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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藏颜色

兰州,兰州

不忙说西藏,先去兰州看看。

因为藏族姑娘白玛,我去了一趟兰州。2018年11月15日,从广州回林芝途中,我特意选择在兰州中转。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推窗一望,兰州一夜白头。昨天悄悄下了整晚的雪,兰州给了我意外惊喜。这时候,该有人给我递一支“兰州”啊,点着火,痛痛快快地抽一回黄河的味道。

都说兰州人的早晨是从一碗牛肉面开始的,但我差不多10点才醒来,按道理应该归入上午的范畴。

出门第一件事,先寻一碗牛肉面。兰州街头看不到“兰州拉面”的字样,只有牛肉面馆。兰州人说,外地的“兰州拉面”多是青海人在做,但只有本地的黄河水才能煮出真正的兰州味道。

雪花又急又大,但落在地面便消失无踪,只在树梢上积了白雪。我一路顶着像大片牛肉一般大小的雪花,走向近处的牛肉面馆。

“哇靠!”

到了店门口吓我一跳,10:20了还排着那么多人呐。再换地方估计也差不离,算了,老老实实排队吧。

吃牛肉面有一定的讲究。面由细到粗分为毛细、细、三细、二细、宽、大宽、韭叶和几近失传的荞麦棱。兰州小伙子多选二细,姑娘选细,所以当地人开玩笑说吃二细的姑娘都是女汉子。

我是年轻小伙子,选了二细。

两个年轻师傅戴着白色瓜皮帽,各站在一个大桶旁边。往大桶里烫了面,第一勺将事先调好的面汤“唰”地浇到碗里,再一勺撒上葱花,一碗香气四溢的牛肉面神奇般出现在橱窗上。

整个流程如同张无忌在武当山大殿上耍太极拳,行云流水,气势如虹。

一众食客犹如赵敏带领的绝顶高手,围着张无忌面露馋色。

瞧这架势,就一个字:正宗!

店里客人摩肩擦踵,我好不容易端着了自己的面,占了一个座位。结果叫的切牛肉又得在店门口橱柜前排队,牛肉面里只有一点肉丁,想尽兴得单点一份。

终于又拿到小小一碟现切牛肉,我全倒进面里。

我平常极少吃面,米粉才是我的最爱。作为一个正宗湖南人,每天早上嗦一碗米粉,才是神仙日子。到了广州,没有米粉嗦了,只能移情别恋,湿炒牛河、街边肠粉也是极好的。

但这碗兰州街头的牛肉面却被我三下五除二,稀里哗啦一扫而光。完了,砸吧砸吧嘴,一看买面的队伍又排了十几米,硬是按捺住再来一碗的冲动。

别急,中午还有更好吃的。

踱出店门,大雪依旧。七八个汉子蹲在街边,端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就着空中飘落的大片雪花,“哇哇哇”地往嘴里扒拉。

莫非这才是黄河汉子最正宗的吃法?

万达广场有一家放哈咖啡,我慕名而来,点了一杯招牌饮品——绿茶甜胚子。女服务员诧异地抬头瞥了我一眼,一声不响地转身去做饮品。

瞧什么瞧?一杯饮料的钱我还付不起吗?

我不露声色,尽量风度翩翩地在垫子上坐下。掏出采访的笔记本,握了笔写写画画,以我卓逸不群的文青气质反击女服务员的铜臭轻蔑。

书上说放哈是兰州新近最火的咖啡店,并特意提示:“这里总有兰州美女聚集,缺点就是店里总是人满为患,很难在这里寻找到安静。”

天杀的,坐了20分钟,整个店就我一个人。

说好的美女呢?难道就是女服务员吗?

人满为患呢?街上倒是来来往往着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很难找到安静?我差点能听见门外飘雪的声音,好!吗!

饮品端上来,我才理解了女服务员诡异的眼神。

这玩意是冰的!

门外大雪飘飞,胃里冰冻三尺。

我嚼着甜胚子,酸酸甜甜,像极了湖南老家发酵的甜酒渣渣。

甜酒是烫的,这玩意是冰的!

我拿出攻略书,翻到最后一页,2014年5月第1版。

闭上眼,暗运内力,气沉丹田,吐纳3次,才把胃里的千年寒冰融化了。掏出手机拍了一段飘雪视频,配上李雨的《姐姐》,发在抖音上。

姐姐,去年见你一面,

你与人笑着笑着就说起了从前,

儿时的巷子里深深浅浅,

竟不知不觉就过了二十年。

李雨忧而不伤的声音突然让我想起白玛,那位林芝姑娘。

昨晚下了飞机赶到兰州市区,安顿好酒店已经是晚上8点。白玛一直在学校等着我,我跟她约好一起吃晚饭。

我问她想吃什么。本意是想请她吃顿好的,一个藏区的农村女孩在外地读书,一定不容易。

20岁的白玛反问我:“叔叔你想吃什么?”

