二十年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她的眼睛腾起雾水。

他把一只手放在茶桌上,身体向她倾过来,他用压低了的声音说,小姐你真漂亮,我闻到了你成熟的香味。不过就是十万元,你值。

他的脸靠近蓝绸子之后,声音一下变得陌生。他的声音暧昧猥亵,是一个嫖客对妓女的调情。蓝绸子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他把蓝绸子当成了人们传说的那个要价十万元的绝色妓女。

他过来挽起她的胳膊,顺便拿起那枝黄玫瑰。

妓女是要自己脱光衣服的。妓女如果还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就是不遵守职业道德。

他把一沓美金在蓝绸子眼前晃一晃,放进她的坤包里。

她闻到他身上树根般苦腥的味道,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就是这种味道。在那条路上,她在心里多少次地喊,你等我长大不行吗你等我长大不行吗?

他把黄玫瑰压在她胸前,扎出血来。同时他们合二为一。她的眼泪流出来。她伸出手来摸他的额头。这是多少年来她梦中的额头啊,有一个黑洞深不见底。

她大叫了一声。

他很人性地拍她的脸,说,好,很热情。

俗话说婊子无情。这是他对妓女的最高评价。

蓝绸子一夜之间完成了蛇的蜕变。风月和风尘只隔着一层纸。

在酒店的商店里,她用一部分身体的利润买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顶天立地的高跟鞋。她化了浓妆,蓝色的眼影,银色的嘴唇。如果昨天像一个演员,今天就是模特,总之都是舞台用具。夜色来临时她如期坐在那张开着黄玫瑰的茶桌上,重操旧业。

第一次和第十次不一样。

男人们的眼睛月光一样漂向她这里。啜饮着月光的女人不会老去。男人们是那样的心神不宁,各怀心事,他们一手掂量人一手掂量钱袋。其实钱和女人都带不到棺材里去。

从五彩斑斓的水墙边,她看到他出现了。穿着雪白的衬衫,打着金蓝色的领带。他像赴一个约会那样,笑出洁白的牙齿,径直向她走来。他一直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今天他们手拉着手上楼。

这应该是两只久别重逢的手,手心里曾握着一粒蓖麻。可是现在,他们是一只合二为一的苹果,苹果里有一条虫子。时间很快会把他们吞噬,他们在太久的等待里变质。一只苹果总会被一只虫子消耗,虫子烂在苹果里,是彼此的对峙。

她拉开房间所有的灯,为了让她看得清楚。她褪衣服,像一只蓖麻剥去壳。

他弯下腰,捡起衣服。他说,穿上吧,我只是没听过你说话。

她提起嘴角笑笑,做出小时候经常有的一个表情。她希望他认出她。

他把钱放进她的坤包里。他说,我只是想听听你怎么说话。

他背对着她,吸了一支烟。他站起来,走了。

她白花花的身体撞击在墙上,她用白色的墙壁对自己扇出响亮的耳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敲门声。

她以为他后悔了,他来了。

她打开门。服装设计师站在她面前,她下意识地捂住前胸。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给了她两个饱满的耳光,她转了一个旋儿,跌落在床上。

他嘴里骂着脏话,把一沓沓的人民币砸在她的身上。他说,老子付钱了,老子要好好玩玩这个半路出家的妓女。他拉松领带,双臂交叉,准备脱掉衬衣。可能是领带和衬衣纠缠在一起卡在脖子上了,他气急败坏地撕扯。

她拿起了随身携带的瑞士刀。她在他的血肉之躯上,一刀,两刀,三刀——她听到扑通扑通扑通三声响。

他的脑袋终于没有露出来。他的双臂垂下,他像一麻袋粮食倒地。

她扯下了他缠在脑袋上的领带和衬衣,她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倒在地上雕塑一样有立体感。可他已经被她像气球一样刺破了,他会很快溶化在空气里。

她看着他的血液流失,看着他的身体逐渐苍白。她把手里的刀擦干净。她没有自杀的想法。她的父亲把她从雪地上捡回来,她如果对自己下毒手,怎么能对得起父亲的爱。

天就这样亮了。

她拿起电话说,米瓜,赶快来抢新闻吧,明天的头条,题目我都替你拟好了,《妻子卖淫丈夫嫖娼狭路相逢刀血相见》。米瓜说,别打扰我,我正在激情创作。如果你再敢骚扰我,小心我抢你的老公。

她没有办法听到蓝骄子的声音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

没有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这么简单。

她打开了门,站在走廊上。她看见保安和警察围过来。蓝绸子说,让我死到那个镇子上行吗?

太阳初升,万物更新。这个城市把她当成一粒沙子碾碎。

她累了,闭上眼睛养神。警车上有一台小型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她好像听见又好像梦见电视里播报一起昨晚发生的案件。一对“文革”中结婚的夫妇,男方是知青。知青大规模返城后,男方回城并提出和妻子离婚,妻子不同意。分居多年后,妻子找到丈夫。昨晚丈夫再次向她提出离婚,理由是他爱上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妻子绝望之余与丈夫同归于尽。电视画面是这样的:一个一头长发的女人,枪管对着一个额头,扣动扳机,男人的额头顿时出现一个洞窟。额头上带着洞窟的男人并没有立刻倒下,他的手慢慢垂下,手心里落下一个什么东西。女人抱住丈夫引爆了身上捆着的炸弹。顿时血肉横飞,一只披着长发的脑袋腾空而起。

在这个早晨,蓝绸子梦见了那个男人,他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他的手慢慢垂下来,慢慢松开的手里掉下的是一枚蓖麻籽。

一个叫蓝绸子的女人长嗥一声,震落了一块车窗玻璃。

记得有一个男人说过,狼的嗥叫是狼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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