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后世诟病的魏晋人的清谈,本是产生于探求玄理的动机。王导称之为“共谈析理”。嵇康《琴赋》里说:“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析理”须有逻辑的头脑,理智的良心和探求真理的热忱。青年夭折的大思想家王弼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原注: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三国志·钟会传》裴松之注]按:王弼此言极精,他是老、庄学派中富有积极精神的人。一个积极的文化价值与人生价值的境界可以由此建立。)何晏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弼),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论天人之际”,当时魏晋人“共谈析理”的最后目标。《世说》又载:殷浩、谢安诸人共集,谢因问殷:“眼往万属形,万形来入眼否?”是则由“论天人之际”的形而上学的探讨注意到知识论了。
当时一般哲学空气极为浓厚,热衷功名的钟会也急急地要把他的哲学著作求嵇康的鉴赏,情形可笑: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但是古代哲理探讨的进步,多由于座谈辩难。柏拉图的全部哲学思想用座谈对话的体裁写出来。苏格拉底把哲学带到街头,他的街头论道,是西洋哲学史中最有生气的一页。印度古代哲学的辩争万非常激烈。孔子的真正人格和思想也只表现在《论语》里。魏晋的思想家在清谈辩难中,显出他们活泼飞跃的析理的兴趣和思辨的精神。《世说》载: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座。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座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座所不及。当时人辩论名理,不仅是“理致甚微”,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可惜当时没有一位文学天才把重要的清谈辩难详细记录下来,否则中国哲学史里将会有可以媲美《柏拉图对话集》的作品。
我们读《世说》下面这段记载,可以想像当时谈理时的风度和内容的精彩。支道林、许(询)、谢(安)盛德,共集王(濛)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既时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否?”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座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谢安在清谈上也表现出他领袖人群的气度。晋人的艺术气质,使“共谈析理”也成了一种艺术创作。支道林、许询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但支道林并不忘这种辩论应该是“求理中之谈”。《世说》载:许询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于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复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可见“共谈析理”才是清谈真正目的,我们最后再欣赏这求真爱美的时代里一个“共谈析理”的艺术杰作: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大化流衍,一息不停,方以为“至”,倏焉已“去”,云“至”云“去”,都是名言所执。故飞鸟之影,莫见其移,而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孔子川上之叹,桓温摇落之悲,卫玠的“对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王孝伯叹赏于古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晋人这种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已由乐广把它概括在辞约而旨达的“析理“中了。
(《宗白华全集》第二卷,309—312页)徐案:本篇原刊于《时事新报·学灯》第192期,1942年8月31日。作者在前面记曰:“拙稿《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本刊第126及第127期,1930年4月28日及5月5日)第5期中关于晋人底清谈,未及谈论,现拟以此段补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