叔叔?我看起来很老吗?我忍着内伤,真想一记黯然销魂掌拍在路边的小树杆上。

左顾右盼,学校附近都是些小档口。11月中旬的兰州街头已经很冷,绿化树的泥土上还残留着积雪。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荒凉得让我神情恍惚,错以为身在西藏以西。

我感觉身上衣服穿得不够,时间也晚了,懒得再赶去远的地方,于是说:“随便吧。”

最后选了校门口旁边一家云南米线店。一人一碗砂锅米线,白玛又叫了一碗米饭。店家端上来后,她直接把米饭推给我。原来她担心我吃不饱,帮我叫的。

“那你够吃吗?”我问她。

“够吃,够吃。”白玛频频点头。

一碗热乎乎的米线滑下肚子,身体才回暖过来。

白玛抢着买单。

我笑着拦住她:“你一个学生娃,跟我一个拿工资的人抢什么单嘛。”

饭钱虽然没几个,心里却颇为感动。

聊天近23点才结束,街上的灯光大多已熄灭。我送她回学校,其实也就几百米之远。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校门里,我才动身回酒店。

白玛说,第一年来兰州报到的时候,是哥哥次多送她来的。

13年前,次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她特别难过,心里空空荡荡,一直到上学之后才感觉稍微好受些。

“我愿意”

每年的三四月之交,是波密最美的季节,百里桃花竞相开放,游人如织。这片桃花几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西藏的旅行季节,所有到访的人都惊叹不已:这个冰川之乡竟然藏着全世界面积最大的桃花林。

第一个发现这片雪域春景的人,一定是个反其道而行的旅行家,才会在冰雪覆盖的3月踏上前往西藏的艰苦旅程。

远道而来的游客出了波密县城往倾多镇走,一路上桃花与冰川相伴,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到达倾多镇,便心满意足地掉头回县城。去过米堆冰川之后,极少人再深入探寻小镇东北方向15公里处的朱西冰川。

朱西冰川脚下有个朱西村,村里也有不事雕琢的野桃花。但村里极少有人造访,也很少人出去,世世代代遵循自然规律,繁衍生长。

村里有座普龙寺,盘踞在半山腰,慈悲地俯瞰着整个村子。

“让娃娃去庙里当喇嘛吧,书就别去念了。”

阿爸跟阿妈商量着三儿子次仁多吉将来的打算。去寺庙当喇嘛在村里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对于一个农村家庭的意义并不亚于考上大学。而更为重要的是,离家也近。

但阿爸阿妈不让次多上学,却另有原因。

次多的二姐在放学路上吃了用冷水泡的方便面,结果死在路上。每当想起这件往事,阿爸阿妈就心痛不已。

从村里到小学要走1小时,十几年前没有机动车,家长们没有精力接送,只能靠孩子们三五成群结伴行走。家长们每天都要担心孩子们的安全,既怕被狼叼,又怕被狗咬。二姐发生意外后,阿爸阿妈认为读书也没那么重要,又担心三儿子在路上遇到意外,所以次多满了7周岁还没送去上学。

“阿妈,让我读完小学,再去寺庙当喇嘛,好不好?”年幼的次多并不明白上学的意义,但他看到小伙伴们都去上学,只是希望能够跟大家做同样的事情。

阿妈看着三儿子央求的眼神,心一软,拉着他的小手,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次多无惊无险地读到二年级,这让阿爸阿妈感到欣慰。

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天,2006年6月。

次仁多吉跟表弟翅列展堆在屋前玩耍。村干部尼玛正好从旁边经过,呼喊着次多和翅列展堆:“哎,你们俩,跟我一起去村委会帮忙吧。”

次多和翅列展堆跟在尼玛的屁股后边,蹦蹦跳跳地走进了村委会。

小孩子们对村委会都很熟悉,那是他们大闹天宫的地方。

10岁的藏族孩子次仁多吉不曾想到,这一次跨入村委会的大门会让他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尼玛一共召集了十几个孩子到村委会,说是迎接到村里的客人。孩子们的任务是献花给客人,展示歌舞表演。

村里安排次多献花给第一位客人,这是一位30多岁的叔叔。叔叔满面笑容地接过花,摸了摸他的头。次多感受到叔叔的善意,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叔叔似乎有所触动,对次多点了点头,拉着他坐在卡垫上,陪他聊天,问他家里的情况。次多如实回答,他普通话不太流利,声音也小。

叔叔中等身材,微胖,声音洪亮却很有耐心,听在耳朵里舒服踏实。

“你的梦想是什么?”叔叔问次多。

“当喇嘛。”次多不假思索,把父母给他设定的人生道路说出来。

“那你愿意去广东吗?”

广东?次多以为在做梦,惊得四处张望。看着蹦蹦跳跳的小羊,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这确实是白天,不是夜晚。

次多不知道广东在哪里,但他喜欢外面的世界,想去一个与世世代代生活的村子不一样的地方。他长到10岁,最远也只去过离村子15公里远的倾多镇。不过只要一有空,他就叫上隔壁的表弟翅列展堆一起跑到镇子里去玩耍。妹妹白玛很不高兴,因为每次都不带她一起去。

他对村子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至于广东具体在哪里,这个问题好像并不需要考虑。次多没有过多犹豫,迎着叔叔期盼的目光,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我愿意!”

叔叔爽朗地笑了。

“次多家是爷爷做主,这个事情还得问一下爷爷的意见。”村主任坐在旁边提醒道。

“当然,那麻烦你们帮忙问问爷爷意见。”

村主任派了村干部尼玛去次多家。

过了15分钟左右,尼玛回来了。尼玛不会说普通话,跟村主任用藏语“嘎嘎”一顿说。村主任脸上的表情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不时插嘴问一两句。终于听完,笑着转身过来面向叔叔。

次多却低下了头。

“怎么样,爷爷怎么说?”叔叔迫不及待地问。

“次多爷爷说愿意!”村主任回答。

“哈哈,那你们干吗说那么一大通,我还担心爷爷不同意呢。”叔叔如释重负,开心地笑了。

“尼玛在给我讲他们说话的过程。”村主任也笑了。

尼玛去次多家里问爷爷:“书记要带次多去广东,问你们家愿不愿意。”

次多爷爷80多岁,年纪大了,听不大清楚,侧着耳朵问:“哪个书记?”

“咱们县委书记。”

“哪个县委书记,不认得。”

“咱们波密县援藏的书记啊。”

“哦,援藏的呀,好人呐。”次多爷爷露出笑容,嘟噜着,“不认得。”

“哎呀,就是‘天麻书记’啊,认得不?”尼玛着急了,“同不同意,你们倒是给个意见呐。”

“哦,哦,‘天麻书记’啊,你咋不早说?”次多爷爷笑眯了眼,满脸的皱纹微微颤抖,频频点头说,“愿意!愿意!可以!可以!”

次多爷爷跟次多一样,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但他相信带领大家致富的“天麻书记”。

尼玛也乐了,问站在爷爷旁边的次多阿爸阿妈意见:“那你们呢?”

“次多爷爷也说了,当然愿意。”次多阿爸乐呵呵地说。

“那就好,对次多这孩子是大好事,那我先回去了,大家伙还等着消息呢。”尼玛既为村里孩子有了更好的出路感到欣慰,也为完成任务获得轻松。

“广东在哪里,远吗?”尼玛正要转身走的时候,次多阿妈怯怯地问道。

“呃,这个嘛,我也没去过。咱们县里好多路啊,桥啊,房子啥的都是广东帮我们修的,错不了,是个好地方。”尼玛笑呵呵地走了。

村主任绘声绘色的复述逗乐了屋里的人。

“看来多亏去年种了天麻,今天才能把孩子带走,哈哈。”叔叔笑着说。

“咱村也有农户跟着政府种天麻,收益好,说起援藏的‘天麻书记’,大伙都知道。”村主任说,“乡里的桥也是援藏修的,大家心里都记着呢。”

除了次多,表弟翅列展堆也被邀请去广东。同行的另一位叔叔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愿,表弟家人听说是“天麻书记”带来的客人,欣然同意。两位叔叔与村主任约好,7天之后他们来带俩孩子走。

直到后来,次多才知道“天麻书记”叔叔叫许典辉。

许典辉在回县城的路上思绪起伏,既兴奋又忧虑。

这次带着广州的企业家朋友去朱西村,原本只是考察朱西冰川的旅游资源,结果一人认领了一个孩子。许典辉转头看了一眼朋友,朋友已经靠着座椅睡着了。内地人刚进西藏,缺氧易困。

在村委会慰问的时候,十几个藏族孩子给来自广东的客人表演唱歌跳舞。天真活泼的孩子们让许典辉心念一动,动员朋友助养一个藏族孩子,接到广东去。

“咱俩一人一个吧。”

“行,这是好事。”朋友想带的是次多的表弟翅列展堆。

要不是去年种了天麻,今天还真未必能如此顺利,许典辉心里暗呼侥幸,不由得回想起这两年的援藏时光。

许典辉当时是广东省第四批援藏干部,2004年7月进驻林芝波密,挂任县委书记。进藏之后,许典辉一直在思考,波密要发展产业,必须要找准一个切合当地老百姓需求的点。

最后他盯上了天麻。波密林下资源丰富,天麻名声在外,但老百姓看天吃饭,天麻全靠野生。这两年随着市场需求增大,波密的野生天麻越挖越少,对环境和自然资源也造成了不同程度的破坏。那能不能在仿野生的环境下由人工来种植呢?

许典辉在调研中抛出这个问题。老百姓说这玩意只能靠老天。当地干部也说,政府尝试过人工种植,探索了40年都没有成功。

40年都没有成功?许典辉没有继续问下去,回头就上网去查。

咦?山东成功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许典辉喜出望外,千方百计拿到联系方式,把一位山东天麻专家千里迢迢“忽悠”进波密,立即成立由援藏干部、县农牧局、乡镇技术员组成的项目小组,由专家带领,扎根在波密天麻基地。

不断尝试、失败,许典辉始终没有丧失信心。这一扎就是整整一年,项目小组终于攻克了高原种植仿野生天麻的难题,波密的老百姓成功种上了天麻。

波密天麻取得了成功,慢慢又开发出天麻胶囊等系列产品,种植户都尝到了甜头。对于藏族人来说,汉族人的名字不好记,于是“天麻书记”的称呼在波密就慢慢传开了。

车窗外崇山峻岭,一个个安静祥和的藏族村庄闪过眼前。但许典辉无心欣赏风景,他在考虑该怎么跟家人开这个口。

他们家有个8岁的儿子,夫妻俩一直想再要个女儿,也曾动过念头收养一个女儿,两个小孩可以互相陪伴。可次多是个男孩子,一头浓密的卷发,黑黑瘦瘦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只小野猴。跟当初与妻子杨启慧一起憧憬的花枝招展的宝贝女儿相去甚远,她能接受吗?

一想起次多的样子,许典辉不禁哑然失笑。事实上,在问次多愿不愿去广东的时候,许典辉心里并没有做好助养的准备,他只是尝试着询问。但是眼前这个小布丁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倒是大出他意料。藏族孩子笑起来真好看,像一朵白莲花。次多回答“我愿意”的时候勇敢地直视着许典辉,那双清澈至纯的眼睛里尽是希望的光芒,像一道清泉,沁入了许典辉的心里。

好,就他了,许典辉当时就认定了次多。

这些年但凡是许典辉做的决定杨启慧都会支持,包括来波密援藏3年,她也毫无怨言,一个人在广东抚养小孩。她应该会支持吧。父母呢?亲朋好友呢?

许典辉是潮汕人。潮汕人家族观念特别浓,大事都是整个家族一起商量。但内地人对西藏有误解,总以为这边的孩子不经常洗澡,身上有味道,比较野蛮。

晚上电话打到家里,果不其然,亲戚朋友都有些担忧。能不能健康成长?会不会成才?长大了怎么办?两兄弟家产怎么分?

父母倒是很支持,妻子还是有些担心。

“既然决定助养,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决不能半途而废,可要想好了。”杨启慧说。

“只要是个孩子,总会有这个那个问题的。你看我们儿子,不也很调皮嘛。我想好了,放心吧,西藏的孩子很淳朴,你见了肯定会喜欢。”

“好吧,既然你决定好了,那我们就用实际行动,真情换真心吧。”许典辉并没有经多少周折就取得了妻子杨启慧的支持。

“多谢你支持,我相信好人会有好报的。”许典辉挂了电话,松了一口气。

7天后,许典辉如约而至。

如果不是阿爸阿妈早上提前准备了哈达,在桌上摆了糖果和卡塞(油炸面食,藏族人家款待客人的点心),次多几乎已经忘记了今天是7天之约的最后一天。村里有人说,之前也有游客到了村里,说要资助村里的孩子上学,离开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别想那么多了,次多,我们去玩吧。”小伙伴们也舍不得次多离开。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次多以为“天麻书记”叔叔不会再来了。所以当许典辉坐着越野车出现在村里的时候,次多喜出望外。

爷爷乐呵呵地给许典辉献上哈达,一家人坐在一起拉着家常,村主任在一旁翻译。

许典辉是一个人来的,只有司机陪着他,他的企业家朋友没有来。原来到了第六天,朋友打电话给许典辉,表示很抱歉,他家人意见不统一,朋友最终还是放弃助养。他转来一笔助学费,托许典辉带给次多表弟家人,当是一份心意。

村主任陪着许典辉去了次多表弟家,家里人也早早准备了洁白的哈达。许典辉把情况说明清楚,转交了助学费。翅列展堆的家人难免有些失望,但还是真诚地表达了感激。藏族人并不擅长把怨气撒在别人身上,他们乐于接受,安分守己,认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临走的时候,阿爸阿妈叮嘱次多要听话。哥哥久美朗加拍了拍次多的背,妹妹白玛拉着次多的手,依依不舍。

“反正要走,又不是不回来。”次多抱了抱妹妹,转身上了越野车。许典辉把次多安排在波密县城上学,与他一起住在县委的宿舍里。

与众人扬手告别,越野车穿过村子的时候,次多突然望见表弟翅列展堆躲在自家屋角,默默地注视着他。次多心一酸,走得匆忙,竟没来得及跟表弟告别。

翅列展堆小学毕业之后,按照家里人的安排进了普龙寺,成了一名喇嘛。这原本也是次多的人生轨迹。

沉默的父子俩

蓝天白云,繁茂森林,青青牧场,洁白的冰川泛着寒光,登觉坡荣雪山高耸入云,朱西村的一切似乎都令人心旷神怡。

杨启慧和儿子许博涵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次多,当年暑假便赶到林芝,由许典辉和次多陪着一起来到朱西村。

两家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村民们闻讯赶来,屋子里更是热闹。杨启慧和博涵第一次经历藏家聚会,都感觉新鲜好玩。

唯一的尴尬是上厕所。让杨启慧感到意外的是,全村居然没有一个厕所。次多和妹妹白玛分别领着他们到麦田里解决。

次多家人感觉很不好意思。没建厕所主要还是观念问题,村里人认为在家里建个厕所不卫生也不健康。

第二次去的时候,次多家专门为许典辉家人在屋子后面远远地建了一间木板房,地上挖个坑,架两块木板,便是一间简易的旱厕。旱厕里苍蝇横飞,异味难除,还不如在野外来得清爽,客人们更不敢用。

奶奶想见次多,许典辉请了个假,把次多带回广东普宁的家里。当晚,许典辉亲自下厨,家里人热情地接纳了这位来自遥远高原的西藏孩子。

“阿弟啊,奶奶教你说潮汕话,你要学会讲,人家才会把你当本地人。”许典辉母亲拉着次多的手,慈祥地看着次多说。

“弟”是潮汕地区对小孩的昵称,许典辉亲生儿子属虎,叫“虎弟”。从此,许典辉家里又多了一个“弟”,藏族孩子次多成了广东普宁的“多弟”。

次多懵懵懂懂,后来才明白潮汕话在当地有多么独特的地位。据说如果不会讲潮汕话的外地人嫁了潮汕人,会很没地位,吃饭都得低着头。

但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歌舞升平的剧本进行下去,冲突很快暴露出来。

“好臭啊,谁上了厕所没冲水啊?”虎弟突然从洗手间里冲了出来,大喊大叫。

许典辉留意到,次多坐在沙发一角手足无措,偷偷低下了头。次多生活的朱西村连旱厕都没有,拉肚子都只能跑麦田里解决,他哪知道上了厕所还得按冲水。

都怪自己没及时教他,许典辉对杨启慧使了个眼色,便径直走进洗手间按了冲水马桶。杨启慧心领神会,把虎弟拉到一边,对他说:“可能爸爸妈妈哪个忘了按冲水马桶,你顺手冲了就可以了嘛。”

晚上睡觉的时候,虎弟死活不肯让次多跟他睡一张床。

“我不要让他睡我的床,臭得很。”

虎弟年龄还太小,无法成熟地看待自己与次多的差异。夫妻俩只得先解决好次多的睡觉问题,再慢慢教导虎弟。

不能让次多觉得自己是外人,得尽快教会他基本的生活常识。过几天就要回去波密,在他熟悉的地方心理上可能会好受些。许典辉跟杨启慧交流后,形成统一意见。

其实小孩自有相处之道,第二天,虎弟与次多就玩到了一块。

在普宁待了几天后,许典辉与次多回到了林芝。多年的藏区农村生活习惯一下子难以改变,许典辉打算从洗头开始培养他的卫生习惯。

这一天是周末的大中午,骄阳高悬,温度适中。许典辉烧了一桶热水,倒在脸盆里,探手试了冷热。在院子中间搁了一张木凳子,把脸盆摆上去。然后招手让次多在脸盆前低下头,先用热水冲湿他的头发。

“水温怎么样,冷吗?”

“不冷,刚刚好。”洗头水流进了次多的嘴里,回答含糊不清。

许典辉给他抹上洗发水,帮他搓头发。搓出泡沫之后,再用热水把头发冲洗干净。看着眼前这个10岁的少年,许典辉有些恍惚。虎弟是从几岁开始学会洗头的?6岁?7岁?好像从来没有教过他,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次多的头发许久没洗,一次洗不干净。第二次的时候,许典辉让次多自己重复一遍流程。最后才拿了毛巾,教他怎样把头发擦干。

“感觉怎样?”

“嗯,很舒服。”

“那行,从今天开始,你每周要洗两次头、两次澡。”

“嗯。”次多尝到洗头的甜头,满口答应。

随后,许典辉再教次多使用洗衣机来洗衣服。次多天性聪明,许典辉只要教一次他就学会了。许典辉原本要求他每周洗两次澡就够了,但他跟了许典辉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洗一次。

“叔叔,等我回到广东,弟弟再也不会说我身上有味道了。”

许典辉欣慰地笑了,这是个用心的孩子。

许典辉把对亲生儿子的疼爱与愧疚加倍地倾注在次多身上,给他做饭吃,给他洗头。每天晚上,许典辉不管有多忙,都要检查次多的作业。有一个骆驼祥子背小孩的故事,次多理解不了。许典辉就用铅笔把故事里的场景画了出来,帮助他消化。到了期末,次多的成绩从班里30多名一跃升至前3名。

对于许典辉来说,以前下班回到家里,房子里总是空空荡荡,让人无端多了几分孤独和思乡之情。那时候还没有手机视频,只能通过电话与家里联系。但现在每天都有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他,这种感觉很暖心,也很充实。他对次多付出亲情的同时,次多的存在也抚慰了他远离家人的孤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次多对他的一种回报。

每到周末,许典辉便一早带着次多回朱西村。

“天麻书记”来了。

村民们在村口就迎上许典辉,聚在次多家的火炉旁,陪着许典辉有说有笑。许典辉来得多了,周边村子的老百姓也慢慢聚了过来,大伙都成了朋友。

许典辉偶尔也会让次多跟村民们分享县城里的一些见闻,在县城读书有什么不同,读书以后有些什么想法。村民们一半是鼓励,一半也是觉得新鲜,乐呵呵地听着次多的分享。

听得最认真的是妹妹白玛,原来县城这么好玩,哥哥的读书生活也让她神往。“将来我也要到外面去!”白玛在心底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

次多阿妈一边烙饼,一边看着儿子大大方方地在众人面前说话,欣慰地笑了。她心里明白,许典辉每周都坚持带次多回来,自然是为了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除此之外,许典辉也有自己的另外一层考虑。作为县委书记,跟村民们待在一起可以了解到第一手情况。今年的野生松茸少了,青稞收成也不好,谁家天麻多了销路,谁家娃娃也读书了,村民们说着自家的情况,但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

这几乎是一场美食汇,每家每户都把自家最好的食物带过来。自家种的核桃、苹果,自家晾的风干肉、桃干,自家油炸的卡塞。清水炖新鲜牦牛肉,稍稍搁点盐,端上来手持匕首切着吃。刀刃寒光闪闪,牛肉香气扑鼻。谁家端来现烤的藏香猪肉,“嗞嗞”地冒着油花。热腾腾的烙饼抹上一层上好的酥油,那味儿绵软又带点甘甜。还有自家酿的青稞酒,村民们都是拿碗喝。

几碗下肚,有人开始唱歌,“咿呀嗦巴扎嘿”,清亮的歌声回响在大堂里。这个唱完,再撺掇下一个人唱。下一个人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端起酒碗开了嗓,唱完把酒碗往旁边人身前一推。被敬酒的人也豪爽,接过酒碗三口一碗,最后一口一饮而尽。然后又有人跃跃欲试,跳起了锅庄。

这样的生活,谁会不喜欢呢?这几乎是一个感受不到悲伤的民族,快乐的天性刻在藏族人的骨髓里。普天之下都是朋友,心灵的隔阂薄如蝉翼,一点即透,随时把心掏出来给你。

一直到吃完晚饭,许典辉才带着次多回县城。临走的时候,大伙非得送到村口,约定下个周末再见。

回去的路上,暮色沉沉,繁星点点,越野车在茂密的森林中穿行。

每个周末都像过年一样。

每次出远门,许典辉都会给次多带礼物回来。这一天,许典辉从八一镇带回一辆小自行车。次多喜出望外,在院子里骑着兜圈。骑完了心里纳闷,叔叔怎么知道我想要一辆自行车?

那段时间有几个小孩子在大院里骑自行车,次多喜欢看,经常看着看着就发呆。但他从来都不会向许典辉开口要东西,他认为叔叔一家抚养他已经很辛苦了,怎么能再添麻烦呢?这些细节都被许典辉看在眼里,他不露声色地观察次多的喜好。他担心如果开口询问,次多会难为情。

这两父子,一个不说,一个不问,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对方的自尊心。

潮汕故事

2007年6月28日,许典辉完成3年援藏任务,按照组织上的统一安排回去广东报到。他的打算是等8月份次多放了暑假,再把他接来广东,正式跟着他们全家人一起在广东生活。

次多留在了波密。他一个人待在波密的房间里,闲着无事划了一根火柴,左顾右盼,看到墙上沾着一沓文件,便伸手过去点燃了其中一张。

火苗突然上蹿,舔舐了整面墙的文件。次多急忙抓了桌上的书本去扑火。火焰却越烧越旺,整个房间都被点燃。

“叔叔,救我!救我!”次多扔了烧着的书本,站在房间中央,惶恐无助地呼喊着。

“砰”的一声,房梁带着火焰掉了下来,熊熊大火把次多裹进火海中,瞬间吞没了他绝望的脸。

许典辉突然坐起,满头大汗,胸口剧烈起伏。

“怎么了?”杨启慧拧亮床头的台灯,温柔地问道。许典辉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场景只是自己在做梦。他把梦里的情景告诉杨启慧。

“没事的,梦都是跟现实相反的,你一定是太想次多了。”妻子安慰着从高原回来还不到一周的丈夫。

重新躺下,许典辉犹有余悸,许久才又睡着。

第二天晚上,许典辉再次梦见同样的场景。巧合的是,杨启慧也做了同样的噩梦。夫妻俩自然是因为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但梦境里的场景过于让人惊恐,俩人都心急如焚。

“不要再等放暑假了,赶紧把孩子接过来吧。”杨启慧打破沉默。

“好,我们尽快把他接过来,在这边给他请个老师把功课补上。”

8天后,许典辉在广州机场看到次多毫发无损,这才放下心来,一把将他拥在怀里。

次多称呼许典辉夫妻为叔叔阿姨。“其实就是父母,只是从小这么称呼惯了。”次多说,“但也不会忘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博涵比他小两岁,自然叫弟弟。

刚到普宁那会,当地人都很好奇,全校的学生隔三差五就跑过去看他。

“哎,那个班有个藏族人呢。”

“男孩子,有点小帅哦,就是黑了点。”

“听说他们一辈子只洗3次澡哦。”

“啊?哪3次?”

“出生一次,结婚一次,去世一次。”

“啊……”

班上有个藏族学生,这在12年前的普宁小县城,其轰动效应不亚于来了一位外国人。关于西藏的各种不可思议的谣言也传开了。

为了让次多尽快适应当地生活,奶奶亲自教次多讲潮汕话。很多人听过这样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温州人讲鬼话。在中国最难懂的十大方言中,温州话排第一。据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越军有很多特工,普通话、广东话都被敌军破译了,首长要求连队用温州话通讯,从此再也没有被破译。世人只识冠军,很多人不知道,在中国“最难懂十大方言”中,潮汕话妥妥地坐稳第二把交椅。

潮汕人把潮汕话叫作学老话,本地人学到老都学不全的话。这门方言的地域性实在太强,经常搞得人一个头两个大,极少有外地人能学会潮汕话。对于一个来自西藏的孩子来说,普通话都还没说溜,要学会潮汕话,其难度无异于登顶珠峰。

但在奶奶和家人看来,语言是帮助次多在潮汕这个地域性极强的地区立足的首要条件。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次多表现出惊人的语言天赋,5个月之后他居然就能基本听懂家人的对话。两年之后,同学们突然惊奇地发现,次多一会儿说藏语,一会儿又满嘴的“食笨”(吃饭)、“党哑”(等一下)、“担咪个”(说什么)、“无影无只”(不靠谱)、“爱做尼住做尼”(想怎样就怎样)。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特意从别的班跑过来围观藏族次多,这个班多了个潮汕“多弟”。

真正住在了一起,次多才感受到这个家庭的幽默。许典辉喜欢下厨,在家都是许典辉做饭,他们仨坐着等。

“把事情交给一个会下厨的男人肯定放心。”阿姨总是适时地表扬叔叔,“哈佛研究说,做家务的人跟不做家务的人相比,成功率是5:1。”

“你就知道忽悠我做饭。”许典辉乐呵呵地回嘴。

许典辉起得早,挽起衣袖做起了早餐。潮汕人喜欢喝粥,不一会煤气炉上的砂锅粥就熬得“嗞嗞”响,端上桌再撒点葱花,卖相也好。在锅里放了油,煎了几块潮汕地区特有的小吃——粄,还担心母子三人吃不饱,又打了几个鸡蛋煎成荷包蛋。

早餐一端上桌,顿时房间里香气四溢。嗯,今天状态还不错。许典辉对自己的手艺也颇为满意,解了厨房围裙。

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毕生绝学施展出来,却没有捧场的观众。

母子三人还在蒙头大睡。

许典辉心念一动,打开音响开关,把音量调大。顿时,嘹亮的藏歌响起,回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许典辉得意扬扬地伸腰活动筋骨。不一会儿,母子三人陆陆续续从各自房间,踢踏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这谁啊,大早上的咿呀嗦巴扎嘿的,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今天周末好不?”

“老爸,你这招绝了,在美妙的歌声中醒来,闹钟的铃声也该改成音乐。”

许典辉哈哈大笑,得意地说:“研究发现,每天的心情是从早上醒来的那一刻开始的,祝你们今天拥有好心情。”

“多弟哥,吃完早饭,我们去打篮球吧。”博涵边喝粥,边问次多。

“好啊,让我看看你进步没有。”次多点点头。

博涵与次多只差了两岁,哥俩特别要好,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红过脸。次多生活节俭,担心给家里添麻烦,从不主动要求什么,但博涵在网上购物都是俩人商量着买,有博涵的一双鞋就必然有次多一双,一个41码,另一个42码。博涵原本不太爱运动,次多总带着他一起打篮球。时间长了欲罢不能,放了假俩人总要结伴一起出去跟外面的人交手过招。

“哟,现在这么要好啊,当初是谁不让多弟睡他的床啊?”

两兄弟都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

“老爸,这个梗说一万遍了,你也不腻啊。”

2010年,全家迁到深圳定居,特区的活力给家里人带来了许多新鲜感。但是博涵发现次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近段时间都很晚才睡觉。博涵有些担心,偷偷告诉了老爸。许典辉专门抽了个时间,与次多谈心。

“叔叔,我在广东这么好的地方享福,但阿爸阿妈他们还生活在村子里,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受。”

次多的话让许典辉感到欣慰,来广东的几年,孩子的淳朴天性并没有改变。当初打动许典辉的,恰恰就是次多灿若莲花的笑容和一尘不染的眼神,还有他果敢的性格。改弦易辙,忘掉初心,并不是许典辉希望看到的。

“多弟,有句话你要记住,‘大忠就是大孝’。”许典辉正色道,“男子汉志在四方,在广东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成才,忠于国家,忠于事业,你才有能力给父母提供更好的生活,给社会做更大贡献,这才是最大的孝。天天待在村里,陪在父母身边碌碌无为,那不是真正的孝。我们会陪你一起,培养你成长,一起回报家庭,回报社会。”

“叔叔,我明白了。”在家里许典辉说话很少这么严肃,次多细细品味这一番话,点了点头说,“等大学毕业,我就找一份称心的工作,把阿爸阿妈接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长大了我也不想结婚,工资就给自己留一小部分,剩下的分一半给西藏的阿爸阿妈,另一半给叔叔阿姨在深圳买房。”次多知道深圳的生活成本高,许典辉一家人当时在深圳还是租房住。

“哈哈。”孩子朴素的愿望打动了许典辉,他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次多的肩膀说,“婚还是要结的,睡吧。”

阿爸阿妈并没有让次多等多久,很快就从大山里走出来了。

为了彻底解开次多的心结,许典辉与杨启慧商量,把次多的家人接到了深圳。哥哥久美朗加跟着一起来了,妹妹白玛留在家里帮忙收割小麦。阿爸阿妈带了一箱子的波密特产,到深圳走亲戚。

许典辉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饭菜。潮汕人不吃辣椒,但西藏人川菜吃得多,又特意炒了几个辣椒菜。

白天,次多和博涵就陪着到处转。阿妈本来就晕车,从2700米的海拔突然降到海平面,醉氧来得厉害。再加上大城市的车水马龙绕得眼花缭乱,阿妈顿时晕头转向了。但阿爸和哥哥倒是很适应,大城市的繁华时时刻刻都是新鲜的,大家一路上乐呵呵。

几天之后,次多家人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本来就很放心,不放心当初就不会把孩子托付给“天麻书记”。亲眼见到许典辉一家人对次多的疼爱,家里人更加欣慰。至于深圳的繁华生活,反倒是其次了。临走的时候他们一再对许典辉一家人说“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次多的心结彻底打开,他变得更加努力。

为山九仞

从小到大,许典辉从未打骂过次多。

“对亲生儿子都没这么好。”奶奶用潮汕话说。

“亲生的哪有多弟好啊。”杨启慧笑骂博涵,“我伸手碰一下虎弟,他就不耐烦,叫我走开。多弟多好啊,我俩经常搂着肩膀逛街,哪像虎弟那么没良心。”

在夫妻俩看来,10多年来,次多非但没有添过麻烦,还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许多欢乐和希望。

次多到了广东以后,把广东的生活理念传递给家人。尤其是次多家人去了一趟深圳,见识了大城市的舒适生活之后,观念受到直接冲击。这几年次多家也仿照内地,建起了标准的卫生间,蹲位、洗手盆、浴霸、电暖器、洗衣机一应俱全。家里人也开始养成频繁洗澡的习惯。

哥哥久美朗加感受最深。前些年总觉得小孩发育慢,这几年开始洗热水澡以后,小孩子好像长得更快了,也变聪明了,读书念字的记忆力也提高了。其实洗澡并没有这么神奇的效果,只不过洗完澡穿上干净的衣服,自然就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生病,发育当然会变得正常。而且清洁的环境也能让人心情愉悦,读书的效率自然会更高。提高了生活品质,效果立竿见影。

次多家的标准卫生间不但是村里第一家,也是全县农村里的第一家。在他家带动下,亲戚们也陆陆续续建起了功能齐备的卫生间。等到博涵爷爷、奶奶,以及许典辉的兄弟姐妹2018年到村里的时候,洗手、洗澡、洗衣服,已经跟内地别无二致。

“现在条件好多了,奶奶。”次多说,“小的时候有一年大冬天,我感冒了,拉肚子,走不动路,阿爸扶着我去麦田里,光着屁股,冻得要死。”

众人哈哈大笑。

2017年,西藏响应中央号召,在全境发起“厕所革命”。规划经过两年时间,投资12亿元,在全区各旅游景区、县(区)、乡(镇)、村、学校、交通沿线、商业网点、加油站等新建改建卫生公厕2000座,希望彻底改变西藏随地如厕这个千百年来难登大雅之堂的生活短板。

2016年,次多考上广东财经大学金融专业,成为学院篮球队的控球后卫。第二年,妹妹白玛也考上了兰州城市学院幼师专业。一个家庭出了两个大学生,这在朱西村绝无仅有。

第三年,博涵也考上了西藏大学计算机专业。有趣的是,西藏的两个孩子去了内地读大学,而广东的孩子却来了西藏,许典辉希望孩子们在这种反向交流中得到更加全面的锻炼。

许典辉开始了第二次援藏,博涵也去了拉萨,杨启慧一个人在家,次多反而成了家里离深圳最近的一个。一到周末,只要有空次多就从广州坐车回到深圳,帮忙打理家务,陪伴杨启慧,为许典辉减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妹妹白玛说,藏族人向来对陌生人比较信任,到城市生活久了才慢慢会有警惕心。“如果把哥哥换成是我,助养的家庭又不是援藏的,家里人可能会不放心吧。”

藏族人故土难离的观念根深蒂固。

次多爷爷作为一个从未走出过大山的老人家,在13年前能一口答应把孩子托付给许典辉,带去万里之外的广东,殊为不易。除了老人家80多年积累下来的智慧,更多地是对以许典辉为代表的援藏人的认可。为山九仞,岂一日之功,这是国家援藏让老百姓真正受益之后,从土地里生出来的信任感。

2016年7月,许典辉第二次参加援藏,一去又是3年。这回他是以广东援藏队的领队身份进藏,任林芝市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市长。来到林芝以后,许典辉首先就在广东援藏队发起了“情牵西藏、助学圆梦”爱心助学行动,102名援藏干部人才每人结对资助一名贫困家庭学生。

他带头资助了4名学生,广东援藏队副领队黄细花和林芝市教育体育局援藏副书记冯成志等多名队员都资助了2名学生,甚至连队员的朋友也在他们的发动下参与资助学生,最终113名贫困家庭的学生得到资助。

在助学金发放仪式上,许典辉动情地说:“每个藏族小孩都是最可爱、最勤快、最吃苦耐劳的,只要我们倾注爱心,给他们提供一个更好的学习生活环境,每个孩子都能够成才。我们也期待3年援藏结束以后,有意愿的能够继续保持这种帮扶关系,直到他们真正成才,当然有条件能带回广东那是最好的。”

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台下人都不知道藏族次多的潮汕故事,他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个跨越13年的亲情故事。

而次多做梦也没想过,13年前一句干脆利落的“我愿意”,竟然让自己跨越7000里,从寒风刺骨的青藏高原来到了温暖如春的大海边。

在见到白玛的3天前,我刚在广东财经大学第一次见到了次多。

肤色白皙,身体壮实,戴着一顶鸭舌帽,脸上完全看不出雪域高原的痕迹。

说不清为什么,我从校道上三三两两的学生中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招手。

次多嘴角上扬,露出雪白的笑容,阳光正好。

哦,西藏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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